第7章 银河奖征文(7)
几个小崽子互相追赶着从锵锵身边跑过,“嘭嘭呼呼”地彼此呼喊着,锵锵心中一阵烦躁,恨不得咬死这帮上蹿下跳的小东西。它抬头看去,发现那几只幼崽身上都只有四五个斑点,应该是今年刚出生的。
最近的新生儿似乎特别多,族群数量已经超过一千了吧?锵锵低着头朝外走,试图从这些叽叽呱呱的声音中计算人数,但很快它就被搅得一团晕。
唉,只有八九百人的时候,我还能听出每个人的名字呢……它沮丧地垂下头,四足稍稍加力,走得更快了些。原本宽广的溶洞巢穴如今也被喧嚣填满,锵锵迫不及待地想到洞外去透口气。
走过中心广场的时候,它远远绕开了那些堆积的肉块。那原本是今天捕获的巨兽,似乎还没吃完?想起白天狩猎的情景,锵锵多少还留有些兴奋的感觉,但面对那些肉……算了吧,连续失眠的人总是没胃口的。
当锵锵走到洞口的时候,突然有一道身影跳到它面前。
“咿咿——锵锵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锵锵有气无力地应道:“锵锵——是咿咿啊?我睡不着,透透气。”
锵锵想从咿咿身边绕过去,但咿咿轻捷地向后一跳,依旧拦在它面前,说:“咿咿——你最近都没精打采的啊?”
“锵锵——我这几天睡不好,太吵了。”
咿咿原地绕了几步,有些担心地盯着锵锵说:“咿咿——吵?唧唧失踪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唧唧现在都没回来呢……”
“锵锵——我只是出去转转。”锵锵摇摇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从咿咿身边挤了过去。它和咿咿原本是这个交配季的配偶,但现在半年过去了,两人都还没有妊娠的征兆。咿咿或许在着急,但锵锵并不在意——与其为族群在明年增加一个幼崽,倒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个好觉。
当锵锵跳到洞外的时候,这种想法变得格外坚定。巢中嘈杂的声音被山壁挡在身后,锵锵的感官立时变得敏锐起来。它向周围发出了一串“锵锵”的叫声,当声波精确地返回时,锵锵立刻将周遭景物看得一清二楚,这与巢穴中那种伸腿不辨五趾的感觉大不相同。在没有过多音源干扰的情况下,它能将方圆百步之内的景色尽收耳底。
锵锵迎着微凉的夜风小跑起来,洞外的清新触感令它恢复了思考能力。当焦躁与恍惚随风退去后,锵锵开始认真审视离家出走的问题了。
它努力回忆着巢穴中的生活,长久以来,它的思绪似乎一直被狩猎、繁殖、围捕技巧、迁移路线等等的主题占据着,直到离群的现在,才想起自己的问题。
不会再回去了吧?锵锵这样想着,更加确定自己无法再忍受巢穴里的噪音,那种淹没一切的压力令人不敢正视。它也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奇怪,为何在洞中从没意识到这噪音的可怕,为何在狩猎队伍中也从没想过失眠的困扰……
锵锵纵身三两下便跳过了山边的灌木丛,冲进树林中肆意兜着圈子,就在它刚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去留时,却听到一阵“嘭嘭”“呼呼”的叫声。
锵锵立刻消去了自己的声音,从刚才的这一阵识别音中,它已认出对方是起床时见过的那几只幼崽。它们大概是出来找“唧唧”的吧?锵锵这样想着,便悄悄退到对方的有效测距外。幼崽的感官范围与成年后相差不多,但它们还不擅长运用次声波,此外,由于斑点数少,幼崽的辨识力也不强。所以在树木的遮挡下,锵锵可以利用测距差避开它们。
等那群幼崽走远后,锵锵立刻蹿出藏身的灌木,朝反方向跑去。它明白,现在应该尽量远离巢穴,否则被咿咿它们找回去就是迟早的事儿。
锵锵在密林中尽可能安静地奔跑着,它平时习惯发出“锵锵”的声音探测周围环境,与同伴交流时也可用于标志身份。但在不发声的情况下,它其实也能感知附近的物体——植物发出的低频噪音、高热量光波,以及土石在背景中的沉默,都能帮助它识别景物。在加入狩猎队伍时,这也是必备技巧。
锵锵谨慎地避开巨兽出没的地区,选择同伴们都不常走的路径,途中也捕捉了几只难吃的小动物果腹。其实在它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比巨兽更合胃口的东西,但落单的锵锵没有能力捕捉巨型动物。一直跑到正午时分,它才不得不在背阴的地方小憩了一阵,以躲避强烈的光波噪音。
当夜晚再次降临时,族群的狩猎时间便开始了。而此时的锵锵,也终于确定自己跑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它来到了森林的尽头,面对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开阔地带。
旷野的微风在锵锵身边掠过,单纯的波动中没有夹杂任何信息。这片圆形开阔地上密布着矮矮的树墩儿,但都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在锵锵眼中安静得犹如一片石柱。它蹿到一个大树墩上,惬意地蹲坐下来。树墩平整的切面经过一整天的曝晒,变得干燥又温暖,令锵锵十分受用。
稍事休息后,它开始沿森林边缘巡视自己的领地。锵锵很清楚族群的狩猎活动不会涉足这个区域,因为上一次迁徙之前,它们就曾对这块忽然间出现的空地进行过详细调查,那是一次糟糕的经历。
当时锵锵也参与了行动,它们用频率极低的次声波在这块平地上大范围探测,很快就听出空地的中心区域有十分异常的凸起,靠近后发现那是一群巨大的立体结构。就在它们打算进一步调查时,附近突然掀起一阵闻所未闻的震耳声响。那恐怖的冲击感令它们头皮发麻,大家全都落荒而逃,再也不敢靠近那片地区。
锵锵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后怕。究竟要多大的振幅,才能产生如此巨响啊?
