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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富岳百景(1)

富士的顶角,广重[1]笔下的富士为85度,文晁[2]画的富士也是84度左右。可是,根据陆军的实际测量图绘制的、东西及南北断面图来看,东西纵断面顶角成124度,南北断面顶角是117度。不仅仅广重、文晁,大部分绘画中的富士都是锐角。山顶尖细、高耸、别致。至于北斋[3]甚至把富士山画得像埃菲尔铁塔似的,其顶角几乎是30度左右。然而,实际的富士钝角是有的,其角度缓缓拓开,东西为124度,南北为117度,绝不是秀丽挺拔的高山。假如我即使突然被老鹰从印度或其他什么国家攫来,“扑通”一声掉落在日本沼津[4]一带的海岸上,忽地看到这座山,也不会那么惊叹吧。正因为早先一直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所以才感到很美。否则,全然不知那么平庸的宣传,对我们质朴、纯真而空洞的心,真能打动多少呢?要是这样,富士山多少令人感到是一座缺乏阳刚的山。它不高,山麓舒展而低矮。要是拥有如此宽阔山麓的山脉,至少也要再高出1.5倍。

单单从十国岭[5]眺望富士山很高大。感觉它很壮观!起初,因云雾看不到山顶,我从山麓的斜坡上判断,估计那一带就是山顶吧,就在云层中做了一个记号。慢慢地云雾散开之后再一看,却大相径庭。我在比自己先前做好记号之处高出一倍的地方,一下子看到了青绿的山顶。与其说我大吃一惊,倒不如说我感到很难为情,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当一个人靠近完全可靠的事物时,他首先就会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全都松动了。这或许是一个奇怪的说法。那种感觉就像解开腰带大笑一般。诸位,假如你和恋人相逢,刚一相见,恋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的话,这是值得庆贺的。千万不要责怪恋人的非礼。因为恋人遇见到了你,就全身心地沐浴在你那完全可靠之中了。

从东京的公寓眺望的富士山很困难。冬天能很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又小又白的三角形孤零零地浮在地平线上,那就是富士山。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圣诞节的装饰点心而已。而且,左边的山角倾斜,令人缺乏依靠感,就像是一艘从船尾处渐渐沉没下去的军舰。三年前的冬天,有人坦诚地告诉了我一个意外的事实,我感到很无奈。那天晚上,我在寓所的房间里独自咕嘟咕嘟地喝酒,且一夜未眠地喝到天明。拂晓时分,我在寓所的厕所里站着小解,透过蒙着铁纱的四方形窗户看到了富士山。那又小又白、左侧微微倾斜的富士山难以忘怀。一个卖鱼的骑着自行车从窗户下的柏油马路上疾奔而过,听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哎呀,今天早晨富士山看得可真够清楚啊。好冷啊。”我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一边抚摸着窗户上的铁纱网,一边感到阴郁而泣。那种神伤,我可不愿再次体味。

昭和十三年[6]的初秋,我抱着重振旗鼓的念头,拎着一个包就踏上了旅游的征程。

甲州[7]。这里群山的特征是山峦的起伏线格外虚无、平缓。一位叫小岛鸟水[8]的人在《日本山水论》中也写道:“登山的乖戾者很多,就像到此地仙游。”甲州的群山,或许会成为山中的奇山。我从甲府市[9]乘坐巴士一路颠簸了1个小时,好容易才到达了御坂岭[10]。

御坂岭,海拔1300米。山岭的顶上有一个叫作“天下茶屋”的小茶馆。井伏鳟二[11]先生从初夏时节便来到了这里的二楼闭门写作。我知道这一点才到了这里。要是不会打扰到井伏先生的话,就借住在隔壁的房间,我也想在御坂岭仙游一段时间。

井伏先生正在伏案写作。我得到井伏先生的许可后,暂时在这茶馆里安顿了下来。此后,即使讨厌,每天也必须与富士山正面相望。这山岭位于甲府到东海道、往返镰仓的要道上,据说是观望北部富士山有代表性的观望台,从这里看到的富士山自古就被列为富士三景之一,可我并不太喜欢。不但不喜欢,甚至还瞧不起。看到的富士山太过于理想化了。富士山位于正中间,山下宽阔的河口湖冷冷地泛着白光,近景处的群山静谧地蹲伏在它的两侧,环抱着湖泊。我看了一眼这景致感到惊慌失措而面红耳赤。这简直就是浴池里的油画,就是戏剧舞台的布景。这景色怎么都觉得是按照自己的期望绘制的,我感到非常羞愧。

