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紫荆山的土客阴影
洪秀全立意创教的时候,恰好赶上了一个特别的年代。入关两百年的满清统治,按照朝代演化的一般规律,已经进入了衰败期。自秦汉以来进入官僚帝制结构,中国王朝一乱一治的周期,似乎无可抗拒。每个朝代,如果能熬到200年左右,就必然走向衰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每个朝代都是靠官僚机器来统合管理社会,但是,到了一定时候,官僚制度就会锈蚀,体制从干事变成养人。人浮于事、专事牟利的现象,就会愈演愈烈。而王朝制度的内在规定性,又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对这个统治机器进行修缮。改革基本上都是要失败的,不是被废止,就是变了质。当王朝进入不能不改、但越改越差的阶段时,王朝的寿数也就到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调节社会矛盾、应付未来变化的主要机制,就是官僚机器,一旦这个机器失灵,那么社会问题就越变越严重,直至崩盘。
清代的社会问题,不仅仅是在人口税事实上取消之后人口增加导致的土地问题。这个问题当然也很严重,但是,明末以来引进的玉米和番薯,已经大大地改善了中国的粮食种植,使之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从土地上离开,进入城市,是一般的规律。一般来说,如果迁出的人口能够得到很好的安置,离开土地、从事工商服务业的人口能够安定,人口增加不见得一定是负担,反而可能会成为经济增长的要素。但是,清朝是一个最保守的王朝,这是一个本身相对弱小的异族政权。这个王朝,长期没有自己的工商政策,没有商税,同时,也刻意强调重农抑商,刻意将农民固定在土地上,不合时宜地抑制了工商服务业的发展。同时,王朝还采取各种措施,阻碍人口的迁徙。不许关内人口迁往关外,对出国的侨民采取敌视政策,将其视为弃民。同时,对于两广、福建、湖南的土客籍矛盾,不是视而不见,就是过于偏袒土籍,导致这些地区的土客籍矛盾愈演愈烈,动辄大规模械斗。同时,鉴于清王朝异族统治的性质,王朝对于汉人士绅一向采取限制防范政策,因而遏制了士绅阶层的社会调节功能。显然,这样的功能,对于一个传统小政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虽然说,这个政策虽然在王朝的中期有所改变,但直到太平天国兴起,总的改善不大。
这样一个老化的官僚机器,面对这样繁复的社会问题和矛盾,不仅捉襟见肘,而且还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在两广、福建和湖南、江西的土客籍问题上,尤其如此。
其实,所谓的土客籍,都是汉人,都不过是先后迁徙到南方的汉人而已。但是土籍来得早,而客籍来得晚。客籍,又称客家,多为南宋之后南迁的汉人,而土籍则来得更早。两拨人分了先来后到,即使祖籍相同,眼下却口音不同,风俗相异,自然就形成了地域矛盾,而且这个矛盾不大容易化解。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两个与生俱来的印记,不可磨灭。一是血缘,二是地缘。这不是两种社会学的符号,而是汉人特有的价值观意义的符号,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网络或者叫社会资本。中国人就是凭借这个,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获取资源。
土籍是先来者,客籍是后到的人。在同一块土地上,势必形成资源的争夺。一般来说,土籍所占的地段都比较不错,而后来的客家人,则只能占有较差的土地。土籍在平原,客籍在山区。即使同处平原,客籍的地位也相对较低。但是,土客籍共处,已经几百年了,期间此消彼长,有些地区,客家也有占优的时候。地缘的认同,是那个时代近乎恒久的认同。尽管同处一个地方,已历百年以上,而且原本就是同一个民族,但是双方似乎根本没有彼此融合的迹象。中国的农村,对于外来者一向都不太友善。土籍具有优越感,对后来到来的客家人相当敌视,在他们看来,这些后来者是入侵的敌人。而且这敌人发展势头很猛,大有反客为主之势。为了表达他们的敌意,他们把原本同一种族的客家人的“客”字,加上犬字旁,就像汉人蔑称少数民族或者外国人一样,不仅非我族类,而且类同禽兽。同样,长期受压的客籍人,生活在条件恶劣的山区,艰苦的环境也养成了他们好勇斗狠的性格,非常有战斗性。
