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另类青年
1.新婚出走 道观坐禅
王华,一位传统又严厉的父亲,面对儿子种种的顽劣不靠谱,他曾满心忧虑,也曾毫不客气地对儿子扬起巴掌与鞭子。但他终究还是一位读书明理的人,对王阳明种种出格的举动——离家出走也罢,竹园格竹也罢,他都睁只眼闭只眼,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这一次,看到儿子抛开圣贤书,一心沉迷那些成仙成道的养生术,他是真着急了。如此下去,他们王家的希望可就毁了。为了让儿子重回正途,王华可谓绞尽脑汁。他不敢再让儿子在京城待下去,应该快快把他送回老家余姚,给他娶亲,让他收心是正途。
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十七岁的王阳明回到故里余姚。这年七月,他奉父命前往南昌迎娶诸氏。诸氏是当时江西省布政司参议诸养和之女。诸养和也是余姚人,与王华是至交,论起来,他们两家还是亲戚关系,王阳明应喊诸氏为表妹。王华刚刚考中状元进京为官的那一年,精明的诸养和就从中看准,王华的前途将不可限量。那一年,他就曾带着女儿不辞辛苦赴京祝贺。那还是七年之前。彼时,王阳明和这位小表妹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后来,王阳明去南昌,也曾住在诸养和家中。所以,对这位知书达理的小表妹,王阳明早已耳闻目见,印象颇佳。若非如此,估计王阳明也不会那般痛快地就答应父亲前去迎娶。
对于诸养和一家来说,那门亲事更是让诸养和喜上眉梢。昔日王华考中状元,不过一名六品的翰林编撰,近年来他深得天子器重,早已调入詹事府。攀上这样的亲家本已够荣耀,何况这位乘龙快婿还如此年轻有才华,其诗才诗名早已名动四方。诸养和也曾读过少年王阳明的诗歌文章,对这个未来女婿,他只有喜欢的份儿。及至王阳明到家,再看他清秀挺拔,一派儒雅之风,诸养和与夫人更是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诸家招了当今大明一大才子来当女婿了。这个女婿,有他自己的才华为根基,有他父亲龙山公在官场为他开道,眼见着那似锦前程就在前面铺展,女儿嫁给他,算是押着大宝了。所以,那场婚礼,诸养和铺排得极为繁华盛大,他几乎给全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发了喜帖。
王阳明初到诸家,只看着家人上上下下忙活,一团喜气,连表妹诸氏的面也难得见着。姑娘要出阁了,虽然新人洞房就设在娘家,但依旧习,诸氏还是回避了。那样热闹的日子里,倒让王阳明自心底无端生出一丝空虚来。他整日里除了在书房里看看书,就是走出家门,到南昌街头走走。
如此煎熬度日,总算等来那一天。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更是一个收获幸福与喜悦的季节。这个秋天——弘治元年的秋天,在王阳明的生命历程中,注定不平凡,注定要被浓墨重彩地载入他的人生史册。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眼下的王阳明虽然还没能金榜题名,但以他的实力与才力,考状元中皇榜不过迟早的事,他的洞房花烛夜却是早早地来了。
王阳明与诸氏大婚了。
那天,整个诸府上下都被笼罩在一片喜庆的大红里,堂上红灯高挂,红烛高燃,堂下贺喜声连片。诸养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招了状元公的儿子——当今年轻有为的大才子王守仁为婿。他拉着王阳明的手,穿梭在满室宾朋之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小婿守仁,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的儿子……在座的众人,对王实庵的大名多早有耳闻,为了配合诸养和,让他将自己那份炫耀自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人们还是一惊一乍地表示了那份惊讶:状元公的儿子啊,文采一定了得。那样的话,可正中了诸养和的下怀,他就是想借那天的机会让这位才子女婿好好在众人面前表现一把。他顺水推舟,让在座的叔叔伯伯们不妨当场出题考考这位东床。王阳明先还招架得从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应答自如,博得满堂喝彩。可那天到场的有百人之多,他就是一台机器,一轮又一轮地应对下来,也难免要疲于应付了。诸养和早已被众人的吹捧声给抬到云里去了,他哪里注意到王阳明额角沁出的汗。他还在那乐滋滋地让叔伯们出题考他。王阳明被“考”焦了,对新婚的期待与热望,却是一点点消退下去。到最后,他满眼里只有一片晃动的肥头大耳,红唇白牙,只有一片越来越分辨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的声音,蜂鸣一样在耳边上窜来绕去。
婚礼变成一场酷刑,王阳明恨不得那会儿来个隐身术,从人群中隐遁而去。
总算,岳父大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也介绍得累了,王阳明找个机会赶紧退席,溜出诸府大门,信步走到了南昌街上。
南昌,作为江西一省的首府,自是繁华富丽之乡、人文荟萃之地。这天碧空如洗,秋风飒然,虽然已是入秋时节,南昌街头却仍是绿意葱茏。街道两边更是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离开觥筹交错的诸府,郁积王阳明心中的那股浊闷之气慢慢散去,他漫无目的地沿街向前走,不知不觉就离开了诸家大院所在的街巷,来到南昌城的广润门附近。
