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农民式的宗教大家庭

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从教源上来源于基督教，他也认可基督教的教义，后来还翻印了《圣经》，虽然做了删改，但大体意思还是在的。只是，他认可的，是他需要认可的部分。洪秀全眼里的上帝，并非西方基督教独一神的上帝，而是中国式的最高神。正如佛教传入之初，中国人是用中国道家的思想来理解佛教一样，洪秀全的基督教，也是一种“格义宗教”，即以本土观念来理解外来宗教而形成的东西。

但是，洪秀全不是当年魏晋玄学的巨子，他仅仅是广东花县土里刨食的农民，他对基督教的改造，在很大程度上是依照自己的乡土本能，为他们的拜上帝教创造了一个新的上帝，并且给上帝建构了一个中国式的大家庭。这样做，不仅让他的宗教跟农民更贴近，而且为后来加入的拜上帝教领袖们，提供了各自的神学位置。这是一种需要，一种民间教门真格地打算扯旗造反之后的需要。如果说，创教仅仅是为了借教敛钱，那么，只编造一个关于教主的神话就好。教主一个人得了神授，所以大家都来崇拜教主，给他贡献金钱、房产、女子就是。但是，如果要扯旗造反，教主一个人办不了这么大的事，需要拉一个核心团伙，所以，必须制造一个神的家族。这样的话，比较团结，凝聚力强。

应该说，当年洪秀全大病一场，做了那个怪梦的时候，不会明确地设计好，他就是上帝二儿子，排在耶稣之后。仅仅是说，他见到了一个非常的大人物而已。后来，他认真研读了《劝世良言》，但这部书主要是《旧约》的内容，没有强调耶稣的作用。仅仅看了《劝世良言》的洪秀全，连上帝有没有儿子都不清楚，当然不会做此妄想。但是，随着他对教义的进一步了解，尤其是读了《新约》之后，耶稣的面目逐渐清晰。在《新约》中，耶稣基督是上帝的独子。上帝既然能派儿子耶稣下界拯救世人，那么为何不能再派出一个儿子呢？这个儿子，当然就是他洪秀全。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学说，是神学家解释出来，一般人仅仅读新旧约，是体会不出这个意思的。

当然，基督教的教义，如果逐字逐句地抠，是没法自圆其说的。就像后来美国的进化论审判那样，替讲授进化论的中学老师辩护的律师能把将《圣经》的每个字都视为真理的人们，驳得精神错乱。但是，一般来说，从神学的意义上，基督教还是将上帝和耶稣解释为一体的，所谓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三位一体。耶稣基督，实际上是上帝的化身。也就是说，上帝并没有一个儿子。因为他不是凡人，不会娶妻生子的。但是，在中国的传教士传教的时候，一般都会强调上帝献出自己的儿子拯救世人，为世人赎罪的这个事儿，以情动人，借以打动听众。所以，中国的教徒，即使已经领洗入教，但对于三位一体的学说，一般都不甚了了。对他们来说，耶稣就是上帝的独子，而圣母玛利亚，就是耶稣的母亲，不仅是耶稣的母亲，还是一位神通广大、类似观音的女菩萨。所以，我们看早期中国教徒们描画或者雕刻的圣母圣子像，很像观音送子图。还有的，干脆将圣母圣子雕刻成一对身着清朝衣冠的母子。中国的基督教文献记载了很多教徒发现神迹的故事，听其描绘，都是圣母显灵，而圣母则很像是白衣观音的感觉。

所以，洪秀全把上帝和耶稣以及圣母实体化，并不奇怪，很多中国教徒都是这么想的。洪秀全跟众多中国教徒一样，不了解三位一体的含义。早期传教士，将三位一体翻译成圣神风，将耶稣说是赎病主，后来，洪秀全将这两个头衔，都封给了杨秀清。如果他真的明白，就不会这样错乱了。但奇怪的是，他将自己变成了上帝的二儿子。这一点，根本没有任何基督教上的根据，只是他自己的合理想象。对他来说，要借基督教创立新教，唯一的办法，是借上帝的名义，赋予自己神的内涵。

