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怪物(2)
第二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会被带到奴隶市场上当作劳动力出售。所以,看起来是否强壮就无关紧要了。我是个用来吓人的怪物。我倒真想看看他们瞧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会不会被吓个屁滚尿流。我脸上正长出第二个鼻子,眼瞧着就要跟第一个连接在一起了。在脑袋左侧,三只耳朵正从蓬乱的长发里冒出来。我的身体则变成了腿和手臂组成的大杂烩,大多数已学不会怎么走路或抓握了。他们以为自己抓了个不男不女的怪人,可现在,我一个人就抵得上一整个马戏团了。
我头顶上,其他奴隶正在自由走动,可以看见天空,可以感受海风和阳光。而我还不能。
我开始吼叫。尽管嗓子几乎已不习惯发出声音,理智更已无法组织起词汇。我只能吼出些许毫无意义的词句。但随着吼声越来越大,头顶的舱盖打开了。
“信不信我把你的屁股踢到你的肚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尽管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自己踢!”我吼回他。从前我不用喇叭光靠嗓子就能发号施令,调动骑兵运动。而现在,虽然还未恢复到那程度,但声音也足够震耳欲聋了。于是,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听着,垃圾,”那声音说道,“之前你表现得还不错。为了你自己好,别在这儿给我们撒野。”
“放我出去!”
“奴隶不能上甲板。”
“现在甲板上就有十个奴隶。”
“他们要去卖苦力,而你只要卖屁股!”
“我会自杀的!”
“手无寸铁?你还能自杀不成?”
“我会躺下来,咬断舌头,然后用自己的血噎死自己。”我吼道,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准备把威胁付诸实施来着。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舌头很快就会长好,但我必须听起来像孤注一掷的样子。然后船长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声音很轻,但里面的威胁意味却不容置疑:“只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会把奴隶放上甲板,那就是受惩罚的时候。”
“那就惩罚我!只要让我晒晒太阳!”
“第一道惩罚就是割掉舌头。”
我大笑道:“那接下来呢?”
“最后我们会割掉你的卵蛋。”他说的是真的。一个没卵蛋的阉人和一个健康的奴隶的卖价不相上下。但对一个已经长了三对睾丸的人来说,这威胁简直微不足道。或许正是额外生出的睾丸素让我得了无比的勇气和他对喊。
“尽管把我的卵蛋割下来,煎了当早餐吃吧。放我出去!”
当然,这并不是匹夫之勇。我的价值就在于生就一副怪物模样,可没人愿意看一个人造的怪物,人们要看天生的畸形。所以,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更何况,想到其他的奴隶正在甲板上吹着风,而自己却被塞在这黑暗里,就让我变得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暴躁。
但当他们真的打开舱门,放下绳索时,我仍不免吃了一惊。我赶忙用全部四只手臂握紧了绳索,他们便把我拉了上去。
从他们的反应看来,我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吓人。他们不过是把一个长着乳房的男人,或者说,长着鸡巴的女人丢进了舱室,可拉上来的却是一个怪物。
我什么都看不见,阳光太刺眼了。而且,有那么多腿,又有那么长时间没能站直过,我几乎找不到平衡。有几条腿甚至从未承受过重量,我根本迈不开脚,只能摇晃着从一头撞到另一头,试着找回平衡。
没人上来扶我一下,他们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我听见有人喃喃念着“恶魔”,或者别的什么我无法理解的字眼。但唯一清楚的是,那些水手被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摆在眼前的机会。
我咆哮起来。他们被那咆哮声吓得又掀起一轮尖叫。我踉跄地向那群发出最大尖叫声的水手们走了几步,然后手臂上就中了一箭。
我可是个穆勒人。这点疼痛阻止不了我,至于手臂的伤势更不值一提,我还有好几只手臂可以派上用场,更何况真正的两只手臂并未受伤。那一箭只射在了我后生出来的手臂上。我就挥舞着带着箭的手臂继续向前冲去。
船长大声吼起来,大概是想要水手们恢复秩序。我眯起眼睛,但刺眼的阳光下,却只看见海水蓝得耀眼,周围的人群仿佛鬼影幢幢,接着眼前就飞起片片流光,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我听见有人正走上前来,感受到身体下甲板发出的轻微颤动,我猛然转身,那人正撞入我怀中。手中的木刀把我的心脏捅了个对穿。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已长出了两个心脏。其中一个受伤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常用的两只手臂才习惯使用武器,可我并不想让那些水手发现这一点,于是挥动额外长出的两只手,抓住了那袭击者。一开始还有点使不上劲,让我多耽搁了一点时间,但当你空手把一个人撕成两半时,你干得越慢,越令人恐惧。我把他的尸体扔向躲在一旁的其他水手。有人呕吐,有人祈祷,有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而我知道自由已近在眼前。