我来到这山岭的茶馆过了两三天,井伏先生的写作也告一段落。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登上了三之岭[12]。三之岭海拔1700米,比御坂岭稍高一些。向上攀爬陡坡,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了三之岭的顶部。我用双手拨开蔓草,攀爬在狭窄的山径上,这姿势肯定是相当难看。井伏先生穿着正规的登山服,身姿轻快,而我身边没有带登山服,一身和式棉袍装束。

茶馆的棉袍很短,我那多毛的腿都露出了一尺[13]多。再加上脚上穿的是从茶馆老爷子那里借来的胶底鞋,所以连自己都感到很邋遢。尽管稍加打扮了一下,系上了一条款腰带,把挂在茶馆墙上的旧草帽戴在了头上,样子却更加奇怪。井伏先生绝非是一个瞧不起别人装束的人,可在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可怜我的表情,并小声地安慰我道:“不过,男人还是不要在乎装束的好。”对此,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总算到了山顶,然而突然飘来了一阵浓雾,即使站在顶上视野开阔的观景台的悬崖边上也无法眺望。什么也看不到。井伏先生坐下浓雾下的岩石上,悠然地吸着烟,放了一个屁,看上去很是无聊。观景台上并排有三家茶馆,我们选了其中一家、只有一对老年夫妇经营的简陋茶馆,在那里喝了杯热茶。茶馆的老太婆像是很同情我们似的说:“这阵雾飘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想过一会儿就会散去的。富士山就在不远处,能看得很清楚”。说着,她从茶馆里面拿出了一幅很大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悬崖边双手高高举起这张照片竭力地解释说:“正好在这边,就这样能看到这么大,这么清楚。”我们一边饮着粗茶,一边眺望着照片上的富士山,笑了起来。我们看到了漂亮的富士山,对周围的浓雾并没有感到遗憾。

大概是第三天了吧,井伏先生要离开御坂岭返回去,我也一路陪他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与一位姑娘相亲。在井伏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甲府郊区的那位姑娘家。井伏先生是一身随意的登山服装束。我穿着夏季和服外褂,系着一根宽腰带。姑娘家的庭院里种了很多蔷薇。她母亲出来迎接了我们,并把我们带到了客厅,寒暄过后,此时姑娘也出来了。我没有看姑娘的脸。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闲聊着大人间的杂事。突然,井伏先生低声嘟囔道:“哟,富士山!”

他抬头看到了我背后横木板。我也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后面的横木板。一幅富士山顶部大喷着火山口的俯瞰图镶在画框里,挂在那里,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莲花。我仔细看了这幅图片之后,又慢慢地转回身体。这时瞥见了一下姑娘。

我决定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要和这个人结婚的。我要感谢那富士山。

井伏先生当天就返回了东京,我则再次折回到了御坂。

此后,九月、十月,一直到十一月的十五日,我都在御坂的茶馆二楼一点点,一点点地写作,并和那不怎么喜欢的“富士三景中的一景”疲惫地对话。

我曾经大笑过一回。一位是大学讲师还是干什么的浪漫派的朋友,徒步旅行的途中顺便来到了我的借宿处。当时,我们俩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一边眺望着富士山,一边狂妄地说:“实在是俗气得很哪。难道富士山就是这种感觉吗?!”

“看这富士山反而感到难为情呢。”

就在我抽着香烟这么说时,朋友突然用下颌一指说:“哎!那个僧人打扮的人是谁啊?”

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破僧袍,拖着一根长拐杖,不断仰望着富士山,登到了山岭。

“这叫西行[14]望富士吧。很有这架势!”我对那位僧人感到很亲切。“说不定他是一位有名的圣僧呢。”

“别胡说了。他就是一个乞丐!”朋友对此很冷漠。

“不是,不是。他有脱俗的地方呢。你不觉得他的步态很有范儿吗?听说能因[15]法师在这山岭上创作过颂扬富士山的和歌。”

在我正说着的时候,朋友笑了起来。

“哎,你瞧!露馅了吧。”

能因法师被茶馆豢养的一条叫哈奇的狗吠叫之后仓皇失措。那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到很狼狈不堪。

“果然,不咋样啊。”我感到很失望。

乞丐的狼狈样,是可怜兮兮地左躲右跑,最后竟猛地扔掉了手杖,张皇失措,大失分寸,慌乱地逃走了。这样子确实没有范儿了。要说富士山也够俗气的话,那法师也很俗气。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无聊透顶。

有一位叫新田的25岁的温厚青年,在岭下山麓一个叫吉田的狭长城镇里的邮局工作。他说是通过邮递件得知我来到了这里,就造访了岭上的这家茶馆。在二楼我的房间里,我们交谈了一阵,渐渐地熟悉了起来。这时,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朋友,大家原本打算一起来看望您的。可是就要出发时大家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佐藤春夫[16]先生曾在小说中写道太宰先生相当颓废,而且是一个性格有问题的人,加之大家万万没想到您是一位这么认真、这么规矩的人,所以我也不好硬把他们带来。下次把他们带来。您不介意吧?”

