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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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穆勒(1)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人,或者说,我是最后一个承认的。

萨拉娜是在抚摸我前胸时知道的。那时,我刚练习了好几个小时,挥舞长剑、投掷标枪和开弓射箭。她以为会摸到僵硬紧绷的胸肌,但却只触到两团温软柔滑的东西。而仅在几年前,她刚步入青春期的躯体也出现过同样的变化。

作为一个眼光精准而又思维敏锐的“穆勒之女”,她瞬间看穿了一切,看穿了我的过去和未来,看穿了我们之间注定毫无可能。而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毫不惋惜。只是从那时起,到我离开穆勒为止,她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情意绵绵地爱抚过我,不再许下相伴终生的诺言。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丁特也注意到了。他一直在注意我——作为父亲的次子,他一直希望我出点什么意外,或者有点什么先天性的缺陷,以便他后来居上,在父亲死后能被顺理成章地指定为摄政王。他观察我的格斗动作和思考方式,寻找我的缺陷,以便有朝一日从背后捅我刀子时,能一击毙命。

所以,他一定注意到了我胸前衣衫上的怪异隆起。想要证明我不适合继承父亲的王位,这个证据一定最具说服力。他自觉占了上风,便没有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毕竟最卑劣的懦夫在敌人的尸体前也会惺惺作态一番,但他仍忍不住在我面前扬扬得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父亲本不会知道。作为穆勒大人,他总有那么多的事务要处理,根本没时间关注我的成长。但我所有的老师和大部分朋友,都是他的“眼睛”。在我青春期最关键、最危险的时间,这些“眼睛”更是牢牢盯着我。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勒的血脉,我们的躯体里蕴藏着上天赐予的礼物:我们的伤口能快速愈合,被砍下的肢体能自然重生。这让我们很难被杀死。我们的敌人甚至以为,穆勒家族的人没有痛觉。不,他们错了,我们只是不怕受伤,所以干脆放弃招架。敌人的剑会卡在血肉里,而这时正是趁势反击夺去对手性命的好机会。至于伤口,在转身面对下一个敌人前,就已经痊愈了。

但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仍会感到疼痛。穆勒家族的女人们,也会因为分娩时撕裂般的疼痛而昏厥。把手伸入火中,我们也会疼得像脑袋被火点着了一样。是的,我们有痛觉,我们只是不害怕疼痛。或不如说,我们学会了将疼痛和恐惧分开看待。

对其他人来说,疼痛意味着生命受到威胁,为了保命,他们会本能地想尽办法来逃避疼痛。但对一个穆勒人来说,疼痛只意味着微不足道的危险。死亡从来都以疼痛之外的方式降临——衰老时吱嘎作响的腐朽肉体,溺水时注满肺腑的瘆人寒意,脑袋被砍掉时骤然降临的昏沉黑暗。随着我们身体的快速愈合,被砍削,被戳刺,被灼烧,都只是一点小伤,只意味着战斗后可以大口吃肉来补充消耗的精力,而不用去啃那些煮得稀巴烂的萝卜。

其他战士们害怕残疾——害怕少了手指或脚趾,害怕没了手掌或脚掌,害怕丢了耳朵、鼻子、眼睛或下体。而我们则夷然无惧。

为什么他们害怕?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躯体就是真实的自我,如果躯体残缺不全,他们就会失去自我,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

而我们穆勒家族的人则早已明白,躯体并非自我。我们可以有许多不同身形,却仍保有自我。这是我们在青春期学到的第一课。在十二到十四岁间,我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迅速成长,私密处长出毛发,繁衍本能觉醒。但略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躯体更强壮,残缺的肢体可以复生。更为不同的是,青春期里,我们的躯体完全不受正常体型的限制,时常长出额外的器官或肢体。

所有年轻男人和女人都向朋友炫耀地挥舞着第三只手臂,跳一种需要三条甚至四条腿才能尝试的复杂舞步,用第三只眼睛眨眼,张大嘴露出鲨鱼般的三四排牙齿。我曾有过四只手臂、两个鼻子,甚至两个心脏。直到医生把我按在刀下,割掉这些多余的器官。

我们的自我并不只是形体。我们可拥有任何形体,却仍保有自我。我们不害怕失去肢体,割裂身躯并不会让我们失去自我。

但我们并不总是毫无畏惧。

父亲安排了不少“眼睛”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里盯住我。即使在十五岁,在我只比成年人矮了一二十厘米时,在我已经成熟到可以让萨拉娜怀上我的孩子时,我仍能察觉到那些“眼睛”从早到晚地盯着我。他们观察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以便在父亲有空想起我时,向他汇报关于我的一切。他们不可能漏掉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变化,所以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比丁特、萨拉娜还早。他们都早已知道了。

