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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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逐客令(1)

第三天,缭子让羌廆、彭昌他们回家辞行去了。王敖没有家,则跟着缭子踏上了西去之路。上路前,缭子将一只包裹交给王敖,让他仔细保管。王敖嘻嘻哈哈地笑道:“没听说夫子有积蓄啊,即便是些金银也不必放在心上,祖母床下有百万赏钱呢,足够咱们师徒受用了。”

“你倒挺会找地方。”缭子对这个精灵古怪的徒弟实在没办法,他竟把百万钱藏到了祖母床下,胆子大到了极点。不过想想也是,谁能相信一个穷老太太家里竟有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啊。他手里掂着包裹道:“金银为师倒不担心,这是祖师留下来的兵书,先师曾言:天下一日未定,一日不可传之于世,谨防庞涓之类的小人祸害天下。你一定要保护好。”

王敖这才知道包裹里是羊皮书,这本书他自小就看过,虽然深妙却也没什么神秘之处。于是问道:“夫子,我在外听得传言,先师遗书是旷世奇书,有百战百胜之功,可我也没看出如此精妙啊。”

缭子叹息道:“世人愚鲁,以讹传讹,兵书的精妙在于理解原则,举一反三,灵活应用,哪有百战百胜之书,说这话的人都是门外汉,即使把兵书给他想比也没什么大用。”说着,他挥手道:“上车吧,十日后我们就到大梁,这次我们顺便去看看你师伯,他已经快八十多岁了。”

王敖驾车,师徒两个说说笑笑地出了临淄。

话说且过,他摆脱了王敖的纠缠后,闷着头跑进了君侯府,他真不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书生,为何鬼魅般缠上了自己?一进君侯府大门,正好看见魏元吉与门客东门田自厅堂里走出来。魏元吉看见且过,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在这一点上他和魏豹的观点一样,奴隶就是两条腿的畜生,他们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供自己驱使的。他厉声道:“且过,抓多少只狐狸啦?”

“七十一只。”且过必恭必敬地回答。

“一个多月了才抓七十一只,燕国公子的百狐腋裘何时完成?”魏元吉喝道,他妹妹嫁给了燕国公子成,魏元吉想拉拢他为合纵之计出力,所以这件价值连城的百狐腋裘便极有政治意义了。

且过苦着脸道:“奴才日夜抓捕,如今山阳邑附近的狐狸全跑光了,奴才今天跑出四十里才抓到两只。”

“明天跑六十里,我就不信抓不回来。”魏元吉道。

且过只得点头。

东门田忽然看了魏元吉一眼,以探询的口吻说道:“后日出发去齐国,且过是不是——?”东门田已经五十多岁了,令人难堪的是老大岁数竟不长胡子,下巴上总是光溜溜的,唇上倒是生了几根毛,但也绝对不会超过十根。他早年是儒生,求官不成就当了魏元吉的门客,实际上就是他的首席智囊。

“对了。”魏元吉叫住正往后院溜的且过:“后日你跟我去齐国,如果事情办好了算你一功。”

“狐狸呢?”且过喃喃地问。

魏元吉一时不知怎么答复他,东门田笑着说:“白天赶路,晚上抓吗,这一路的狐狸多得很。”魏元吉点头道:“对,东门先生说得对,狐狸这东西昼伏夜出,晚上去抓。你不是山阳邑最好的猎手吗,还能让几只狐狸难住?”

且过低着头道:“是。”

魏元吉与东门田走出去了,且过独自转到府后的一个土院中,看望老娘。没错,且过就是送母马给李牧、王敖的匈奴孩子。后来边境平安了,匈奴人与赵国做生意,为了交换食盐,且过和母亲以及一大群匈奴奴隶成了交换品。就这样他们母子到了中原,几经转卖,最后被贩卖到临淄。此时且母已经年过三十了,而且过则刚刚十三岁。在奴隶市场上,有人看中了且过,但并不准备买下他的母亲。于是母子相抱而哭,号啕不已,任凭奴隶贩子的皮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娘俩个誓死都不愿意分开。而魏元吉正好在市场上溜达,看到这情景不知动了哪根筋,于是出高价将且过母子一起买了回来。自此且过成了魏元吉府上的奴隶,心里一直将元吉老爷视做恩人。后来他们随主人回到山阳邑,魏元吉见且过体格强壮,便让他去做猎奴。且过做事非常认真,为了报答主人的相救之德,整日里满山遍野地追逐猎物,几年下来练就了飞毛腿和掷钢叉的功夫,后来还从螳螂捕虫中悟出了一套叉法。渐渐的,且过在山阳邑的名声越来越大,元吉门客中的游侠不服气,不少人去找这个奴隶挑战,往往出不了数招便成了且过的手下败将。于是魏元吉不禁对这个匈奴奴隶另眼相看了,甚至连暗杀这种事都交给他去做。但且过心地善良,从不忍心下毒手,常常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没立什么功劳,至今仍个是奴隶。

且过来到母亲住的土院,且母正在搓麻绳呢。看到儿子进来,皱纹堆垒的脸上极其费劲地挤出些高兴的表情来。其实她才四十来岁,但那模样跟六十岁的人差不多。且母道:“过儿,今日的收获怎么样?”

