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阳春三月,怀拥着红香在慵懒白昼酣寝,女子宛似从盈盈春色提炼出的一滴深紫,鲜鲜滴落沉睡的大地。女子一头艳艳乌发,令这刻梦幻般时光显得比梦幻世界更艳媚动人,散开的乌发整齐梳拢于两鬓,鬓上压着一根细长的金簪,簪头是一朵贝壳镂成的冰澈的紫花。静谧的白昼令人心荡神摇,迷离恍惚,不过只要女子黑眸稍一转盼,便令观者立刻回过神来。深紫只洇开半滴,即在短短一瞬间扬起疾风般威势,全凭了一双藏于春色却能支配春色的深幽黑眸。假如有人胆敢回溯她的秋波游遨其间,意欲穷尽魔境,将恐化为白骨于桃源,此生不得重返尘寰。这可不是寻常的梦。迷离惝恍的梦的寥廓世界中,那紫色仿佛一颗粲然妖星迫近眉睫,低声唤道:到死为止,你都必须唯我是瞻。
女子身穿紫色和服。
女子在静谧的白昼中轻轻抽出书签,将烫金厚书置于膝头,入神地读起来:
……跪在墓前泣诉:这双手……我用这双手将你埋葬,如今这双手也将失去自由,但务请你记住,倘不是因为我被敌人掳去、离乡背井,这双手将永远为你洒扫,为你焚香,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有生之时,镆铘利剑也难将你我分割开,谁知死亡竟来得如此残酷,罗马之君的你葬在埃及,埃及之王的我却要葬于你的罗马……罗马呵,它将我的挚爱无情拒绝,罗马呵——它是一座只属于你的绝情之都。即令如此,罗马众神倘若心存慈悲,对我将生生承受的大辱他们在天庭绝不会视而不见,不会眼看我被你的仇人用来夸示其胜利,不会抛弃已被埃及神祇遗弃的我[1],作为你分身苟活于世的我的性命将变成复仇的种子。祈求慈悲的罗马众神……让我消失吧,好让你我永远隐身在无须受辱的墓地下。[2]
……
女子抬起脸。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神情持重,单眼皮下眸子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眼看将流溢出来,心焦的男人如果想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无一例外皆会成为其俘虏。
男子蠕动着半张怯馁的嘴唇。当人的双唇无法抿合如常时,此人的意志必定已经成为对方的饵食,故作姿态蠕动下唇却说不出话来的瞬间,便已注定双刃相交时必定落败。
女子宛似搏击长空的猎鹰,只是转盼黑眸朝男子投去一瞥。男子迎情解意似地微微一笑。胜负已决。与伸着舌头、口吐泡沫的螃蟹一本正经角弈,乃最笨拙之策。一番钲鼓之后不得不缔结城下之盟,则是最凡庸之策。至于口蜜腹剑或酒中藏毒之类,甚至难以称为策略。对阵双方彼此不交一言方为善中之善者,即便非十万八千里之外,除了拈花一笑,尽在不言不语中。只要有片刻踌躇,便正中了乘虚而入的恶魔的下怀,恶魔喷出腥膻的青磷毫不客气在下界万丈鬼火上写下“迷”“惑”二字,再写下“迷失的人子喔”,霎时得意地鸣金收兵,纵使你将一生白发当刷箒,也轻易洗刷不掉这文字。一旦发笑,男子便覆水难收。
“小野先生……”女子唤道。
“嗯?”瞬刻应声的男子来不及掩饰失态的嘴唇。他唇角带笑一半是出于无意识。他因为待得无聊才不经意地让内心春波泄出流为简疏的笑,但第一波尚未敛起,正在懊恼本该继续泄出的第二波为何还不来时,似及时雨般凑巧听到招呼,稍不警觉便从喉咙滑出了“嗯?”的一声。女子则颇有招数,男子应了一声后,她却一语不发。
“什么事?”男子又问。如果不接着问,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才契合的节拍。不合拍会令人不安。倘使面对上心的人,即便身为王侯也会有这般感受,何况眼下这男子除了紫色女子,眼中已全然不见余物,自然会愚蠢地再发第二声。
女子依旧不作声。悬挂于壁龛的容斋[3]画中,松林里那个头发梳成稚儿髷[4]的捧刀侍从,始终一副闲静的样子,而身穿武士服、端坐在褐色马上的主人,大约是过惯了安泰日子的殿上人[5],对眼前流转的景色无动于衷。唯有男子坐立不安。第一箭射空,第二箭也不知所踪,万一第二箭仍没射中,他必须继续发射。男子屏气凝神望着女子,虽然不知从女子肥腴的嘴唇会吐出何样回应,他仍是满脸期待,期望那张瘦削的瓜子脸会发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回应。
“你还在呀?”女子以平静的口吻问道。这回应完全出人预料,犹如向天弯弓发箭后,葫芦箭却飞转回来差点射中自己的头顶。男子出神地凝望着女子,女子却始终因膝上那本书而忘记了眼前人的存在。然而,女子先前正是因为看到这本书美丽的烫金封面,才从此刻坐在眼前的男子手中夺去翻阅起来的。
男子只回答了一声:“是的。”
“这女人会去罗马么?”
