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紫姹红嫣 百里香光寻异侠 虹飞电舞 满林花影斗婵娟(2)
邱三所腌鸡肉,本为开春卖与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财主所请老师,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来待客,不料壮汉强要买吃。勉强取出心已不快,跟着又来这么一个小孩,口气也是那么强横,不禁有气。又见来人年纪那轻,身上穿得单薄,两手空空,不似带有多钱神气,忍不住把脸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杀两只鸡,腌了一点肉,本想过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们这里教书先生,老主客,分了一只与他,不料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数拿出,哪里还有?你将就吃两杯热酒挡挡寒吧!”
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杀了二十只鸡,昨天又腌了一口肥猪。都是你的主顾,为何两样看待?你休见我穿得穷,只有吃完多给,绝不少你分文。你说的那穷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问他去。如欺我年轻,我发起脾气来,还比别人凶得多。休说你们两个废料,再多几个,我也打你半死!再说没有,我到里面去找出来,你怎么说?”
说罢,便要往里走去。邱三赶忙抢前拦阻说:“不错,鸡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时不卖。我女人正生着病,进去不得。天底下也没有强买人东西的道理。”
小孩道:“别人能够强买,单不卖我,你还讲情理呢!”
说时,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见他起身争论,忽然看出小孩穿着一双黑布新鞋,底帮上一点不曾湿污,人门时脚上也无雪迹。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数十户人家,除了每年香会花汛常有游山客来往外,生人难得遇到。这三人均是生脸,口音也非本地,村中从未见过这样小孩,明是由远处走来。这样深的大雪,就说雪已止住,地上积雪甚厚,怎会连鞋底帮均未湿污,所说的活也似有为而发?心念一动,偏头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无行人,除壮汉来路两行脚印外,只右侧面雪地上稀落落有两三处极浅的脚印,不用目力细看,简直看它不出。这类内家踏雪无痕的功夫,适才来时还曾就便演习,不料这小孩功夫比自己还高,不由动了好奇之念。见双方正在争论,旁坐壮汉似已听出小孩说话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个浓眉倒竖便要站起,吃另一个拦住。元礽忙赶过去向小孩拦劝道:“这位客人不必生气,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来,由我请客,加倍会账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着病,早觉小孩力大异常,知拦不住,恐其动强,见解围的是元礽,室内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说,负气走去。小孩转身对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请客么?我虽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着打两只狼,追出老远,忘了带钱,暂且扰你,少时我打到狼再会账也好。”
元礽见两壮仅神色不善,想起师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学较早,来此吃酒,正嫌独酌无趣,得一同伴,再好没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缘,奉请小事,何足挂齿。”
说罢随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请小孩就座同饮。先因小孩必有来历,恐其多言惹事,谁知坐定以后,小孩一言不发,只顾狼吞虎咽,口到杯干,连主人姓名也未问过一句,一路大吃起来。旁坐两壮汉本对小孩注视,及见他吃相难看,好似饿了好几天,除先前几句话外,别无可疑之处,也就不以为意,自顾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两壮汉走后,再向小孩探询来历,见他只吃不说话,正合心意,索性装作此举专为息事宁人,并无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着看雪,脸向门外,若无其事。一会儿,壮汉吃完起身,丢了几钱银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门踏雪走去。元礽为想查看那两人脚底功夫,探头窗外一看,两壮汉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颇快,不时还在交头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远近。所行之处,一边山溪,一边尽是大树。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问话,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树旁斜坡飞一般赶上前去,转眼便到了壮汉身后,朝那矮的一个腰问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个小包,紧跟着身形一晃,纵向树上。因藏在载有积雪老干琼枝之间,探头下视,动作如飞,又轻又快,壮汉被人由身后赶来,把东西偷去,一点也未觉着。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适才对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听身后邱三笑说:“这小贼胆子真大,回头一看,人已不见。今日所来三人绝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读书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贼,胆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里人生病,早赶上去将他抓住,交与地保了。”
元礽细详前后情形,心料小孩多半为两壮汉而来,其中必有隐情,闻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劝他不可背后说人,忽听叭的一声甚是清脆,有人说道:“凭你也配!”
