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美泄机 禅关开秘扃 无心涉险 黑夜坐深渊(1)
光阴易过,一晃两个多月,裴师竟未回转,陈进却来看望了两次。狄武、倚剑本就想念,又见父亲常时背人默坐,面上渐有愁容,知道父母与贼党仇深恨重,上次群贼全数伏诛,必不甘休。裴师必是往赴金光亮的约会,闻说对方也有几个会飞剑的同党,不知胜败如何。父母平日镇静,竟会现出愁容,分明心中有事,关系不小,想问不敢,心中愁急。不觉又是九月将尽,父母当人时还不显,只与母亲对坐房中,无人在侧定必发愁,有时低声密语,似在争执。暗中窥探了几次,均是如此,后来实忍不住,便去上房,恰巧又是二老对坐,愁颜相向,便借词探询道:“爹爹,裴老师怎还不回?儿子已将金丸练成,连珠收发,五十步内百发百中,并能双手连打,每发十二九,一个打一个,一连串打将出去,后丸打前丸,全能打中,九丸不空,爹娘可要看看?”狄父刚把眉头一皱,狄母已笑道:“乖儿,娘正要看你的武艺。”狄武见父母意似不快,欲言又止,母亲神色却甚高兴,意更坚决。说完,便令狄武去将倚剑喊来,同到佛堂后面小院之中。
原来狄氏父母年仅五旬上下,终年信佛,佛堂设在卧房后进小院以内。室只两重,墙垣高大,地势宽广,有一小门相通。老夫妇早晚念经,一进去便把门关上,从不许人在侧,已有多年,时闻经鱼之声隐隐传出,每月命人打扫两次,已成习惯。狄武曾经去过,因见里面除佛像外,问壁另设两座神龛,大约方丈,佛幔低垂,内里木门紧闭,设有暗锁,照例不许下人上去,此外全是空地,别无好玩,也就不去。这时进门一看,原来里面竟是陈设完备的一个练武场子,各种兵刃暗器无不齐备,更有不少奇怪兵刃,从未见过。正在挨次观玩,忽听倚剑在呼:“大哥快来!娘伤心呢。”狄武素孝,连忙赶过一看,母亲面容悲愤,眼有泪痕,父亲也面带愁急,正在低声劝慰,倚剑侍立一旁,同在佛堂门前,似有什事发生,忙喊:“爹娘!何事伤心?可是前逃贼党又有信息来么?”狄母慨然说道:“乖儿,你哪知道爹娘这些年来的苦处?剑儿到佛堂把那拜垫取来,我夫妻母子坐下再谈,话长着呢。”倚剑应命,取了两个大蒲团出来,老少四人促膝对坐。狄母叹道:“你知娘的来历么?”狄武答说:“儿子不知。”
狄母道:“娘便是昔年名震江南的女侠聂云燕,彼时娘在哑师姑空尘师大门下练就一身武功和一套越女剑法,人又年轻美貌,江湖上人虽对我礼敬害怕,大都生了异心,只是震于我师徒的威名,谁也不敢说一错字,我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也是娘不好,以为你师祖虽不为我祝发披度,和两位师姊一样,但我立志决不嫁人。那对我稍存妄念的人,死我剑下的实在不少,渐渐江湖上人闻风丧胆,凭我这一身武功从未失手,又服过师门秘制灵药,多厉害的蒙药薰香俱都无害,越发胆大。心高好胜,年轻无知,明明看不起那伙绿林中人,一则在外行侠作义,手又豪爽,用钱甚多,师命不许行窃,必须在这班强盗身上打主意,他们对我又是奉命惟谨,争相接待,敬若天神,自觉威风十足,豪气干云,日久成习,渐和他们常时来往。”
老贼金光亮,起初原是江南侠盗,党羽不多,为想娶我为妻,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人本领并不在娘以下,大江南北、绿林中人以他最高。娘本前明宦裔、殉国孤臣之后,就肯嫁人,如何肯嫁与强盗?此贼偏是追逐不舍。不久,我往广西寻师,归途中了毒瘴,勉强走到浙江境内,也是恃强大甚,身带重病,依然骑了心爱快马,疾驰八百里,想赶到杭州我一个好友家中养病延医,未在中途城镇停留。
又是隔一两天一发,越往后,越厉害,行至仙霞岭深山之中,忽然病发,孤身下马,勉强寻到一座破庙,刚走进门,便倒地不起,你爹恰在当地打猎,被马引来,将我救起。