女子不解,她面露不悦地望向男子。小野必须对克利奥帕特拉的行为负起责任。
“她不会去,她不会去。”小野似乎在为毫无关系的女王辩护。
“不会去?要是我,我也不会去。”女子总算认可这个辩护。小野勉强从阴暗的隧道脱出。
“读莎翁写的作品,这女人的性格被刻画得十分透彻。”
小野刚刚脱出隧道便想骑上自行车往前疾驰。鱼跃深渊,鹰舞长空,小野是诗国的臣民。
金字塔上空似炽焰的火云,狮身人面像前的沙碛,鳄鱼出没的尼罗河,两千年前的妖妇克利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拥并以鸵鸟扇箑轻拂玉肌……均是绝好的画题亦是绝佳的诗材,这也是小野的专长。
“读莎翁笔下的克利奥帕特拉,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境。”
“什么心境?”
“像是被引入一个千年洞穴,身不由己、茫然发呆时,紫色的克利奥帕特拉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好像一幅即将褪色的套色浮世绘版画,唯独她一身鲜艳艳的紫色凸显在画中。”
“紫色?你老提到紫色,为什么是紫色?”
“不为什么,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是这种颜色么?”女子飒然撩起一半摊铺在青色榻榻米上的长袖,往小野面前轻轻一甩,小野眉心深处骤然飘过一缕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
“啊?”小野顷刻回过神来。女子倏忽收回娇媚,犹如飞掠上空的子规鸟,以驷马难追之势疾速穿过雨脚般。姣丽的手安静地搁在膝上,安静得如同没有脉搏似的。
飘过的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渐渐自鼻根处溜走。小野恋恋不舍地追赶着不经意间被唤起的两千年前的往昔影子,心儿受杳邈之境招邀,被牵至两千年前的彼方。
“那不是轻风微拂的爱情,也不是泪水或叹惋的爱情,而是暴风雨般的爱情,是史上空前的狂风骤雨般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爱情。”小野说。
“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的么?”
“不是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是紫色的爱情必然是奋不顾身的。”
“你是说爱情被斩断时会喷出紫色的血么?”
“我是想说,当爱情发怒时,连刀剑也会发出紫色的光焰。”
“莎翁书中是这样写的么?”
“这是我对莎翁的描写的理解……安东尼在罗马与屋大维娅结婚时……使者带来婚讯时……克利奥帕特拉她……”
“紫色因为嫉妒而更加深浓?”
“紫色经埃及烈日的锻淬,变成冰冷匕首发出可怕的寒光。”
“锻淬到这种程度,不要紧么?”话音未落,长袖再度闪过。小野的话头被打断。这女子即便求教于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打断对方的话头。稍稍使坏之后,女子得意地望着男子。
“……克利奥帕特拉怎么了?”勒紧缰绳的女子又稍稍放松,小野不得不继续奔跑。
“她刨根问底地追问使者有关屋大维娅的事,她的问法和诘责态度将她的性格展露无遗,所以读起来很过瘾。克利奥帕特拉不停地追问使者,屋大维娅的身高有没有自己高?头发是什么颜色?脸蛋是长是圆?声音是高是低?多大年龄……”
“穷追穷问的人自己多大?”
