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学家和幽默大师庄子(1)
序言
追随耶稣的是圣保罗,追随苏格拉底的是柏拉图,追随孔子的是孟子,追随老子的是庄子。在以上四种情形中,前者是真正的老师,要么什么书都没写,要么著述颇少,后者则开始发展学说,并撰写了漫长深邃的论著。庄子约卒于公元前275年,跟老子的生卒年月相差不到两百年,严格意义上与孟子生活在一个时代。然而最奇怪的是,尽管这两位在著作中都提到了当时其他哲学家,但谁也没有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及对方。
总体而言,庄子一定被认为是周朝最伟大的韵文作家,就像屈原被视为最伟大的诗人一样。他拥有这一地位是基于他杰出的风格和深邃的思想。这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庄子可能是孔子最大的诽谤者,对墨子而言,他又是儒家思想的最大对手,但没有哪位儒家学者不公开或私下里钦佩他。公开不赞同他思想的人却把他的著作当做文学作品来拜读。
也不能真说一位纯粹的中国人会很不赞同庄子的观点。道教并非中国的一个思想学派,它是中国思维以及中国人对人生和社会的态度的深刻本质特征。道教具有深度,而儒学只有主次观念;道教对中国诗歌和想象力的丰富简直难以衡量,并为舒适闲散、热爱自由、诗意漂泊的中国人灵魂赋予哲理性的钳制。它提供了唯一安全、浪漫的方法,把中国人从刻板压制的儒家传统约束中释放出来,使那些人文主义者人性化。因此,中国人要是成功了,他总是儒家;要是失败了,总是道家。正因为世上之人失败者多于成功者,还因为所有成功人士都明白,尽管自己成功了,但在深夜反省自身时却总是蹩脚踌躇,所以我相信道家思想往往比儒家更为奏效。就连儒家学者只有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成功时,也就是遵循道家智慧时,他才算成功。伟大的儒家将领曾国藩在早期生涯中遭受失败了,只有在一天早上他带着真正的道家谦卑认识到自己“不善”,把权力给予手下,这时他才开始成功。
因此,庄子之所以重要,在于他是第一位完全发展了老子隽语中所包含的道家生活节奏观。中国其他哲学家主要关注政府管理和个人道德的实际问题,庄子不一样。他在佛教到来之前,为中国文学赋予了唯一的形而上学。我肯定他的神秘主义会让一些读者着迷,而把另外一些读者排斥在外。其中有些特征,譬如摒弃自我的思想、静思以及“见独”,表明中国这些本土思想是怎样成为禅教发展的后盾的。人类知识的每一个分支,即便是研究地球的岩石和天空的宇宙光线,一触及任何深度,便会碰到神秘主义。而且,中国的道教似乎越过了对于自然的科学研究,仅仅是凭借洞察力也得出了同样的直觉结论。因此,毫不吃惊,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庄子在所有标准的相对性上观点一致,他们的观点肯定一致。唯一的不同是,爱因斯坦承担了更为艰巨——对中国人而言——更为愚蠢的数学证明工作,而庄子则提供了这一相对论的哲学重要性。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西方哲学家迟早一定会把这一点发展出来。
还要说几句庄子对孔子的态度。任何读者都看得出来,庄子是最伟大的历史浪漫家之一,因而接受他讲述的孔子、老子或黄帝的逸事,一定得像接受他讲述的云将与鸿蒙的谈话或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的逸事一样。显然还须这样理解,庄子是一位幽默大师,带有异想天开且相当丰富的奇思怪想,带着美国式的夸张和矫饰的嗜好。因此,应该把庄子解读为一位幽默作家,明白他深刻时非常浅薄,浅薄时又非常深刻。
现存的庄子文本有三十三章,其中混杂着哲理探讨和逸事或寓言。对儒家攻击最厉害的那几章(这儿没有收录)已被认为是伪造,有些中国“文本批评”甚至认为除了前七章外,其余全都是伪造。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谈论伪造是现代中国的时尚。尽管可以放心,这些“文本批评”是不科学的,因为它们中很少有哲学批评,而只是包含了关于风格以及庄子是否拥有足够的修养,以温和优雅的方式抨击孔子的观点。(参见本人撰写的《尚书》长篇序言中此类“批评”的范例。)这些批评只指出了一两处年代误植,这可能是因为后来的插语造成的,其余全部是主观性的断言。就连对风格的评价也有错误,至少在插语和完全的伪造之间应该作出区分。庄子最优秀的一些文章显然不在前七章,批评家甚至还没有想到要说明一下还有哪位能撰写出这样的思想。大部分人认为关于窃贼哲学的最雄辩论述是伪造的,但没有理由肯定这不是庄子的著述,庄子与“君子”关系不大。另一方面,我认为,后人在极为松散的章节结构中,随意添加了不同的逸事。
我这里挑选了十一章,前七章写得最好的章节除了一篇外,其余都收录在内。除了一个小小的例外,这些章节全部译了出来。哲学上最重要的是有关“齐物论”和“秋水”的章节。“骈拇”、“马蹄”、“胠箧”和“在宥”这些章节属于一类,主题是对文明的抗议。最雄辩的抗议出现在“胠箧”中,而最具道家特色的是“在宥”一章。最具神秘主义并含有深刻宗教性的文章是“大宗师”,写得最优美的当属“秋水”,最奇异古怪的是“德充符”一章(典型的“浪漫主义”主题)。最令人愉悦的可能是“马蹄”,最令人着迷的是第一章“逍遥游”。在本书“古代哲学家寓言”部分,可以看到其他章节中的庄子寓言。
我的译文以翟理思的译本为蓝本。我翻译时很快便发现,在容易且可能译得确切之处,翟理思的译文都是意译。他的风格不假思索,爱用口语体,这可能被认为是一个瑕疵。结果,几乎没有一行不是如此,所以我只得自己动手翻译,他译文中译得好的地方,我就使用。但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前辈,在许多文章中,他非常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译得好的地方,我没作什么改动。在此意义上,这篇翻译可以视为是我本人所作。
还应该注意到,整个文本中,在本意为“上帝”(God)的地方,翟理思译成了“上天”(Heaven)。另一方面,“创造者”(Creator)一词是“造物”即“造万物者”的确切翻译。这儿我就不再详细说明其他哲学术语的翻译了。
《庄子》
林语堂 英译
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112]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113]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114]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115]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116]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相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117]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118]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而成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此得一名,彼仍为洴澼为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乎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窑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119]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以由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120],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