时正天热,当是中暑,用他家藏痧药将娘救醒。当地不远,本隐有我一个对头,如被发觉,娘不但难逃活命,还受污辱。不料会遇救星,妙在是你爹所用痧药无意巧合,虽然不曾治愈,命先保住。事情真巧,你祖父又是前明武官,曾驻钦、廉诸州,海南各县都是蛮烟瘴雨之乡,家中藏有各种专治瘴虫之药,奇效如神,但我中毒太深,不是十天半月可好,你爹便雇山轿,连马一齐带走。我见你爹富贵人家子弟,疑有纨绔气习,去时心还顾忌。无如四肢疲乏,人不能动,只得听之。哪知你爹竟是至诚君子,到家之后,每日静心调养,汤药躬尝。他那么好交的人,终日为我这病操心,谢绝亲友,步门不出,几次死里逃生,终于将我医好。这还不说,因他少年英俊,富贵人家,提亲的人不知多少,均因眼界太高,年过二十尚未娶亲,家中只他一人和一居孀老姊。为避男女之嫌,只管对我尽心尽力,除每日中午陪了医生看我一次,问完病状便走而外,从不单人进门,终日守在对面房内,由你姑母出面照料,他随时询问病状。病后,无论想什么东西,稍微一提,当时命人办来,最难得是直到我病好起身,从未露出他对我这番情意,一切均在暗中行事。你姑母自然知他对我爱极之意,几次想和我说,均被阻住。他道,似此天仙化人,自然醉心,一则问出我的来历,有守贞不字之言,二则我是他所救,一提亲事,变成救我是有为而发,执意不令泄漏,本心只想和我交一知心之友,常时往来,能得相见,于愿已足。便这些话,也是后来我在暗中发现,见他姊为他不肯讨亲,与之争论,恰值我有急用,和他去借,因你姑母对我也情如骨肉,深夜前往不避嫌疑,到时已是半夜,正值除夕守岁,偷听得来。我对他虽然感动,仍无想嫁之心。另一面,金贼追逐更急,快要蛮来,曾经两次约出有力同党埋伏暗算。一次巧遇好友相助,侥幸得脱。一次我已被围,金贼忽率同党来援,假装好人,不料诡计被我看破,因见他们人多,表面装着不知,心中实是痛恨,由此便留了神。你师祖便在事前圆寂,否则金贼也无如此大胆。
我与你父来往,因他家中富有,恐防连累,从来踪迹隐僻,不令外人得知,自从金贼阴谋败露,越发谨慎,每次都是深夜出入。这时金贼势力越大,党羽越多,恐中圈套,偶然用钱济人,多由你父捐赠,已不再向群贼索取。我本无家,日久成习,一住经月,我对你父本感救命之恩,又见他对我痴情,心性诚厚,相处日久,情分越来越深。另一面,金贼到处搜寻我的下落。到了冬天,我因事往寻两位师姊,这两人虽是师父嫡传弟子,本领却和我差不多,庙在山东曹州。金贼疑心我藏在她们庙内,已往寻了好几次,如非恐我生出反感,早就翻脸,暗命同党守伺庙侧。我因久别往访,并不知道你父早听人说金贼对我生心,志在必得,执意送我同往,推辞不允,只得同行,离家才数百里,便被贼党发现踪迹。始而我还大意,年轻任性,以为你父也是能手,二人同行,就有什事也易打发,后来风声越紧,贼也遇见好几次,全仗你父智勇双全,沿途相机应付,才免于难。
“好容易赶到曹州白云庵,刚与两位师姊见面,金贼便率同党寻上门来。我问出前情,知躲不过,一时负气出见,问他寻我何为。金贼居然当众声言,爱我非只一日,如允嫁他便罢,否则便要和我同死。我怒极责问,说他人面兽心,家有妻子,以前也是爱好为婚,如何生此邪念?此贼不知怎的昏心错想,当时冷笑而去,你父看出他行时满面凶煞之气,决不会对我死心,必是另有凶谋,催我师姊妹三人同往湖南姑父衙中暂避。”
师姊既不肯离庙他去,我又恃强,心想以前孤身独行,往来大江南北,从未受过人欺,何况还有三个好帮手,怕他何来?在庙中住了些日,迟疑不决。这日天下大雪,夜来雪住,你父又在苦口相劝。说完,金贼忽由房上跳下,一见面,便由包袱中抖出一个人头。
原来此贼疑我不愿作妾,竟将他发妻杀死。我见这类禽兽固是气极,大师姊激于义愤,又恨此贼污秽禅门静地,几句话不合便动了手。这时,外间和房上均埋伏有不少贼党,个个厉害,本来众寡不敌。金贼准备善说不行,立发号令夹攻,将我擒走,强迫为婚。
最厉害是贼党有两人均会剑术,内中一贼并还练有子母连环套网,对敌擒人向无虚发。