其实，那个年月，中国自己创教者众多，一般来说，都是强调自己得了奇遇，得到了神人或者仙人的某种授权，成为门徒，得了神授。比如得到了一柄神人给的宝剑，几帖神符，然后拿这些东西去吓唬人。洪秀全也弄了一把宝剑，可见他最初的思路，跟众多先行者并无区别，但是，他后来的演变，显然要比那些先行者要高明一点儿。他不是把自己变成神佛的门徒，而是直接变成了上帝之子。将自己也变成上帝之子之后，他自身的神性，也就有了保证。这样的上帝之子的说法，在中国虽然没有，但在西方一些基督教的异端教派那里，却一点儿不稀奇。洪秀全并没有了解西方这些异端的渠道，无师自通，说明他还真的具有一定的创造性。

在他的创造下，上帝变成了一个多子多孙的大家长。而所谓的圣母玛利亚，就从一个童贞女，没有神性、仅仅借了一个肚子给耶稣的人，变成了上帝的配偶，正宗的超级娘娘。这个娘娘不仅生了耶稣，还生了他洪秀全，而且，后来的拜上帝教领袖，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石达开、韦昌辉等等，都成了上帝的儿子和女婿。这个拜上帝教的上帝大家庭的谱系是这样：上帝是爹，玛利亚是娘，大儿子是耶稣，二儿子是洪秀全，三儿子是冯云山，四儿子是杨秀清，老五是韦昌辉，老六是石达开，女儿是萧朝贵的妻子洪宣娇，女婿是萧朝贵。当年洪宣娇在教中的地位，是超过其夫的。第三代，是洪秀全的长子洪天贵福。那么，这些人自己的亲生父母，包括他洪秀全的亲生父母怎么安排呢？也好办，他们都只是这些上帝之子的肉身父母，在人间的父母，而上帝两口子，才是他们的真正父母。

中国式大家庭的众多子孙，个个都要娶妻生子的。上帝有配偶，二儿子以下也都有，唯独老大，他们的天兄耶稣没有，这个不好办。在《圣经》里，也找不到天兄有配偶的根据，于是他们就硬给耶稣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成了天嫂。但奇怪的是，上帝只有一个配偶，耶稣也只有一个，为何二儿子以下，却妻妾成群呢？基督教是一夫一妻制，从亚当、夏娃那儿就开始了。这一点，想必洪秀全在罗孝全那里学习的时候，也是知道的。否则，他就会给上帝和耶稣，多找几个老婆了。然而，创教是为了享福，造反也是为了享福。没有女人，多多的女人，幸福安在？不多找几个女人，教徒们也看不起他们。所以，在永安的时候，洪秀全就已经弄了36个老婆，此后，老婆越来越多。上帝的其他儿子，当然也不甘落后。他们就是新朝廷的创建者，既然立朝廷，就只能按中国道理来论了。按中国道理，不多找几个老婆，怎么能算大人物呢？后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没有参加起义、却在香港受洗入教的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来了，洪秀全也给他找了好几个妻妾，否则，就不配称太平天国的干王。洪仁玕明知道这样不合教义，不合规矩，但也只好接受。他私下跟传教士讲，说是不这样，就没法进入太平天国，就不能改造这个天国归正路。

既然上帝成了大家长，那么，众多拜上帝教的教徒，是不是也会跟着沾光，像洪秀全自己说的那样，“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呢？不是。即使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但绝不可能是兄弟姐妹，上帝的家庭，是等级森严的。事实上，拜上帝教在这个问题上，是相当清晰的，只有核心圈的几个人是上帝的儿子，属于上帝家族成员，其他人都不是。他们严格地来说，只能算是教主的子民。有幸的是，中国的农民喜欢的，只是身边人的均平，对于等级制，有天然的适应。他们不会问，为何都是上帝的子民，你们高高在上，妻妾成群，而我们却只能做炮灰呢？只要等级在那里，他们可以一级一级爬上去，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