船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则低声下气了。逼着他这样放下身段,失去一直维护的权威,让我觉得有点不好受。
“先生,不管你是谁,”他说道,“请记得我们救了你,我们把你从海里拉到了船上。”
而我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挥舞着手臂,隐约看见他向后退去。他们害怕我,他们当然该害怕。我心脏上的伤口已经痊愈,这完全再生能力在危机时刻也颇派得上用场。
“先生,”他说道,“不管你为哪位神灵效劳,我们恳求你,说出你的要求。我们会满足你的。哪怕你只是想要回到海里。”
我不能回到海里。我擅长游泳,但那是我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的时候,而现在,我的身体可添了许多累赘了,还有不少不听使唤的肢体。
“把我放在陆地上,”我说道,“我们就扯平了。”如果我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周围的环境,或许能逼迫他们再向前航行一段,找个更好的地方把我放下。但那时我什么都看不清。直到下到小船上,才慢慢恢复视觉。但那时,我却背对岸边坐着,紧盯着面前六名吓得魂不附体的桨手,不让他们使花样。他们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在舵手发号施令时,才拼命挥桨。那时我已经能看清他们脸上恐惧的表情了,却没想到回头去看看岸上的景象。
船触底了。我笨拙地从船头翻身落入水中,摸爬着站直身子,朝岸上望去。
然后我立刻回身,却只见那条小船几乎已经退回到了奴隶船边,再也没法叫回来了。我绞尽脑汁,自以为逃出生天,其实只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我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道几百米宽的海滩上。沙滩后,是一道由大块的岩石和散碎沙砾堆积而成的山崖,穆勒的水手们把它叫做“沙幕”。在这道沙幕后面,则是整个“背叛星”最可怕的沙漠。与其在这沙滩上搁浅,还不如直接向你的敌人投降来得痛快。这附近不会有船只停靠,离开海岸朝里走,也只是让自己在舒瓦兹这片茫茫的沙漠中陷得更深而已。这沙漠中没有道路,甚至没有任何生物。没有斯利夫西部海岸那些荒漠灌木,没有昆虫,什么都没有。
现在还是下午,太阳当空,高温扑面而来。我的皮肤,在几个月不见天日的蓄养后白得像云一样,现在则像是要烧起来了。没有水,我能坚持多久?
为什么我没有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躲在食水充足又遮阳又凉快的囚室里?为什么我没有说点什么让那些船员打消恐惧,不把我当成恶魔降临?
我只能抬脚走起来,只因为除了迈步向前,实在无事可做。故事书里说舒瓦兹的地境内,会有河水莫名其妙地沉入地底,在沙漠中潜行,然后在其他地方冒出来。那或许是我唯一的希望。更何况,我不想别人在海岸边发现自己的骨骼,让人猜想这是个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胆小鬼。
没有风。
夜幕降临时,我已经渴得喘不过气来,更累得抬不动腿了。而岩山的顶端仍然遥不可及,身后的海看起来还那么近。带着这么多胳膊和腿,我几乎没法正常爬山,但又睡不着,只能逼着自己几乎使不出力的肌肉继续绷紧,让我能在黑暗中继续前行。黑暗让我松了口气,沙漠的温度降了下来,在历经一整天的灼烤后,连寒冷都只让人觉得轻松。但很快温度就低到我不敢相信的程度。现在是夏天,或者说应该是夏天。但晚上已冷得没法忍受。不管我有多想倒头就睡,都只能逼着自己继续朝前走。太阳升起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但终于爬到了岩山顶端,可以向前看看了。入目的只有无尽的沙丘和沙砾,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座山岭。我回过头,闪亮的蓝色海面已被抛在了身后很遥远的地方。海上没有船只,身边也没有一处阴影可供我躲过日头休息一下。
所以只能继续向前,我随意挑选了座远山作为目标。它看起来就和其他山岭一样遥不可及。我今天就会死的。我太胖了,太缺乏锻炼了,太虚弱了,太绝望了。
到下午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生或死了,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向前,一步,又一步。再向前。
那一晚,我睡在了沙子里。周围静悄悄的,甚至连虫子的鸣叫声都没有。因为没有虫子能在我立足的这块地方生存。
而我又让自己吃了一惊。我竟然醒来了,又能继续走了。死亡或许不肯给我个痛快,但它已不远了。而太阳还未越过头顶,我脚下的沙砾就已被卵石所取代,到处还有露出地面的大块岩石。这可能是一座山的山脊,但我已不在意。它在地面投下了些许阴影。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就在这阴影中躺下,拼命想要吸进最后一口气。如果死亡都能像这样骤然降临,或许就没我想象的那么坏。只要它不再流连,只要它放手让我离开,只要它不会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