“克利奥帕特拉应该是三十上下吧。”
“那和我一样已是个老太婆了。”女子歪着头呵呵笑着道。
男子被卷入神秘的笑靥,有点不知所措。假使肯定,无异于说谎,倘要否定,又太无趣。直到女子白皙的牙齿露出一道金光并且即将消失,男子什么话也答不上来。女子今年二十四。小野早就知道她比自己小三岁。
这个漂亮女子年过二十尚未嫁,空数着一二三,到了二十四岁的今日仍是孑然只身,委实不可思议。春庭夜枉阑,花影醉栏杆;迟日匆匆尽,搊琴恨涕澜——这是世间一般错过婚期的女子的常态,而眼前这个女子却将轻摇麈尾[6]时发出的各种幻音当作琵琶瑶响,并似乎饶有兴致地享受这些本不存在的空音,越发令人费解。无人知道因由,只能从这对男女的话音之外,偶尔窥觑其中含义,偷偷揣测这段暧昧恋情的浮踪散雨。
“嫉妒是不是也会随年纪增大而增长?”女子一本正经问小野。
小野复又张口结舌。诗人理当谙悉人性,对女子的提问他当然有义务作答,但他不可能回答自己全然不知的问题。假如男人未见识过中年女人的嫉妒模样,即便是诗人或文士也只能徒叹无奈。小野只是个偏擅文字的文学家。
“这个嘛……或许因人而异吧。”
这般应对虽然圆滑,却模棱两可,女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等我成了那样的老太婆……哦,我现在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呵呵呵……等我到了那把年纪,天知道会怎么样。”
“你……你怎么可能嫉妒?那种事情,你现在……”
“现在也会嫉妒啊!”
女子冷飕飕的声音仿佛令恬静的春风戛然而止。本来在诗国漫游的男子,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下界,坠地之后方知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对方正站在无法企及的高崖上俯望着自己,他甚至无暇思考到底是谁将自己踢落到了这儿。
“清姬[7]变成蛇是在几岁时?”
“嗯……如果不是设定在二十岁之前,就感觉缺少戏剧性了——大概十八九岁吧。”
“安珍呢?”
“安珍二十五岁上下,你觉得怎么样?”
“小野先生……”
“嗯?”
“你多大了?”
“我么……我……”
“这也非得仔细想一想才说得出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和甲野应该是同岁。”
“哦,对、对,你和我哥哥同龄,可是我哥哥看起来真老。”
“什么话呀,他看起来不老。”
“我说真的。”
“这么说,我应该得意?”
“是啊,你真的应该得意呢。不过,你的年轻并不是在外貌上,而是精神年轻。”
“真的看起来这样?”
“就像个大男孩。”
“真可怜。”
“是很可爱。”
女人的二十四岁相当于男人的三十岁。她们不懂得是也不懂得非,当然也不懂得这世道是如何演进又如何停滞的,更不懂得在这个偌大舞台的无止境向前发展进程中,自己到底居于何种地位又饰演何种角色。她们只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却既不擅平天下,也不擅治国,面对众楚群咻时更只会手足无措。但女人于一对一的斗智却极有心得,倘使两人对阵单打独斗,得胜的必定是女人,男人绝对是其手下败将。被饲养在现实生活的笼内,只要能无忧无虑啄食谷粒,就会开心得鼓翅扇翼——这便是女人。在笼中小天地与女人争竞啁啾的人必定会偾仆而毙。小野是诗人,正因为是诗人,他才会将半个头伸进笼中,而这却使得他彻底无法尽情地显扬己长。
“你很可爱,就像安珍那样。”
“说我像安珍也未免太损人了吧?”男子勉强接口道,只差没开口告饶了。
“你觉得冤枉?”女子眼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是……”
“可是什么?你有什么冤枉的?”
“我可不会像安珍那样一逃了之。”
这便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逃时的徒然招架。大男孩浑然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见好就收。
“呵呵呵,我倒是会像清姬那样追你的喔。”
男子一言不发。
“我现在如果变成蛇的话,是不是有点老了?”
女子的话宛似春日里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霎时间穿透男子胸膛。那闪电是紫色的。
“藤尾小姐!”
“什么?”