同时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回转,邱三却挨了一个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赶扑过来,想与小孩拼命。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么!如非背后骂人,怎会打你?”
元礽恐邱三还要吃苦,赶忙横身拦阻,喝住邱三,笑劝小孩道:“有话好说。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后如有闲空,可去山中轩辕庙后月镜岩上寻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还追那两个狼去,就要走了。”
随取出一锭重约十两的银子,拿在手里一撅,分为两半,递了一块与邱三道:“我不白打你,这块银子除开酒菜价,下余作为打钱,下次不可胡说。这银子都是他们伤天害理而来,如是好人,我怎会偷他呢?徐兄再见吧。”
元礽见他会账,执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义之财。些须小事,再让便俗气了。我方才原说少时打了狼来会账,不为这个,我还不回来呢。诚心请客,不必大谦,日后寻我,不是一样么?”
说完转身便走。元礽忙喊:“尊兄贵姓?”
小孩已走出两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儿,你到轩辕庙左近一问即知。”
元礽因师父每来,必在那庙中居住,听黑孩儿这等口气,与庙中人必有渊缘,便留了心,嘱咐邱三:“这三人形迹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说起。”
邱三得了五六两银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说:“这小客人真好,我错看了人,如何还敢乱说!”
随往厨下又端些酒菜出来,笑说:“不是相公一劝,我怎能得到这多银子?年底买上十来亩山田,就不愁衣穿饭吃了。这是一点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
元礽吃完,又坚执付了酒钱,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寻那黑孩儿,探问他可知师父柴寒松音讯,双方有无相识,不料东家请修宗谱,耽误了个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搁下来。
直到春暖花开,这日见香汛期中游山人众,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东家告了几天假。本打算扫墓之后去往山中探看,就便游玩两日,后闻人言,赵家新近有人下葬,两家坟地俱在村侧,相隔甚近。想起赵家近年声势越发显赫,自己许多祖坟,子孙只得一人,冷热悬殊,对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闲气?好在离正日尚有七八日,决计先去游山访友,等赵家办完葬事,再回扫墓。次早恰值风和日暖,天气甚好,便独自往山中走去。
先寻到月镜岩上一看,岩顶有一石洞,里面放着好些用具,洞口还有一个石灶,上架铁锅,石榻上铺着一张虎皮,洞高丈许,深约三丈,虽然冷灶无烟,打扫甚是干净,只是空无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饭店中遇着的那个黑孩儿所居,业已他出。正想寻个人打听打听,忽见岩畔林中,有一个半大小孩掩身张望。元礽忙即上前唤住,微笑问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儿住在这里么?”
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谁?寻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小孩喜道:“你就是请他吃酒的教书先生么?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从前年由永康搬来洞中居住,我们这里的人全部受过他的好处。去岁腊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来,对我们说,在杨柳村交了一个姓徐的,不但人好,许还是他二师伯的徒弟。并说你不久要来找他,教我留意。他为打两只狼,有点事要往天台,赴人约会。本定三天回来,已走了五天。他向来说一句算一句,从未锗过,许在离此十里的铁山峡杜家也说不定。”
元礽闻言,越料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知轩辕庙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长可曾回来?”