而我还不知道。

噢,当然,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我扔掉了所有紧身的衣物,只穿足够宽松的上衣。为了不和朋友们一道游泳,我找尽理由。我不再招惹丁特,哪怕他因此而扬扬得意,以为我害怕他到处宣扬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也不再去想萨拉娜为什么不再和我亲昵。最后的一个月里,我不再把她带上床,是啊,我非常清楚,清楚到我不再去想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不去想自己将面对怎样可怖的未来。只除了一次,啊,我一直铭记着那一刻,仿佛它刚发生在今天早上:当我紧握手中的钢制长剑并宣誓此生将以剑为伴时。在那时,我还假装这辈子最大的恐惧是变成一个普通人,那种一辈子都没摸过剑,因为一点小伤就哭爹喊娘的普通人,那种鼻涕虫一样的卑贱生物。

“今天。”霍玛诺斯说道。

“我没时间。”我盛气凌人地回答道。作为王族的子嗣,我已习惯炫耀那还未到手的权力。

“这是穆勒之主的吩咐。”

讨论到此为止。什么诡计都行不通了,我必须立刻抛开一直相信的谎言,直面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跟霍玛诺斯说身上很脏,需要洗浴,就这样尽可能地拖延了一下。但洗澡时,我还是努力不去看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体。一个人独处时,我总是不去看镜子,要么把镜子转开,要么把衣服挂在镜子上。而此前我和其他爱慕虚荣的男孩一样,总在身边挂满了镜子。是的,这证明我知道,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可眼下,再也没什么可逃避的了。这里是霍玛诺斯的无菌手术室。到处是锋利的钢制手术刀和染满血渍的床。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就在这些床上挖出带着倒钩的箭矢,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就在这里切除身体上长出的额外部件。

我站在镜子前,霍玛诺斯站在身后,两手伸至我胸前,罩住那对丰满的隆起物,上下掂量着。我不得不盯着镜中的自己,一面想着这绝不是我,一面感受着来自他人实实在在地作用在我身上的抚触。而我竟兴奋了起来,不,霍玛诺斯查验牲口般唐突而冷静的抚摸只会让我觉得怪怪的。但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那对丰满乳房被人满不在乎地揉圆按扁的样子,好像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戏。瞧,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接受这是我的身体,还没有接受这事实。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来找我?”霍玛诺斯的语气听上去竟像是有点伤心。

“为什么?以前我长出过各种各样的器官,也没来找你啊。”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蠢货,兰尼克·穆勒。”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只觉得一阵恐惧。“穆勒”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无比恐惧——并不因为它是我的姓,而是因为我将很快失去这个姓氏。

“哪怕是穆勒家族也会发生这种事,兰尼克。每隔几代就会发生。没人能幸免。”

“只是青春期而已。”我反驳道,还暗自希望他会接受这理由。

他悲伤地看着我,目光竟似含着些许善意。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他说道,但显然对此并不抱希望,“希望检查时,能发现你确实是好好的。”

“没必要检……”

“现在就检查,兰尼克。”他说,“穆勒之主要我在一小时内给他答复。”

父亲发布什么命令,我就执行什么。于是我躺在手术台上,强令自己放松身躯,哪怕手术刀正毫不留情地切入我腹部。比这更剧烈的疼痛我都忍过来了——被木制训练用剑在身上割开参差不齐的伤口,或者箭矢从我的太阳穴射入再带着眼球飞出去。但这次不一样,不是疼痛,或者说不只是疼痛——因为自孩提时代起,我第一次感到疼痛和恐惧一并在体内燃烧。我想起了那些普通人,他们在战场上因为受伤而陷入恐慌,失去了勇气,然后在穆勒人的剑下变成碎肉时,也是这样吗?