广润门是南昌城的西南门,自古就是一处繁华之地,城外章江上的南浦亭,更是因为唐朝诗人王勃的《滕王阁》,“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而闻名海内。这广润门附近有一座道观,王阳明不知不觉就来到这座道观面前。王阳明收住脚步,抬头去看时,却见道观门额上题着“铁柱宫”三个大字。
铁柱宫,原是供奉净明道祖师许逊的宫观。许逊为后汉三国东吴人,曾在晋朝司马氏朝为官,后弃官归隐,在南昌创立了道家净明一派。道观内有一根巨大的铁柱,据传即为当年仙人许逊所立,用来镇服蛟龙,故此观名铁柱宫。王阳明对此道观也略有耳闻,今天信步走到观前了,他干脆推开观门,大踏步进入观里去了。
这铁柱宫,曾经是南昌城里香火最为鼎盛的道观,近几年内因江西境内水旱灾害频发,百姓生活穷困不堪,道观里的香火也渐渐淡下去了。王阳明进入道观大门,却见整座道观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香客很少,道士也不多。院中水池里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柱是不是当年许仙人立下的那一根镇蛟铁柱,也不得而知。王阳明在观里前前后后转了一下,目之所及也不过几个懒洋洋的小道士与几个年迈力衰的老年香客,初入观时的兴致早已索然,遂转身待向观外走。才转身,对面墙上一席字却是扑面而来,青墙白字,煞是分明,王阳明不由停住脚步,靠前一步,细细看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父母不孝,奉神无益;存心不善,风水无益;
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
做事乖张,聪明无益;心高气傲,博学无益;
时运不济,妄求无益;妄取人财,布施无益;
不惜元气,医药无益;淫恶肆欲,阴骘无益。
王阳明一字一字看下来,眼前忽然有云开月朗之感,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通透与舒坦。那些话,字字如洗,晶莹如玉,颗颗都落到人的心坎儿上。从打立下圣人之志,关于儒家道家甚至佛家的书,王阳明都已读过不少,可眼下这篇文字,王阳明知道它们与以往他读的那些书都不同。此时,对道家流派及其教义,王阳明虽然还不甚深懂,但他仅凭自己的直觉,就觉得这是真正的道家功夫,参悟透了,可以真正起到修身养性的作用。
事实上,这净明道与道教其他流派真有不同,它其实是儒释道三教归一,同理相参,尤重忠孝人伦,所以又称“净明忠孝道”。墙上这几句,是当年许逊仙师留下来的,也是净明道教的修身行止的法诀。王阳明又从头至尾反复认真读了几遍,这才转身向别处走去。别看这道观看上去平平常常香火惨淡,还是颇有看头的。
王阳明来到一处静室门外,打眼往里一瞧,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盘腿静坐在观中榻上。此道士大约五六十岁年纪,面色红润,以眼观鼻,以鼻观心,满面祥和与怡然。王阳明不由得就迈步进去,与老道士攀谈起来。
老道士看眼前这位清逸俊朗的年轻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满脸憔悴之色,便欲打算与王阳明好好谈谈养生术。王阳明也正有此意,老道士那一派仙风道骨早已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这一老一少,偶然邂逅的人,便在观中相向盘腿而坐,倾心交谈起来。
老道士果真道行不浅,从老子谈到庄子,又从庄子谈到道家的导引之术,直听得王阳明连晨昏日月星辰都忘了。老道士说:“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老道士的话,直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都落到王阳明的心里去了。自从格竹失败成圣之志受挫,又落下一身咳嗽的毛病,王阳明就在一直苦苦地追寻探索,找一条新的适合自己的修行成圣之路,却是越找越迷茫,越走越觉得内心里一片乱麻,原来是他的心在作怪。心不清静,何以逍遥,何以养生?
其实,在此之前,关于道家的书,王阳明也读过不少了。道教在汉初被称为黄老之说,是老子、庄子等人的思想宗教化后而成,它以老子的自然无为之说为根本,又杂糅神仙之学,以追求长生不老为目的,其间又吸收了阴阳五行说,具有浓厚的迷信色彩。
眼下的王阳明却顾不得许多,如果道教能助他达成做圣人的理想,又能调养好他的身体,何乐而不为呢?如此一想,早把自己新婚大事给忘了,竟然在观中盘腿坐定,也学着老道士的样子,以眼观鼻,以鼻观心,调整气息入定,学起打坐来了。王阳明原本就有慧心慧根,经老道士这番指点,很快,他便进入入定状态,如一棵古松枯木,渐渐把身外的世界全都抛开……
王阳明与老道士在铁柱宫里相对而坐,彻夜交谈,又跟着老道士练习打坐,已经完全把新婚大礼这码子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更不知道此时的诸府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尤其是诸养和,当他大半夜听到家人来报,说新郎官竟然在洞房花烛夜莫名失踪时,真是又急又气,脸都成了猪肝色。爱女千金的新婚大喜日,新郎官不见了,这话要传出去,他诸家的脸可就丢尽了。一肚子气与急,在没找到王阳明之前也不便发作出来,只能派人到处去找。南昌城那么大,又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要找个人还真不容易,眼看着东方渐露鱼肚白,被派出去的人都纷纷哭丧着脸回来了:没找到。是啊,此刻的王阳明,还在铁柱宫里静坐呢。谁会想到一个新郎官会在新婚之日跑到道观里去!