呻唤的男子与被唤的女子相对而坐。六蓆[8]大小的屋子被浓密的绿树丛围隔开,马路上往来汽车的鸣号声也变得模糊幽微。静寂的尘世,此刻唯有二人晏息着。当彼此以榻榻米的茶绿色镶边为界,相隔两尺互望时,仿佛整个世道都自他们身边遁走。而此时,救世军在市内正擂着鼓列队游行;医院里气若游丝的腹膜炎病人正归赴黄泉;沙俄的虚无党人在投掷炸弹;扒手在停车场被捉;房屋突然着火;婴儿即将呱呱坠地;新兵在练兵场挨骂;有人在蹈海自尽;有人在杀戮生灵;藤尾的哥哥和宗近正在攀爬睿山。
花香肆溢的巷子深处,互相唤着的这对男女,欣喜雀跃在即将凋催殆尽的春的残影上。宇宙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宇宙,年轻的热血经由脉脉三千血管,不停逼向心扉,心扉为爱情一开一闭,活形活现地在苍穹绘出一对端然不动的男女。二人的命运在这惛谬刹那间便已定下。只要身躯微动纹丝,即能决定往东抑或向西。这呻唤不比寻常,被唤也非同小可,纹丝不动的两个躯体是两堆固化的烈焰,彼此之间有一道甚于生死的难关,二人在犹豫是待对方先掷出、抑或自己先抛出那足以崩摧整个宇宙的爆炸物。
“您回来啦?”声音自玄关响起,石子路的车轮声戛然停住。继拉门声响过,随之传来走廊里碎步趋走的声音。神经紧绷的二人这才变换了一下姿势。
“是我母亲回来了。”女子若无其事地坐着不动。
“噢,是嘛。”男子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只要未将心意了然显露于外便不算犯罪,可以自圆其说的暗示难以成为呈堂证供。二人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虽然都默认彼此间确实似有其事发生,仍若无其事似地神融气泰。天下很太平,谁也没理由在背后指指点点,假如有谁这样做,那是无事生非。总之,天下是太平的。
“伯母刚才出门了?”
“嗯,出去买点东西。”
“我打搅太久了。”男子起身前先正了正坐姿。由于担心长裤的折痕走样,他一直是尽量盘腿坐着的。为了随时能支撑住身体抬起臀部,此时他将双手搁到膝上,雪白的衬衣袖口盖至手背,暗灰条纹的衣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七宝烧[9]袖扣。
“再坐一会儿吧,我母亲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找我。”女子看来不像要去迎接回来的人,而男子原本就不愿起身告辞。
“可是……”男子说着从暗兜中摸索取出一支粗卷烟。吐出的绡雾能掩饰很多东西,何况这是带金色咬嘴的埃及货。趁着将烟吐成圈圈、吐成山形、吐成雾岚之时,将要抬起的腰盘或许可以重新放松坐下,也多少能缩短克利奥帕特拉与自己的距离。
当轻烟越过黑髭冉冉悠悠腾起时,克利奥帕特拉果然彬彬有礼地发出命令:“别急,你坐着吧!”
男子一声不吭重又换成盘腿坐姿。春日对两人来说都很长。
“最近家里全是女人,太冷清了。”
“甲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有来信么?”
“没有。”
“现在季节正好,他们在京都肯定玩得很开心吧。”
“你要是和他们一起去玩多好呀。”
“我嘛……”小野闪烁其词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不为什么啊。”
“对你来说,不是熟人熟地么?”
“啊?”小野没留神将烟灰落在榻榻米上,因为他说“啊”时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
“你不是在京都住过很久么?”
“所以就算得上熟人熟地了?”
“是呀。”
“正因为太熟悉,反倒不想去了。”
“你真是不近人情。”
“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近人情哩?”小野较起真来,结果埃及货的烟雾被他不小心吸入肺中。
“藤尾!藤尾!”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传来呼唤声。
“伯母在叫你?”小野问。
“嗯。”
“那我回去了。”
“为什么?”
“伯母叫你肯定是有事情吧?”
“有事情也没关系呀。你不是老师么?老师上门来教学生,管他谁回来做什么呢?”
“可我也没教你多少啊。”
“当然教了,教我这些已经够多了。”
“是吗?”
“你不是教了克利奥帕特拉还有很多其他的么?”