明清以来,两广的土客籍,多次发生械斗。有的械斗,规模大到波及数县。当然,作为统治者,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械斗,因为它代表着社会的动荡。但是,一直以来,清王朝对土客籍的械斗,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制止。因为很多地方官总是喜欢分而治之,利用矛盾为自己获利。
王朝末世,最大的表征就是统治机器锈蚀,治理能力严重退化。表现在处理土客籍冲突之时,就是掌控局面的能力下降。地方官处事不公,为具有优势地位的土籍绑架,在土客籍冲突中,每每偏袒土籍,压制客籍。结果是双方的矛盾愈演愈烈,势同水火。
当然,在这种事态下,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也只能在客籍人中间传播,成了客籍人的教。在洪秀全徘徊于两广以及进入罗孝全教堂这段时间里,他的好友冯云山一直在广西紫荆山区传教。在洪秀全来的时候,冯云山已经打开了局面。
清代的广西是一个没有出海口的内陆省份,相对而言,比广东贫瘠得多。在广东都是客家在山,广西就更是如此。广西的紫荆山,是客籍人的天下。冯云山带来的拜上帝教,具有一个新鲜宗教的一切特点,不仅有一个超越以往诸神的超大神灵,而且具有神秘性,组织性强。其时,正值王朝末世,种种末世迹象让人心神不宁,无论如何,都要找一个靠山。而冯云山传教,跟诸多民间教门一样,利用人们对末世的恐惧,渲染末世的灾异和劫难,假说入教即可消灾避劫。于是,这个教门慢慢打开了局面,信徒越来越多。由于有了拜上帝教,紫荆山的客家人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了超越性的神灵,再加上这种宗教消灾避劫的期许,所以,拜上帝教很得人心。可以说,紫荆山的客家人出于跟山下土籍人的争斗的需要,也需要一个宗教,而冯云山给了他们这个宗教。洪秀全来到的紫荆山,已经是拜上帝教的紫荆山。
在拜上帝教的传播过程中,冯云山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人物。洪秀全的功劳在于,他善于突发奇想,能创造或者说编造出一套教义来,而且胸怀大志,志向远大。但是,这个人行动力太弱,只是一个嘴上的教主。轮到需要做事了,百无一用。而冯云山却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遇事能拿出办法的人。更重要的是,无论他怎么能干,干出什么成就来,都甘居洪秀全之下。有了这样的搭档,拜上帝教没有不兴盛的道理。
洪秀全到来之后,由于有了在罗孝全那儿三个月的学习经历,拜上帝教在教义上更加完善,具有更强的排他性。在破除偶像方面,拜上帝教不仅走得比天主教远,比它的母体新教也远。在紫荆山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洪秀全和冯云山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一些砸庙破偶像的出格行为。而做出这样的行为,又没有招致恶报,就使得当地人更相信在他们身上具有神奇的力量,从而更加扩大了拜上帝教的影响,就有越来越多的客家山民,乐意跟着他们走。别的不讲,单讲跟土籍人的争斗,有了自己的教门和没这个教门,大有不同。尽管官府总是站在土籍一边,但紫荆山区天高皇帝远,有好多事官府都管不到,打个架,斗个殴,有组织的就是占便宜。
尽管后来的研究者总是喜欢把拜上帝教(他们称之为会)说成是穷苦人的组织,其实,拜上帝教的传播,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阶级畛域。不是穷人才信这个教,紫荆山区的客家,无论贫富,除了一些固执儒家信条的儒生之外,都信。甚至一些有功名的举人和秀才,也加入了拜上帝教。很明显,这是一个客家人的宗教,加入这个教,对保护他们的利益,跟土籍人争斗,有着莫大的好处。
后来的太平天国的事业,紫荆山是一个里程碑。天国的领导人中,杨秀清、萧朝贵是穷人,石达开和韦昌辉是富人。无论贫富,他们的共同敌人都是土籍。可以说,没有土客籍矛盾,没有紫荆山的客家人,就没有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