且过把身上的家伙全卸了下来:“只抓了两只,主人不满意。”

“咳,一个山阳邑哪有那么多狐狸。”且母叹息道。

“过两日,主人要带我去齐国,路上总会有狐狸的。”

“要是主人再让你去杀人,你怎么办?”且母担心地说。且过已经把大梁的事告诉她了,做母亲的自然担忧。

“见机行事吧,反正儿子不想杀人。”

且母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儿子武功高强,为人磊落,为何要生在奴隶之家?而且还是个匈奴奴隶,换个人家早就出人头地了。咳!自己这一生也太凄苦了,从河南地被抓到漠北,从漠北被贩卖到赵国,然后再卖到齐国,最后好不容易在魏国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匈奴女人,要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又何必活下去呢。她心情难过,一口气堵在胸口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且过正在给母亲煎药,听见咳嗽赶紧跑过来边捶背边说:“娘不要难过,等儿子立了功,主人就让咱们当平民,您先当。”

“还是你先当吧,先把花姑娘娶回来,娘也就安心了。”

想起花姑娘,且过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容,那是他生活的另一个希望。

现在是六月份,火热的太阳挂在头顶,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道路两边的庄稼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沉甸甸的脑袋。路上行人稀少,一个三十辆车的车队扬起阵阵黄土,自西方缓缓驶过来。这是支华丽的车队,前十辆都是四匹马拉的篷车,打头的一辆更是镏金异彩,马匹的棕毛梳成了几撮,车轮上包着铁皮,一看就是王亲国戚的车队。且过是头车的驭者,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是啊,太热了,马匹后背上如抹上了一层油,拉起车来后腿竟有些哆嗦。但且过不担心这些畜生,这都是公子自代郡买回来的千里马,比自己值钱多了,一时半晌热不死。

此时魏元吉与东门田正在车里聊天,虽然车帘敞开着,但且过却听不进去,他们聊的与自己无关。

魏元吉道:“这《孙膑兵法》真如传说中的神奇吗?”

东门田清了清嗓子,他岁数大了,长途跋涉对身体的影响很大,但不来又不行,谁让自己是人家的门客呢。“豹公子说的应该没错,老朽也听说过这事。所谓无风不起浪吗,传说总是有根据的。听说上个月,燕国使者到临淄去请魏缭当燕国的大将军,可魏缭竟不愿意去,可见此书还是有些门道的。当年我在临淄游学时见过魏缭,此人谈吐不俗,倒是块材料。而且如意功的事应该不虚,据说孙膑老年以引导术就可以驱动自己的小轮车,很多人都见过。公子请想,没有超凡的功力如果能做到?”

魏元吉点了点头:“此次去临淄,能求就求,能借就借,实在不行就抢。要不派人回大梁把魏缭的母亲抓住,看他换不换。”

“这最后一招就算了吧,于公子声望有损,能不使就不使。”东门田打了呵欠,自己侍奉的这位公子满脑子就是杀人。要是把人全杀了,就是当国王又有什么意思?

魏元吉哼了一声,他心道,声望有个屁用,秦国只有虎狼的声望,不还是鱼肉六国?他不想与自己的门客争辩,眼睛望向车外,不再说话了。东门田知道魏元吉的脾气,更不便再说什么。忽然魏元吉发现前方路边的大树下,停了一辆马车,一老一少两个书生正在大树下乘凉呢。

魏元吉一眼看见了王敖,那不是帮助秦王平定叛乱的小子吗。怎么在这儿?忽然旁边的东门田却叫了起来:“魏缭,那人是魏缭!”

“当真?”

“我认识他。”东门田急忙示意魏元吉停车。

魏元吉本想叫停车,一抬眼竟发现且过正垂着头瞌睡,他一脚踹在且过屁股上:“狗奴才,还不赶紧停车?”