“如果你觉得克利奥帕特拉讲得不错,那我还有很多好教的哩。”
“藤尾!藤尾!”母亲唤个不停。
“对不起,我去一下——我还有事要请教你,请你在这儿等着我。”
藤尾起身离开,留下男子一人在六蓆的屋子里。壁龛的萨摩烧[10]香炉内满是燃尽的香灰,积了老多,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点上的香。藤尾的屋内昨今两天都很安静。被她撇下的八端绸[11]坐垫在静候主人归来,上面的余温随着轻柔春风在寂寞无聊地飘荡。
小野默默地看看香炉,又默默地望了望坐垫。变形方格花纹的坐垫一角从榻榻米上微微翘起,下面压着件亮晶晶的东西。小野稍稍探头,琢磨那发亮的东西究竟何物。好像是块表。而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藤尾起身时,滑柔的丝绸坐垫移位,藏在下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但如果是表似乎没必要藏在坐垫下。小野再度打量坐垫底下,松叶形环扣连成的表链蟠曲着,在它上面隐约可见一只闪着幽光的镂金表盖,密密麻麻雕着鱼子般的颗粒状凸纹。没错,是只怀表——小野歪着头心想。
就颜色的纯净而言,金色可谓极致。媚好富贵的人必喜爱此颜色,冀求荣耀的人必选择此颜色,钩致盛名的人必崇饰此颜色。此颜色犹如磁石吸铁一般,尽吸天下黑头公的眼珠,在它面前不顶礼膜拜的人犹如没有弹力的橡胶,是无法作为一个人立足于世间的。小野觉得这实在是种好颜色。
恰在此时,顺着屋子椽栋,从另一头的房间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小野忙移开偷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观赏起挂在正面的容斋画,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藤尾的母亲少许溜肩,穿一件黑色绉绸三纹和服[12],素色的衬领,莹润的头发盘成一个旧式发髻。
“喔唷,欢迎欢迎!”藤尾母亲颔首打了个招呼,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
院子里虽少了莺啼声,倒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明显的尘埃,唯有一株显得过高的松树目中无人似地独霸在那里,给人感觉与眼前这位母亲好像同气相应。
“藤尾老给您添麻烦……她在您面前准是像个小孩子似地净会使性子吧?……哦,您请随意点儿……照理每次我都应该来向您问候的,不过毕竟我是个老太婆,来了也只会打搅你们,所以很是失礼,一直都没来问候……这丫头真孩子气,不光不听话,还挺会缠磨人,真叫人头痛死了……不过托您的福,她好像特别喜欢英文,近来听说已经能看懂一些难懂的书了,她自己得意得很呢……其实有她哥哥在,让哥哥教她就行了,可是……哥哥教妹妹好像总是没法子教……”
藤尾母亲口若悬河,侃侃而道,小野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紧随她滔滔不绝的车轱辘话一路疾奔,却全然不知将奔往何处。藤尾则默不作声地打开方才从小野手上夺过的书继续翻看。
……女王在墓前献上花束,亲吻墓碑,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随后郑重地沐浴,沐浴后再郑重地用晚餐。这时有个卑贱的仆人献上一小篮无花果。女王派人送信给恺撒[13],希望死后能与安东尼合葬一起。衬垫在无花果下的绿叶中,暗藏一条毒蛇,塞满尼罗河冰凉淤泥的口中吐着火舌……恺撒的使者趋前推开门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幕扑入眼帘——身着高贵华丽冕服的女王已经成为一具尸骸躺着黄金床上,侍女埃拉斯死在女王脚旁,另一名侍女查米恩无力地伸手托着女王头上那顶聚镶有千粒珠宝、仿佛凝聚着黑夜露华的摇摇欲坠的王冠。推门进来的恺撒使者追问侍女缘由,查米恩答,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说罢倒地闭目而亡。
……
最后一句“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犹如袅袅不绝的熏香拖着条幽微的尾巴潜入窅冥,令页面变得朦胧不清。
“藤尾。”不知情的母亲开口唤道。
男子此时放松下来,向被呼唤的人望去。被呼唤的人正垂着脸。
“藤尾!”母亲又唤了一声。
女子的视线总算从页面移开。白皙额际蓬起的带波浪的发下是不算高挺的细鼻梁,殷红堆成小巧的嘴唇,顺着嘴唇向下滑,双颊的末端在此会合成下巴,再从下巴向内收敛的则是线条柔和的咽喉——这张脸逐渐凸现于现实世界。
“什么事?”藤尾应道。这介于白昼与夜晚之间的回应来自站在白昼与夜晚交集处的人。
“哎呀,你倒清闲,这本书那么有趣么?……你太失礼了,等一会儿再看吧!……瞧,她就是这样子又任性又不懂道理,真让人头痛……这本书是问小野先生借的吧?封面真漂亮,你可别弄脏了,书是得好好爱惜的……”
“我是挺爱惜的呀。”
“那就好,可别像上次那样……”
“上次是哥哥不对嘛。”
“甲野先生怎么了?”小野总算得以开口插上一句完整的话。
“哦,其实也没什么,是这两个孩子任性到一块儿了,成天没完没了像小孩子似地吵架……前几天她又把哥哥的书……”母亲望着藤尾,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带点同情心的恐吓,是年长者对年少者经常玩的把戏。
“她把甲野先生的书怎么了?”小野小心翼翼地问。
“要不要我说出来呀?”母亲笑着欲言又止,仿佛用一把玩具匕首逼向女儿似的。
“我把哥哥的书扔到院子里去了!”藤尾并不领母亲的情,她毫不踌躇地将答案掷向小野眉间。母亲苦笑。小野瞠目结舌。
“你也知道她哥哥性格很古怪。”母亲委婉地讨好稍稍赌气不悦的女儿。
“听说甲野先生还没回来?”小野适当其时地岔开话题。
“他呀,简直是一去不回……他老说身体不舒服,松松垮垮地提不起劲来,所以我就劝他出门旅游一趟,好让他变得开朗一点,可他又拖拖拉拉的不肯动,我只好好说歹说拜托宗近带了他一块儿去,结果一出门就家也不回了。唉,年轻人就是……”
“哥哥虽然年轻,但他很不一般,他在哲学方面出类拔萃,所以是个很特别的人!”