它一边走着,一边发出“锵锵”的声音寻找小猎物。这种寻常的声波探测范围有限,但视物清晰,有利于捕杀小兽;而次声波虽然感知范围大,在细节上却十分模糊。眼下毕竟填饱肚子最重要,只好暂时放弃点儿辽阔感。
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消夜后,锵锵又想起那些常在附近出现的两足人。族群要避免受巨响攻击,原本只需远离空地中心即可,但这片开阔地形成后,又陆续出现了一些用后腿直立行走的两足人,正是对那些两足人的恐惧,才促成了上次的迁徙。其实两足人的外形并不可怕,身材也只是略为高大些,远比不上巨兽的体型。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锵锵也很少感受到两足人有攻击性。真正令人害怕的,是他们的逃遁方式,在锵锵看来,那比巨响更加悚人。
每次与锵锵的同伴相遇时,两足人都会立刻把自己变成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带着周遭三五步的事物一并石化进去,裹成一团毫无生命特征的裸岩。锵锵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几株树苗被两足人的石化波及,那团沉默中再也没有传出植物的波长,其长久的沉默令人胆寒。所以同伴们一直不敢太接近两足人,它们害怕被卷进石头。再后来,随着两足人在空地上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族群便不得不向森林深处迁徙了。不过,锵锵既然决定来此独居,便早已做好了与两足人不期而遇的心理准备。
比如,身边突然出现的这个!
“嗨,你好,能听懂我说话吧?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你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拿。”
锵锵紧紧地盯住这个对它说话的两足人,全身肌肉紧绷,斑点突起,做好随时跳入林区的准备。它早就发现这边有十几块且散且拢的大石,觉得可疑便凑过来瞧瞧。正当它用高频声波进行细致勘察时,其中一块石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两足人。
“别担心,你看我先后退两步,啊,再后退两步,能看出我没有敌意了吧?”
锵锵并没有因此放松,它将身体前部的三块斑点都对准两足人。密集扫描对方细节的同时,它心中也在不停揣摩其意图:这家伙似乎想和我对话?这两足人的语意我倒是能懂,但他的标示音在哪里?这家伙刚才的首音是“嗨”,现在的首音又变成“别担心”,莫非我面前有两个人?
“啊,你看我们离得这么近,你肯定在用超声波观察我吧?现在可千万别用次声波啊!对我来说很危险的!”
锵锵对这个鼓噪的家伙有点不耐烦了,这时焦躁感已经烧掉了恐惧感,它对着面前的家伙喊道:“锵锵——谁在和我说话?”
对方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马上接口说:“你能听懂!你果然能听懂!是我在问候你啊,就在你眼前,在这儿,在这儿,你应该能看到我。”
“锵锵——我能听到你,两足人!但你的信号里没有标示音,我怎么识别你?”
“标示音?是的,是的,我明白!哎呀,我太激动了,我们居然真的在对话!等等啊,你的标示音是锵锵,对吗?那你的同伴们肯定管你叫‘锵锵’了?”两足人在自己胸口摸索了一番,说,“别着急,我知道你们对话的规矩是先报上名字,不过这套传译器功夫不到家哪,没配上标示插件。但我可以自己来的,你们平时都称我们为‘两足人’是吧?其实我姓蒋,你可以叫我蒋教授。”
“锵锵——蒋,叫兽?”