大树下乘凉的书生正是魏缭和王敖,他们自临淄出来已经五、六天了。天气太热,师徒俩便停下来休息。此时王敖也看见了车队,而且一眼就看见了头车上的且过,这小子正在打瞌睡呢,忽然车里的人踢了他一脚,且过差点趴在马屁股上。王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傻家伙!他正想跟且过打招呼,却见车里钻出两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正是魏元吉。王敖心中一惊,赶紧提醒夫子道:“夫子,前面车上的人就是魏元吉,派人暗杀余丘的那个家伙。”

缭子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在这里碰上魏元吉不会有什么好事。

魏元吉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缭子吗?魏公子,山阳君,盐梅上将元吉这厢有礼了。”说着便深深作了个揖。等抬起身时,却一眼看见王敖鄙夷的表情。魏元吉脑筋一转,旋即明白了缭子西去的目的。此人肯定是缭子的学生,既然学生已经在秦国立了功,那缭子去秦国当官也就顺理成章了。

“公子怎么认识我等野人呢?”缭子不卑不亢地说。

“老友东门田见过缭子。”此时东门田终于慢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了。

说实话魏缭早就忘了东门田是谁了,但听他这么说只得抱拳回礼。

“缭子,真是巧啊!我家公子正准备去临淄拜访,不想在此相遇,真是相约不如偶遇,机缘巧合呀!”东门田哈哈笑道。

“在下与公子从不相识,公子为何要见草民呢?”

魏缭一旁的王敖差点笑出来,心道:老师与主人不认识,奴才与学生却早相识了。这时且过也看见了他,不禁惊讶得伸出了舌头,怎么又碰上这家伙了。

“本公子有一事相求,望先生不吝。”魏元吉道。

“请讲。”

“久闻《孙膑兵法》为旷世奇书,本公子想重金而求,只要借我一观就行。”魏元吉早盘算好了,书一到手,几个时辰里就能抄出个副本来。

缭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其实魏元吉一出现他就想到了兵书的事,此子狂妄而残暴,断不可将兵书给他。于是连忙拱手:“抱歉得很,先师不让兵书外传,担心庞涓之类的小人祸害中原,请公子原谅。”

“这么说,先生拿我当庞涓了?”魏元吉的脸顿时黑了下来,他抬手一招,数十名门客,将缭子师徒包围了。

缭子与王敖相互使了个眼色,师徒俩未免都有些紧张。其实要是换了旁人,凭他们师徒的本事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今天对方是名震天下的魏元吉。当年魏元吉在齐国当过质子,他闲极无聊便在临淄摆起了擂台,结果打遍齐国无对手。缭子师徒都听说过这事,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而王敖比缭子更紧张,他知道且过也是对方一个厉害角色,自己应付他都费劲,更别说帮夫子打元吉了。只听魏缭小声对王敖说道:“你先带着兵书走,你我在大梁家中相见。”

王敖有些担心:“夫子,你呢?”

“未战,安知必败?”

元吉哈哈笑起来:“缭子就把书留下吧,本公子不会亏待先生。”

东门田在一边点头道:“只消看一夜,公子付二十金。”

缭子呸了一声:“夺人所爱,宵小不为,堂堂公子如此下作,怪不得魏国每况愈下呢。二十金,魏公子也太慷慨了吧?”

魏元吉“沧”的一声亮出宝剑,面色铁青地说:“穷酸,东西未借便出口伤人,找你借是看得起你,公子杀了你又怎么样?”说着便欺身而上。

缭子望了王敖一眼,然后也亮出了宝剑。其实缭子的武功非凡,若不是他将大部分心血都放在研究兵书的前半部上,十个王敖也不是对手,即便如此,徒弟王敖在他面前也走不上三十个回合。而魏元吉也一心想试试缭子的深浅,于是两剑相交便闷声打了起来。这二人,一个是道家剑法高手,一个是沉浸如意功三十年,一交手便剑光缭绕,寒撤人心。

王敖见二人相斗的架势,知道夫子取胜不易,但自保有余,于是背起包袱就准备跑,他挥剑向身边元吉的门客砍去,趁他们躲避时便一跃从众人头顶上跳了过去,然后撒腿狂跑。

魏元吉眼看王敖跑了,知道兵书必在他身上,而自己被缭子缠住无法脱身,急忙高叫道:“且过,把他的书抢过来,算你立功。”

且过正为王敖逃走庆幸,听到主人如此说只得一路追了下去。王敖边跑边回头,见且过越来越近不禁惊讶不已。原来且过在大梁城里时,爬山跑路的优势发挥不出来,两人才跑成了平手,现在到了野外,王敖自然不是对手了。于是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敖恼怒地骂道:“狗奴才,我把你偷卖山鸡的事告诉魏元吉,看他不抽了你的筋?”

且过则闷声道:“先生,不就是一本书吗?公子说了,把书拿回去就让我立功,你们是读书人,书多得是,就给了奴才吧。将来奴才报答你。”

王敖气得哭笑不得,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指着且过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狗奴才,老跟你主人干坏事,早晚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且过一点都不恼怒,狗奴才本来就是自己的小名。他红了脸,低着头道:“王先生说得对,可奴才老娘要当平民,必须得为主人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