“是吗?我是完全不懂……再说,那个叫宗近的是个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人,他真的会像射出去的子弹,一去不回呢,真叫人头痛。”
“嗬嗬嗬嗬,是个快活有趣的人呐。”
“说起宗近,刚才那件东西在哪儿呢?”母亲睁大眼睛在屋内扫视。
“在这儿。”藤尾微微斜向抬起双膝,将八端绸坐垫在绿生生的簇新榻榻米上往一旁移了移,只见蟠曲成三段的表链中间,堆拱着那只颜色富贵、满布鱼子般颗粒状凸纹的雕金表盖。
藤尾伸出右手,闪亮的怀表锵锵一响,表链自她手掌一滑,垂下一尺来长,险些掉落到榻榻米上。垂落的余力转成横向的摆力,镶在末端的石榴石饰件随长长的表链一起晃动了两三下。第一下晃动,朱红圆珠击中了女子白皙的手腕;第二下水涡状地旋转一圈,轻轻触到女子的袖口;正当第三下晃动即将停止时,女子霍地站起身。
小野呆呆望着那快速晃动的五彩缤纷的颜色时,女子已经倏地坐到他跟前,回头说道:“妈,这样才更显得出漂亮。”说罢,又坐了回去。
松叶形环扣连成的金表链左右穿过小野胸前的衣扣扣眼,在黑色麦尔登呢的衬托下璨璨发光。
“怎么样?”藤尾问。
“果然很般配。”母亲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小野一头雾水地问道。母亲呵呵笑起来。
“送给你好不好?”藤尾秋波流盼。小野默不作声。
“那就算了吧!”藤尾再度起身,从小野胸前摘下金表。
注释
[1]古希腊罗马人认为被征服者也会遭神祇遗弃,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及古罗马伟大的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中都有类似观点。
[2]这段文字出自生活在古罗马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所著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3]菊池容斋(1788—1878年):日本画家,师从高田圆乘,擅长表现历史主题,代表作品《前贤故实》(1936年),对明治时期的历史画产生重大影响。
[4]髷(qū):日本传统发型,指头顶的束发。
[5]殿上人:又称堂上人、云上人,指日本古代获准登殿进入清凉殿的四至六品官员,介于公卿与地下人之间。
[6]麈尾(zhǔ wěi):古人清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后相沿成习,变为一种生活中的名流雅器,不清谈时亦常执在手。
[7.清姬:日本和歌山县传说《道成寺缘起》中的女子,爱恋僧侣安珍,安珍却违背与她成婚的约定,最后清姬追赶安珍至道成寺,化为蛇喷吐火焰烧死了躲在吊钟内的安珍,自己也沉河自尽。
[8]蓆,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中用来作为计算居室面积的量词,一蓆即一张榻榻米的标准尺寸为长180cm,宽90cm,折合1.62平方米。
[9]七宝烧:一种具有日本特色的珐琅制工艺品,十七世纪由平田道仁制成平田七宝烧后开始普及。
[10]萨摩烧:日本一种乳色陶器,表面有细密龟裂釉面和精美彩色或饰金图案,因十八世纪在萨摩开始生产而得名。萨摩为日本旧国名,包括今鹿儿岛县西部及甑岛列岛。
[11]八端绸:一种织成条纹或格子花样的厚丝绸,在日本一般用于制被褥等。
[12]三纹和服:带家纹的和服,日本的正式礼服有七枚或五枚家纹,居家的便服一般有三枚或一枚家纹,三纹和服即后背、两袖后各一枚家纹。
[13]恺撒:此处的“恺撒”,依史实应为“屋大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