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山来信(2)
●书信之五
朋友们:
大家好!很抱歉很久没向各位通报情况了。最近一段时间事情多,头绪乱,七七八八的事凑在一起,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就没精力写情况汇报了。
首先概括一下最近的情况吧。忙是第一,但更主要的是,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几个老师对学校的建设也算是见了些成效。
前一段跟大家提起过,我和另一位老师帮着这里的一个副县长在村里做了一个很麻烦的社会调查。虽然当时有点厌烦,但事实证明我们的麻烦有着巨大的回报。两个星期前,副县长带人开车把答应送给我们学校的十多套新桌椅送来了(这是当初我们给他做调查报告时他允诺的条件)。
一个月前,美国自然保护协会给村里捐了几个太阳能热水器,村里分给我们学校一个,其意思也是方便周围的村民到我们这儿来洗热水澡。于是我们就得盖个简易的洗澡房。这项工程耗了我们近两个星期的时间。幸好村里人帮忙,免费给我们送来几根大梁,沙子和石头都是我带着学生到河边和山上抬回来的。又向村里修公路的人讨了些水泥,我们自己买了一千块儿劣质青砖,干了一个多星期,总算把这个洗澡间给弄起来了。我已经是个熟练的泥瓦匠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洗澡了,此后进城的次数就会更少了。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每周进城买的菜要不了两天就烂了。我已经连续吃了两个多星期的臭肉了。肉刚买来的时候还新鲜,放了两天之后就开始发臭。刚开始的几天不适应,一天要跑好几趟厕所。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倒是觉得有点发臭的肉炒出菜来有股火腿的鲜味。
雨季已经开始了,连着下了四五天雨了,前天好不容易半阴半晴了一下,见了太阳一面。动手早的村民几天前就把麦子都收好,把玉米种了下去。动手晚的,只能趁着雨停的间歇抓紧收割。雨再不停,麦子就要烂在田里了。前天和昨天我帮着几户邻居收麦子,没一会儿工夫腰就直不起来了。说来也是笑话:吃五谷杂粮这么多年,一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算正经八百地下地干了一次农活。
路在不断地塌方,修了这儿坏了那儿。山上的落石也不好相与。据本地人说,雨季要持续一两个月,此间的路况会一直麻烦且危险下去。去年曾经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村里人进城都是长途跋涉步行翻山去的。希望今年不要如此。
期末快到了,我得抓紧给学生上课、复习。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考试成绩才是决定他们今后前途的最重要指标。
再次问好!
马骅
2003年6月12日
●书信之六
朋友们:
学校终于放假了,我也送走了我手下的第一批毕业生,其中的欣慰和感伤难以用文字名状。
我记得跟大家说过,我的小学是个不完全小学,最高只能到四年级。学生五年级之后都要到山南侧的另一个村里去读书。我教的四年级学生这学期后就要从明永小学毕业去西当小学读书了,他们——八个女学生、四个男学生——是我的第一批毕业生。
我们的期末考试也是要到山另一侧的小学去统一考。我们去了两天,七月十日正式考完。
七月十日下午五点多,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我和学生搭车回村。
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云里。挤做一团的二十多个学生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即过,开车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锐利的歌声里浑身打颤。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在梦里经历过,但在梦里和梦外我都是一个小学生。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两天后,我们在学校里为四年级的学生举行了简单的毕业典礼。我跟他们说了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动感情的傻话。学生们都哭了,我却奇怪地保持了平静。
雨季仍在继续,难得看到一两眼太阳。而一旦出了太阳,就是一阵暴热。暑假期间我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到周围的地方去转转,冲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矫情的感伤与自我感动。
不久前,我为村里和学校写了一份资金申请,托人递到州财政局,让他们拨些钱为学校建一个简易的篮球场作为学生的活动场所。
前几天,申请被批了下来,顺利的话,暑假期间可能就会动工了,这个消息很让我高兴。
不管怎么样,我到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生活在经历了一个剧烈转弯之后,震荡和晕眩都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短暂的出去走走也许会有好处。
祝各位每天进步!
马骅
2003年7月20日
●书信之七
朋友们:
我又回到山里了。写下上面这几个字的时候,我马上在想,为什么我会说“回到”而不是“来到”。前天刚到村里的时候,从远处看到学校那栋小木屋,心里突然有一种非常踏实、非常亲切的感觉。当时想到的就是“回来”了。
过年期间因为家里有事所以回了趟北京,在首都和不少朋友见了面,照例是不醉不归。
可惜,我发现我真的有点不太适应大城市的生活了,这从我在北京的那几天频繁地迷路就可以窥得一斑。看到密密麻麻的房子我发现自己有点头晕,虽然离开这里才不过一年。北京的变化不小,可惜没什么本质上的更改。
大家都对我的藏装打扮感到新鲜,我自己本来多少也就有些卖弄的心思。可惜我发现北京还远不是什么世界化大都市,至少在胸怀上还不够格。我因为穿着这套藏装,在各种场合——学校、写字楼、住宅区和商场——都被警卫拦住,最后我不得不借了衣服以恢复我的汉人本色。我不想把这归结为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歧视或是狗眼看人低之类的,但这至少说明点儿什么。
这边的气候还好,和北京的气温差不多,只是到了晚上会有些风。今年的雪比去年少了不少,从周围山上积雪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出来。天气总是阴着,风也带着一丝阴冷。而澜沧江正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没了夏季的狂躁与污浊,碧蓝碧蓝的,不时在转弯和有暗礁的流段泛起一缕水花。望江水时间长了,先是会头晕目眩,既而怅惘心碎,颇有效法屈子的冲动。
刚回来的那天,我依着村里的规矩,去山上的太子庙烧香。离开或回来的时候向神山祈求与谢恩已经成了本地藏人的习惯。县城周围来转山的外地藏民已经少多了,毕竟马上就到藏历新年了,波澜汹涌的羊年总算要过去了。明天就是藏历新年了,我约了几个本地的朋友准备去享受一下藏人的贺岁热情。
在北京的时候,很多朋友问我何时离开山里,回到城市生活中去。大多情况下都被我支吾过去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待在这里,特别是回了一趟北京之后,我越发肯定这一点。但归根结底我是要离开雪山回到城市里的,继续找工作,养家糊口。父母年事渐高,我不可能光顾着自己修炼而不理为人子的责任。马克思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管是对整个社会还是对单个的个人,这句话都同样有效。有些朋友曾私下里问过我是否需要些经济上的帮助。我现在确实手头很紧,举步维艰。但人做事是需要负责任的,到这里来是我自己的选择,所有可能的后果应该早有准备,自己承担。所以,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多写点乱七八糟的稿子也就可以应付过去了。不管怎样,谢谢大家的好意。
我不属于这里,我很清楚。虽然我可以打扮成地道的康巴人形象,但我仍然不是藏人。也许今年年底我就要离开了,但在这之前我还会很投入地继续我的乡村教师生涯。今年暑假,我带了一年半的一个班级就要从我们村的小学毕业了,他们中的优秀学生也许能考到县里的小学去继续学业,这对他们来说,是个鲤鱼跳龙门的开始。对我来说,这是对自己短暂的教育工作者生涯的一个考验。
离开学还有十几天,过两天我会和本地的几个朋友去做一项田野调查——关于神山卡瓦格博周边地带的一些圣地的准确地点与来历。这是个考验我体力的事情,因为要去的地方大多人迹罕至、无路可行。翻山越岭是不可避免的,想想也让我兴奋和头疼。
还是那句话: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问好!
马骅
2004年2月20日藏历水羊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