“蒋教授——是的,是的,你明白了!哎呀,我真是太激动了,不过每句话都要先报自己的名字,这实在很麻烦不是吗?你看这儿就只有我在说话,我是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蒋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瞟了几眼周围那些大石头。
锵锵这时正紧盯着蒋教授,自然也观测到了这个动作。它现在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这些石头都是他们隐蔽后的样子,周围这几块,也有可能突然变成两足人。
不能再犹豫了!锵锵掉转身子,向事先计算好的路径跑去,但蒋教授并没有像它预计的那样追上来(按照锵锵的预测,他至少该有一个趋前的反射动作,锵锵再趁机改变方向,就能顺利逃走),他只是惊慌地喊了一声:“唉!等等!”然后就迅速地坐到地上,锵锵尾部的斑点观察到了这些反常举动。于是,它也在原本准备转向的位置停住脚,侧过脖子盯着蒋教授。
“别急着走啊,锵锵,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蒋教授盘起双腿,将手放在脚踝上,他现在看起来比刚才矮了大半截儿,几乎与锵锵平视,压迫感和紧张感都降低了不少。锵锵也就静静地盯着他,想从他那些滔滔不绝的话里揣摩出些许意图。
“我们两个的对话是有历史意义的,你要知道有多少观众盯着这个时刻啊!我作为明星学者,一方面是委员会选定的代表,另一方面也跟电视台签了合同的——呃,播出的时候这段应该会Editing——不过我跟你说这些,就证明我们之间是很坦诚的对话关系,你要相信……”
锵锵皱起眉头,它很想咬断这家伙的喉咙……
蒋教授立刻喊道:“蒋教授——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把标示音忘了。为了表示我对您以及对贵方的尊重,我愿意遵行你们的沟通习惯。你看我们两人之间其实已逐步建立起了……”
蒋教授此时双肩下垂,两手交握做出上下颤动的样子。这个姿态在锵锵眼中毫无攻击性,倒是比他那啰里啰唆的说辞更令人放心。锵锵降低了探测音的频率,用穿透性更强的声波窥探了一下蒋教授的内循环,确定他心跳稳定,脉搏平缓,在电磁波段上也没有表现出攻击型的兴奋。
于是,锵锵又跳上了两人之间的一个树墩,收拢起四肢和尾巴,侧卧下来。这在蒋教授眼中无疑是个“打算长谈”的信号,他马上翻出身上的资料开始准备“开场白”。
但实际上,锵锵正在通过身体侧面的斑点收集地表传来的振动信息——很遗憾它的脚底或臀部没有长出这种感受器官——同时摆出屈曲四肢的姿势,以保证自己在侧卧时遇到危险能够及时发力。
锵锵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几块“石头”下,果然听出了一些两足人存在的证据——后肢肌肉的抽动、脚步的微移,这些在地面传播的信息并没有被那层“大石”阻挡。很明显,每块石头里都有一个两足人在活动。好在他们没有剧烈运动的先兆,锵锵也就任其自然了。
当它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蒋教授身上时,却发觉对方在电磁波段上呈现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面貌,这似乎是精神活动进入另一种状态的表现。
以蒋教授的立场来说,他也确实进入了“为亿万人民讲课”之状态。
“蒋教授——锵锵你肯定很好奇我们‘两足人’的来历对吧?其实这也和你们种族的起源有关。这里我就向你和观众们做一个大体的介绍……”
“锵锵——我知道,你们是从平原的中心来的。”
“不不不,那只是一个比较片面的印象,虽说本质上没有错。”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加上标示音,赶紧补充说,“蒋教授——除此之外,你也该想想这平原是怎么形成的,中间的建筑又从哪儿来?”
锵锵向后抖了抖耳朵,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蒋教授——这就对了,‘好奇’才是你们的秉性!这件事我还得从头说起……”
其实锵锵感兴趣的是其他事,它此时正将注意力集中在光波段,发现在蒋教授的两侧和自己的身后都各有一块骚动的石头,这三块石头在光波段上显得十分明亮,每块里面都有一处指向性光源。锵锵略微调整了几次观测角度,发现这三个光源都指向蒋教授。
蒋教授似乎也看出它在注意这三处,忙说:“蒋教授——怎么了锵锵?这镁光灯让你不舒服吗?”
“锵锵——不,你接着说,你们两足人是从哪里来的?”
“蒋教授——要深入浅出地讲解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我有信心能让大家了解这段历史。”他得意地笑了笑,指着头顶的天空问道,“锵锵,你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吗?”
“锵锵——星星?”
“蒋教授——据我所知,你们的感官对矢量波较不敏感,尤其不擅长分析光波。星空在你们眼里可能仅仅是黯淡的天幕。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想象,在天上,很远的距离,那里有其他星球。”
“锵锵——上面?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