霍玛诺斯检查完,缝起伤口。轻微的眩晕感和刺痛酸痒让我知道身体已经开始自愈——伤口齐整,不用一小时就能痊愈。至于结果,我甚至不用去问他,他低垂的双肩、紧绷的脸已经告诉我结果了。他竭力想把坏消息藏在冰冷的表情后面,但却失败了。

“割掉不就行了?”我开玩笑道。

可他并没有笑:“那可是卵巢,兰尼克。哪怕我把它们连同子宫一同摘除,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再长出来。”他看着我,脸上带着那种男人踏上战场面对敌人时的决绝表情:“你是个完全再生体。它们会没完没了地长出来的。”

这就是了。完全再生体。我变成了这玩意儿,就像我那漂亮的表妹瓦琳斯一样。她得知消息后就疯了。那时她身上已经长出了男性生殖器,一副不男不女的怪物模样。她就用那个新玩意儿对着所有靠近的人撒尿。

完全再生体,完生体。我对她避而远之,所有人都对她避而远之。甚至从那以后就没人再提过她的名字。一开始,她只是不再是人了,然后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人,最后她就像是从没存在过一样。

青春期结束时,大多数穆勒人都会稳定在他们成年的体型下,不再疯狂长出新肢体,而是丢了什么才长什么。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没能这样稳定下来,仿佛青春期永无止境,身上永远会随机长出点什么来。于是,躯体忘记了自身应有的姿态,它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受到伤害,自始至终需要再生,仿佛身上永远少了点什么,于是就不停长出新的肢体。

这是最糟的死法,因为你根本死不了。你不再活着,而他们又拒绝让你去死。

“这样吧,霍玛诺斯,”我说道,“你可以说我死了。”

“抱歉,”他应道,“我必须立刻告诉你的父亲。”

于是他就离开了。

我再次转向墙上的镜子,我的衣服正挂在镜旁的钩子上。花了那么长时间练习长剑、棍、矛、弓箭,最近还在铁匠铺拉了好一阵子风箱,才让我的肩膀像男人那么宽;跑步和骑马让我的臀部线条仍然绷得紧紧的;我的腹部线条分明,肌肉硬得像铁块,看上去男子气十足;而我的胸部,硕大、柔软,看上去无比诱人……

我的腰带还挂在墙上,上面插着我的刀鞘。我抽出刀子,抵在胸部上。疼,太疼了,我只割了一英寸就疼得不得不停下来。然后门边传来的声响让我转过身。

一个黑皮肤的克莱默人惊恐地向我躬身行礼,不敢看我现在的狼狈模样。我认出她是我们家的奴隶之一。上一次战争中她还跟着参战,并由于父亲取得胜利而不得不终生服侍我们。

“没事,别怕。”我说道,但她仍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我主恩塞尔要见他的儿子兰尼克。现在。”

“该死的!”我说道。她立刻跪地祈求宽恕,而我只是穿上衣服,径直走出门,忍住不去看自己胸前的隆起微微起伏的模样。经过她身边时,我没有打她,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个克莱默奴隶只敢喃喃地表示感谢。

我跑下楼梯,直奔父亲的厅室。我还没学会像个女人那样亦步亦趋,脚步轻缓,轻摆臀部以免撞上什么。但跑了几步,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栏杆,静待疼痛与恐惧消逝。而当我直起身,缓步向下时,却看见丁特正站在楼梯底下。他阴沉沉地笑着,和这家族其他那些崭露头角的恶心家伙一样令人生厌。

“看来你听到消息了。”我说道,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走下去。

“我建议你穿个围胸。”他柔声道,“我可以把玛诺雅的借给你,不过她的可能会有点小。”

我把手放在刀上,吓得他后退了几步。生气时我还是喜欢握住刀子,那坚实的金属质感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你不能伤害我,兰尼克。”丁特笑道,“现在我是继承人了,很快就会是家族的领袖,而我是很记仇的。”

我想说点什么刻薄话来反击,或者让他明白,刚才在手术室经历的和接下来将要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痛苦。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只有面对真正的朋友时,你才会把这样的痛苦与恐惧袒露出来。不,甚至连朋友都没这个资格。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向父亲的房间。他却吹了声口哨,那种在西瓦尔街上召唤妓女时用的口哨声。我拼命忍住才没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你好,我的儿子。”父亲看着我走进房间,轻声道。

“你得告诉你的小儿子。”我回答道,“我还知道怎么杀人。”

“我就当你是在说‘你好’吧。跟你妈妈打个招呼。”

我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贱人”。我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第一任妻子,死于一次奇怪的心脏病。“那个贱人”就顺势攀上了正妻的位子。父亲不觉得那次心脏病有什么奇怪的,可我无法接受。“那个贱人”的大名是茹瓦,来自舒米特一族。她只是一个盟约、两座堡垒和三百万英亩土地的附赠品,可机遇加上父亲不可理喻的爱把她抬上了高位。于是,根据习俗、法律以及父亲的意愿,我们不得不叫这个贱人“妈妈”。

“你好啊,妈妈。”我冷冷道,她则向我展露了一下那种温柔、甜美的,谋杀者的笑容。

父亲没浪费时间安抚我或表示同情:“霍玛诺斯说,你是个完全再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