小孩答说:“庙中清规甚严,道士不常出庙,也无姓柴的在内。黑孩儿姓王,我们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财产甚多,为了练武,才搬来此洞居住。与他来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并不往庙中走动。”
元礽再问,便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问明路径,往铁山峡寻去。
仙都虽是五云胜区,因为地介僻远,山中无什居民,一过马鞍山,不特香客游人断了踪迹,连樵夫山民也难得遇到。山峡一带景更幽险,但沿途洞壑灵奇,涧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当艳阳天气,到处繁花盛开,落英满地,空山无人,鸟声关关,峰回路转,移步换形,全都引人入胜。
元礽本有山水之癣,常时去往山中游玩,惟独铁山峡偏居马鞍山侧,相隔既远,入口处又是孤悬崖腰,下临绝壑的一条樵径,隐僻非常,中间还有几处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绝难发现。山路曲折回环,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觉走岔,误人一条螺旋形的山谷之中。那地方谷径回环,走不几步便遇峭壁当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涧纵横,歧径四出,元礽先并不知把路走错,走了半日方始发现,又费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认准一路,上下攀援,连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脱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势,竟是轩辕庙对面仙榜岩左近,过去不远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许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虽离天黑尚远,但是铁山峡离当地尚有五六十里山路,村童所说路径,由于黑孩儿口诉,并未去过,不知对否,恐又走错,往返需时,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无处求得饮食,自己未带干粮,好些不便,反正还有两天闹空,不如闲游到了黄昏,再向附近道观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儿洞中寻访。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还有几家人家,有时也兼卖酒食,便寻过去。
那小赤壁下面便是缙云江,江面甚宽,水却不深,乎日只深尺许,因为隔年连下大雪,而发源之地的大盆山又发山洪,当年水势独大,常有小舟往来。元礽因是渴极,顺路先往寻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将路隔绝,寻找不见。好在卖酒人家就在江边一片丈许高的土坡之上,共总三户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设在对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红柳绿,水碧山青,竹篱茅舍,酒帘高挑,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后,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现成酒菜取来,山民笑诺,一会儿取来不少酒菜。元礽见佳肴甚多,当地风景又好,前临碧水,后倚崇山,分明春时胜游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邻有三个老年香客,另一家还是空无一人,笑问道:“这里风景虽好,只是地势太僻,你们准备这么许多酒菜,生意好么?”
山民张老头认得元礽以前来过几次,是个文雅相公,便叹了口气答道:“我们在此,就着下面江水种上二三十亩稻田,足够衣食。本不是卖酒的,只在春秋两季香汛卖上十几天酒,找点零用。平日预备的菜不多,不过几样现成的。今天因为赵四公子要来游山,说我们地方清静,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备好酒好菜,吃得好还有重赏,否则便打三百皮鞭。钱倒给了不少,但他说话凶横,大嫌欺人。今天来的这一伙人又和狼虎一样,气势汹汹。后有两个外路口音的人赶来,和主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便作一窝风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们怪二毛不该偷听说话,张口就骂,举拳就打,差一点没有送了官。所有外来酒客全被恶奴在下面挡住。游山香客谁愿多事?只得扫兴退回。我们虽然赚了几个钱,可是香客们传说出去,谁还肯来,岂不断了生意?听二毛说他们日内还要前来,好似有什急事要办,少不得还来这里吃酒。这些酒菜都是为他们备下的,客人请随便用吧。”
元礽知道赵家四子赵奎,年才二十多岁,是个武举人。闻他自恃有一点武功,又有财势,近年父亲病废,越发横行,更喜结交江湖匪人,无恶不作。自己改期上坟,多一半便为的是避他。只奇怪连日赵家正办丧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会带了党羽来此游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则又惹一场闲气。张老头说完走开。
元礽在花下独酌了一阵,俯视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势太浅,最深处不过三尺,没有风帆点缀,是个缺陷,又隔有半盏茶时,遥望上流头驶来一条极小的竹排,长只丈许,宽仅二尺,上面立着一个青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当篙,顺流而下。因那竹竿甚细,人又生得娉婷,远望过去,仙袂飘扬,翠带迎风,真似洛川神女凌波乱流而渡,其行若飞,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轻轻一跃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掷下,连那竹排一起顺流淌去,看来意似要绕坡而过,不料走未几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来,自向旁桌坐下。
张老头立时赶过去,赔笑说道:“秦小姐怎会此时前来?可是走水路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