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播报员的头条新闻是有关那艘沉船,我的心开始一阵狂跳。可出现的画面不是那静静的海面,是当地的一个警察,还有个手里抱着小孩的女人在接受采访。他们站在那里谈话,背景是波涛翻滚的大海。
这条新闻结束时,我听到了屋里父亲在说话,然后是笑声。羞惭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它是那样的强烈,让我无法思考。仿佛我整个内心变为一片苍白。儿童时期里突如其来的这种羞愧感,其力量的强大,唯有内心深处极度的恐惧能与之比较,还有突如其来的一种愤怒。那时候,所有这三种感觉的共同点是,我整个的自己像是被抹掉,成为了零。当然这一切只是情绪使然。于是我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一路漠然无视。我知道楼梯那儿的窗户一定黯黑无比,上面映照出过道的画面,我知道英韦的卧室门一定关上了,就像爸爸妈妈的卧室以及浴室的门都关上了一样。我知道妈妈的钥匙串一定还放在电话桌上,就像寓言里一个卧着的小野兽,皮革的脑袋,紧紧挤在一处的铁腿。我知道高及膝部、插着干花的陶瓷花瓶,枯叶一定洒落在了近旁的地板上,好像与这墙到墙的化纤质地的地毯毫无关联。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也什么都没想。我走进房间,躺在床上关掉了灯。当黑暗攫住我时,我往里深深地吸着气,开始微微颤抖,同时肚腹的肌肉一阵紧缩,口中挤压出一阵呜咽,声音很大,我不得不用柔软的枕头将它们止住。枕头很快就浸湿了。这办法真管用,就像人感到恶心,最后一下呕吐出来后的那种感觉。泪水止住后的好长时间,我还躺在那里,低声哽咽。哭泣真不是件坏事。同时它也好在把这一切做了个了断。我平躺在床上,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闭上眼睡去。
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在面前的玻璃窗上我看到了映照出的我的面容。除了眼睛还闪着光亮,其余部分因微弱的反光显得暗无光彩,左面整个脸部处在阴影中。两道深皱纹爬过前额,两边脸颊上各刻下一道深纹,纹路暗黑。当这双眼睛严肃地凝视,嘴角微微向下,让人不得不联想,这张脸阴郁时又该会是怎样。
在这张脸上刻印下了些什么呢?
今天是2008年2月27日。时钟正指23点43分。作者我,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出生于1968年12月,在写作的此时此刻三十九岁。我有三个孩子,万妮娅、海蒂和约翰,第二次婚姻的妻子琳达·博斯特伦。他们四个人都各自在我身边的屋里睡觉,这是在马尔默的一所公寓里,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半。除了与万妮娅和海蒂在幼儿园的小朋友的家长有联系外,我们不认识任何人。不惦记谁,也没有什么社会交往,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绝不会说出真实想法,绝不会表示个人意见,总是紧紧跟随和贴近大家热议的话题,假装表示对他们的话感兴趣,只有喝酒的时候是例外。酒一旦进肚,我就会反其道而行之,而且通常走得很远。酒醒之后的那种极度恐惧,只是随年头而加剧,现在可持续有几周之久。当我饮酒时,我也发生短期失忆,对自我的行为举止完全失控,最经常的是情绪低落、愚蠢犯傻,也有在失态中的危险举动。因此我戒酒了。我不愿意其他人接触我,不想其他人见我,结果便是:没人接触我,没人见我。这就是一定会在这张脸上读到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它变得如此僵硬,好像戴着一副面具,每当我碰巧在临街的窗户里看到这张脸,几乎不可能把它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脸上唯一没有变化的是眼睛。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和你死去的那一天,它们同样清澈。里面很可能布满血丝,很可能膜质晦涩,但眼内的光泽依旧。在伦敦时我看到过这样一幅画,每次看到它我都同样地被深深打动。那是伦勃朗晚年的一幅自画像。伦勃朗晚期作品通常带有极为粗砺的笔触,撇除所有枝节,强化瞬间印象,光彩夺目,神圣庄严,艺术成就无人可及——或许荷尔德林[1]晚年的诗作尚可比拟,他们二者之间无从比较难分高下。因为荷尔德林的光芒是在文字上体现,那份飘逸、神秘。伦勃朗的光芒流露在色彩里,质朴,带有金属感和实体感。但挂在伦敦国家博物馆里的这幅画的技法,恰恰更偏向古典现实主义,与现实生活接近,更贴近伦勃朗年轻时代的表现手法。但这幅画让人看到的是衰老。这就是老年。面部所有的细节一览无余,让人读到岁月在上面留下的印痕。这一张脸上皱纹密布,皮肉松弛,有时光走过的残迹。但他的双目清澈,这不是年轻人的眼睛,它们属于另一个时间。