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孟子:求其放心
儒学最重要的发展是孟子(公元前三七二至公元前二八九年)的教训。孔子死后,儒学分为两派,一是荀子,一是孟子,前者相信人性恶而必须克制,后者相信人性善而可以绝对扩张。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假定人有为善、爱善的本能,人的变坏是由于腐化,因此自我修养及保有人的道德性格的要素,主要是求回那个失去的赤子之心。这一派已成为儒学的正统。孟子已被尊为地位仅次于孔子的儒者,一般人谈到儒家的教义时都称为“孔孟的教训”, “孔”是孔子,而“孟”是孟子。
孟子常用“浩然之气”那句话,下面所引的经典,可能是对孟子教义最好的说明。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这种对人类固有的善性信念后来为儒家学者所推崇,并将其并入人文主义的整体。当宋朝新儒家来临时,他们看出孟子的重要性,从此把他的书并入儒家的“四书”给学童们学习。
孟子谈及“大人”多过“君子”。他申述了人的大我与小我的理论。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这种“清明之气”,这种浩然之气,有点像柏格森的“蓬勃的生气”,孟子确有一大股“生气”。他关切人的这种浩然之气的流失与枯竭。他说它是能“充塞乎天地之间”的。他问,有人无名指屈而不伸,他觉得很羞愧而不远千里去求人医治,但为什么他失去本来的善心,却不知羞愧呢?孟子进而谈及“天爵”与“人爵”不同。我记得父亲喜欢用这个题目来讲道,当他在基督教的讲坛谈及孟子的“天爵”时,眼睛发亮。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孟子愉快及高贵的乐观主义能教给我们人人均能成为伟人的信念。因为他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孔子所理想化的圣帝)。他用植物与动物凡是同类者都相似而“圣人与我同类者”也必相似,来证明这一点。他问,如果不是所有人的口对味道都有相同的嗜好,为什么天下都认为易牙是最好的厨子?如果不是人人对音乐有同样的爱好,为什么天下都对大乐师旷齐声喝彩?又,如果不是人人对美色都有同样的美感,为什么天下都同意称子都为美男子?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同然乎?心之所同然也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孟子因此假定,理与义是我们心内所固有的。
孟子常用道德上的热情来谈及义。有一次,他去晋见一位王,而王问他:“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立刻回答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又有一次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它属于那种培养基督徒自尊心与高度荣誉感的高尚理想主义。我们必须承认它是一个相当高的标准。满洲官吏常常贪污,如我们所知,所有国家的官场都常有贪污。但真正的儒家学者常对那些贪污的官吏侧目,而坚持孔子所建立的严格的道德标准。
“尸谏”是这种精神的事例之一。尸谏是送给皇帝一个“死人的谏表”。在暴君当政的时候,那些学者希望皇帝做一件他认为对的事,便呈递一个违反皇帝意旨的谏表,他也知道这样一来便有当庭被杀死的可能。例如,在那自大狂的女皇帝武则天当政的时候,当几个高级官员,包括首相、财政大臣、皇家秘书长,都已因为反对女皇帝而被处死刑,仍有一个皇家秘书继续奋斗,他送一份尸谏表到皇宫的收发处。那儿收到这份表后击鼓以示重视。这位官员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和家人共进晚餐,吩咐后事,从容而庄重地穿好了朝服,然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