“那当然不介意。”我苦笑着说,“那么你是鼓足了勇气代表你的朋友来侦探我的啦?!”

“我是敢死队。”新田说得很坦率,“昨晚我又反复看了一遍佐藤先生的那部小说,然后下定了决心来的。”

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富士山。富士山默默地耸立着。我感到:它真雄伟啊。

“真美啊!富士山毕竟还是有它壮美之处的啊。实在是了不起啊。”我自觉比不上富士山。我为自己时时涌现的那份爱憎感到羞愧。我感觉富士山确实很雄伟,感觉它很了不起。

“表现得很了不起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古怪,聪明地笑了笑。

此后,新田带来了很多年轻人,大家都很沉静,并称呼我为“老师”。我认真地接受了这一称呼。我毫无值得夸耀之处,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能,肉体肮脏,精神贫瘠。

不过,只有这苦恼——被那些青年称作“老师”而默默地接受——出现了,仅此而已。这是一点点自负。然而,我明白只有这份自负自己想拥有。到底有几人知道,一直被那些像任性磨人的孩子一般称呼的我,心中拥有的苦恼呢?新田和后来一位叫作“田边”的擅长短歌的年轻人都是井伏先生的读者。因此,我也有了一种安心感,和他们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曾请他们带我去了一趟吉田,那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城镇,有一种山麓的感觉。太阳和风都受到富士山的遮挡,城镇就像是一个又细又长的秸秆,给人一种昏暗、略带寒冷的感觉。沿着马路,有一条清溪流淌着。这有山麓城镇的特征,在三岛[17]也是如此,清溪潺潺流过整个城镇。当地的人们都坚信,那是富士山上的雪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吉田的水同三岛的水相比,不但水量不足,而且还不干净。我望着那条清溪的水说道:

“在莫伯桑的小说里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某个地方的小姐每天晚上都游过河去见贵族公子。她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处理的呢?该不会是裸体吧!?”

“是啊!”年轻人们也都思索起来,“会不会是穿着游泳衣呢?”

“也许是把衣服牢牢地顶在头上,就这样游过去的吧。”

青年们都笑了。

“或者穿着衣服进入河中,回身湿淋淋地见贵族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回去时该怎么办呢?她必须将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又要搞湿地游回去,真叫人担心呢。要是那个贵族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因为男人嘛,即使穿一条短裤游泳,也不伤大雅的啊。恐怕那个贵族公子是个旱鸭子吧!?”

“不,我想还是因为那个小姐更痴迷对方吧。”新田说得很认真。

“也许吧。外国故事里的小姐都很勇敢可爱呢。所以她一旦爱上对方,就会奋不顾身地游过河去见对方的,这在日本是不可能这样的。不是有一个叫什么的戏吗?戏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中间流淌着一条河,小伙子和姑娘分别在河水的两岸悲叹。当时,姑娘没必要哀叹,游过去又会怎样呢?在戏里看,那是一条很窄的河流,哗哗地游着渡过去会是怎样呢?他们那么悲切,毫无意义嘛,不值得同情啊。朝颜[18]所面对的大井川[19]是一条大河,而且朝颜还双目失明,对此多少有些同情,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是不能游过去。紧紧抱住大井川的木桩,怨恨老天,毫无意义啊。啊,有一位。在日本,也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呢,她很了不起。大家知道吗?”

“有吗?”青年们都目光炯炯地问道。

“清姬[20]。她紧追安珍,游过了日高川[21]。她拼命地游,很厉害!根据故事书的记载,当时清姬只有14岁呢。”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到达了郊外一家寂静而陈旧的旅馆。田边好像跟这里很熟。

我们在旅馆里喝了酒。那天晚上的富士山很美。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年轻人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旅馆,各自都回家去了。我无法入眠,穿着和式的棉睡袍走到了外面。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富士山很美。迎着月光,清辉透明,我感到自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