仿佛是另一个人,从脸上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在注视着我们。要接近这另一个人的心灵实属不易。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关于伦勃朗个人的,他的嗜好与恶习,他身体的气味和响动,他的声音和语言,他的思想和看法,他行走的方式,他身体上的瑕疵和缺陷,所有的这一切,将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然而这一切都已消失殆尽。这是四百多年前的一幅画,伦勃朗在作画的同一年去世,看着伦勃朗亲手画下的这幅肖像,栩栩如生如一个能呼吸的生灵,每天早上他醒来之后,立刻陷进思索,但不是他自己的思索,立刻进入情感,但不是他自己的情感,每晚入睡之后便一切皆忘,一切抛诸脑后,岂不乐乎。一个跨越时间的人,眼里的光泽是不会消失的。这幅画同伦勃朗其他晚期作品的区别,是在看人和被人看之间。这就是说,在这幅画里他自己看人,同时也被人所看。这种奇特只有在巴洛克的艺术风格里才具备——画里有画,剧中有剧,场景精心布置,所有东西相互依存。手工的精湛技艺又将其水准推向最高峰,到达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地,如此完美的绘画是可能有的。它存在于我们这个时代,它将供我们观赏。
这天晚上万妮娅出生了,她躺在那儿瞅着我们看了好几个小时。她的眼睛像两盏黑色的灯笼,身体血糊糊的,长长的头发粘贴在头皮上,当活动的时候,是一种爬行动物般缓慢的蠕动。她伏在琳达的肚腹上看着我们,好像是从树林里望着我们。我们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从她身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安静,严肃,深不可测。我伸出舌头来,有一分钟那么久,于是她也伸出舌头。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对未来如此地充满信心,就像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快乐一样。现在她四岁了,一切也都发生了变化。她的眼睛机灵警觉,瞬间会从满心高兴变成满心妒忌,从极度愤怒转而极为伤心,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过于狡黠,可以蛮横到肆无忌惮的地步,甚至让我终于失去耐心。我可能站起来向她一阵怒吼,或者抓住她使劲摇晃直到她哼哼唧唧地哭泣。但她常常只是笑。上一次这样的时候,我气得不行,使劲摇晃她,而她只是笑,大笑。我忽然慌了神,立刻想到要去摸摸她的胸膛。
她的心脏跳动着。啊,我的天,它跳动着。
这是2008年3月4日。早上还差几分八点。我坐在书房里,周围满满的书籍从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听着瑞典林子乐队(Dungen)的音乐,一边思考着我写下的东西以及如何再往下走。琳达和约翰躺在旁边的屋里睡觉,万妮娅和海蒂在幼儿园,是我在半小时前送去的。户外高大的希尔顿饭店还驻留在阴影里,饭店正面的三面玻璃竖井电梯一直上上下下。饭店旁边是一幢红色的砖结构房子,可从所有的柱子构架与拱形门洞判断,这一定是19世纪末期或20世纪初期的建筑物。从那儿再往前去,晨曦的朦胧之中显露出了治安官公园的一角,树枝光秃,草地青青,尽头处一幢70年代的灰砖房挡住了视线,不情愿地将视线从那儿调开朝上望去,这是好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出现的蔚蓝晴空。
在这里居住一年半以后,我熟悉窗外的景色,这是日复一日积攒的印象,但我与它们并不相干。这里我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对我有意义。或许我寻觅的正是这个,因为在这种与我无关的环境确实是有意义的。我喜欢这点,或许甚至我需要这样,不过并没有有意识地选择去这么做。六年前我在卑尔根写作,虽然没想过要在那个城市过一辈子,但我既没有计划要离开那个国家,也没计划要离开那时与我成婚的妻子。相反,我们想到未来将会有孩子,或许搬到奥斯陆去,在那里我要写更多的小说,她可以继续在电视和电台工作。但我们说及的未来,实际上只不过是我们当时生活往后的一种延续,每天固定的生活计划,同朋友与认识的人共进晚餐,外出旅游,去看望自家父母和对方的父母,还加上我们想到要小孩,但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事情却发生了。突然有一天我到斯德哥尔摩去了,原只打算待几个星期的,出乎预料地,这便成了我的一生。不仅是改换了城市和国家,也改变了所有的人。很奇怪我这么做了,而更加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我几乎没想过要这么做。我怎么来到的这里?为什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