本来我非败不可,仗着你父机警多谋,从未与金贼对过面,当晚又先听出房上有人,不等纵落,和我打一手势,便先避入里间房内,乘大师姊与贼动手之际,去在后房将墙开了一洞。金贼素性好强,见只一人与他动手,暂时还不好意思招集同党。你父开好壁洞之后,乘着双方院中动手之际,由右禅房内招手。我已听出金贼口发狂言,并非虚语,心正愁急,以为你父有什主意,假说往取兵器,进房询问。你父急道:你真糊涂!照今日来贼形势,再加我们四人也非其敌,何苦白送!金贼志在得你,你如逃走,为留异日相见之地,二位师姊或可活命。否则凶多吉少,玉石俱焚。不如乘着雪后天阴,我和你暂且逃走,然后声东击西,引他往相反路上追赶,比较要好得多。我本担心身落贼手,二位师姊听出对方所约能手,出名厉害,又想起师父所留遗偈,知道不妙,当观战时,二师姊早催我快逃,说她二人年已七旬,能活几时,你如为贼擒去,却是师门大辱。
几次催我速逃,免落敌手。你父再一苦劝,只得随同逃走。庙中地势,金贼早就探明,知道前后门和墙上均有贼党埋伏,插翅难逃,没料到我们会破壁而出。你父手巧力大,洞开甚快,大只尺许,毫无声响,主意打定,立由壁洞中逃出,回手又将先准备好的一个小立柜轻轻掩住洞口,隔壁是一大家祠堂,墙外恰是停灵枢的所在,过去便各藏在人家寄存的空棺之内。金贼打了好一会,见我不再出现,心中生疑,招呼同党下来分敌二位师姊,自往房中察看,见后窗户大开,用火一照,窗外是一菜园,大雪之后,地上现有两行男女脚印,一通后园门,一通西墙,只有去迹,并无回印,不知你父自金贼日前走后,心中忧急,早察看好了地势,暗中布置好些逃走道路,见下大雪,忽然心动,无意中下此一着闲棋,不料贼党果在当晚前来。金贼误以为我由窗外逃走,又见有男子同行,越发妒愤,喝问埋伏的人,均说未见人影。庵后这些贼党又多庸手,吃他骂了几句,立率同党四出穷追,做梦也没想到,人还在隔壁祠堂空棺之内。两师姊,一个已为金贼钢镖打中左肩,一个又被贼党围困,本是奇险,金贼这一追人,同党全被喊去,才得负伤保命。金贼也是吃了狡诈的亏,断定逃人不会回来,一味穷追,也未再寻师姊晦气。
天明之后,你父和我又悄悄赶回庵去,告知两师姊应付之法,索性守在庵中,金贼必想留此两人,以便异日寻找线索,查探我的踪迹,并令将墙砖补好,掩去痕迹,无事时,便照所教的话谈话咒骂,故意任其听去。匆匆要了些食物,仍回隔壁棺中藏起。
那藏棺之所停满灵枢寿材,甚是宽大,常年锁闭尘封,即便金贼寻来,也决看不出入在里面。我和你父共此患难,日夜一起厮守。他出身富家,几时受过这等大罪?虽幸他想得周到,饮食衣物无一遗漏,日处暗室之中,白天他怕我烦闷,只管温言劝慰,从无一句不庄重的话出口,连在棺中睡了七日夜。我虽自命侠女,平日豪爽大方,女孩儿家终有避人的事,不知怎的,对于你父格外害羞。他总是体贴我的心意,每遇有事,他必困入棺内预先躲起,连经多日,不特毫无倦容,对我反更体贴敬重。人非木石,我已感动了。第八天半夜间,二师姊忽然越墙而来,由窗眼里塞进一信,用千里火筒一照,得知金贼日前深夜来探,恰值二位师姊正照你父所说,埋怨我引鬼入室,并说同行男子乃我同门师叔铁钵禅师老友,已将我送往黄山投一姓江姊妹,金贼后又命人来探了三次,得知大师姊已定昨日起身,往黄山寻我商计报仇之事,这才信以为真。昨日有一老友来访,说起途中曾遇金贼率人追踪,并还听说,金贼知道我与狄家往来亲密、一住多日之事,为了你父好交,江湖上颇有声气,金贼也曾见过数次。金贼由疑生妒,说同行男子十分可疑,只查出嫁与狄某,不将他夫妻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已然命人去往杭州打听等语。
你父一听,立时和我商计,说北京有一好友是个大商家,忠实可靠,令持他的书信,换了衣装连夜上路,他独自赶回家去,事完立即赶回北京相见,再打主意。
我夫妻分手,南北分驰,他在途中买到一匹好马,造些假信礼物带上,连夜奔驰,故意现些形迹在贼党眼里,假说由京访友初回,贼党暗中尾随窥探了数日,毫无可疑之状,再偷看他书信内有一封竟是在京向人求婚,已蒙女家答应的回信,忙去报告。金贼特在途中相待,向你父盘问,与我如何相识,你父竟将前半养病的事直言无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