可南昌城再大,搁不住找人的决心大。第二天大清早,见家人气喘吁吁跑进观来,王阳明也从那一片清虚的世界里醒过来了。老道士才知道眼前这个与自己静坐对谈了一夜的年轻人还是位新郎官,赶紧劝他速速回家。王阳明竟然还有些恋恋不舍,问老道士何时再能相见,老道士说:“若得有缘,二十年后再见于海上。”
王阳明这才跟着家人回到诸府来。
前一天他莫名其妙地丢了,这会子又优哉游哉地回来了。看到岳父诸养和涨紫的脸,王阳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了,赶紧乖乖给岳父大人道歉,低头准备受训。诸养和原本先是把肺都要气炸了,后来久找不到又要急炸了,要是把个大活人在南昌城弄丢了,不光对女儿没法交代,对好朋友王华也交代不了。现在一眼看到王阳明,其实是喜大于气了,他象征性地说了王阳明两句,就让他赶紧回屋了。
屋里,还有一个在悄悄抹眼泪呢。
2.南昌诸家 苦练书法
新婚之日,王阳明跑到铁柱宫跟老道士学什么导引术、养生术去了,把诸家上下老小都急了个够呛,好在是虚惊一场,王阳明最终又好端端地回来了。诸养和算是大人大量,此事掀过去不提了。那位诸小姐——现在的王夫人却没有那么好打发,洞房花烛夜被新郎官莫名冷落了一个晚上,那委屈可不是王阳明三两句好话就能打消的。她不哭也不闹,只每天冷着一张脸把王阳明关在门外,就足够了。
王阳明深知自己有错在先,哪里还敢有半点怨言,让睡书房就睡书房。书房里刚好有数箱纸,有笔有墨,也清静,倒是练习书法的好机会。在那一段时间里,王阳明日也练,夜也练,书法渐入佳境。
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书法练习过程中,特别要注重静思熟虑、去欲脱俗等心法运用。随着其书法技艺的不断长进,王阳明也渐渐掌握了此等心法,由最初只一意模仿古帖字形,到后来渐能拟形于心,举笔落纸,王阳明的字写得越来越流畅清丽,率性自然。谈及书风,有“晋书重韵,唐书重法,宋书重意”之说,在某些方家看来,王阳明的书法则在重情,重情其实可谓是重心而轻技巧。
王阳明曾如此评价自己的书法:
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程颢是象山心学之源,也是极受王阳明推崇的宋代大儒,程颢的弟弟程颐则是宋代理学之源,王阳明受程颢心学影响颇深,在后来与友人的通信中,他常常引用程颢之语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在程颢看来,练习书法不仅仅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心法,这种心法才是做学问的根本。他曾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王阳明在读到这一句时,曾不无感慨地说:“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在王阳明看来,“敬”是一种心的修行,是一种心法,修好此等心法,根本不必刻意去求字好字坏,字自然就会练好了。王阳明后来倡导知行合一的心学,常拿自己年轻练习书法的经历为弟子们讲解,以阐明自己的主旨。由此可见,那颗心学的种子自王阳明年轻时代就已在他的心底种下。
王阳明遗留后世的著名书法作品有《何陋轩记》《客座私祝》《矫亭说》等,这些书法作品自然还不是他现在的作品,而是他历经人生风雨磨难之后写下来的。《何陋轩记》是他三十七岁被贬官贵州龙场,龙场悟道之后的作品;《客座私祝》是在晚年出征思恩和田州前夕所作,记录他对弟子日常生活的训诫;《矫亭说》则算是王阳明代替父亲龙山公所作:龙山公有位朋友建造了一座新亭,命名为“矫”,朋友向龙山公求字,王阳明就代父亲写下这幅作品。对这几幅作品,后代评论家都给予极高的评价:
清代学者王育将王阳明与朱熹的书法比较:“朱熹的书法骨劲老练,有苍松怪石壁立千仞之势。王阳明的书法骨挺神骏,有鹰击长空之态。二者的书法骨骼清奇,实乃二人功业德行使然。”
明末清初学者陈瑚评价《矫亭说》:“今阅其手迹,笔墨飞腾,似有龙凤翔举之势,亦可窥见内心之精明。”
阅字如阅人,由书法作品窥见内心之精明,陈瑚的评价精准至极!
王阳明在岳父家的书房里静心敛气练习书法之时,或许远还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当年一笔一画写下来的书法字帖也会成为他通向心学之路的一步步阶梯。
新婚玩失踪的事件已经过去好久了,夫人诸氏的怒气也消了,王阳明就在诸家住下来,无事也常到南昌城里转转。那南昌城原本就是一风景佳胜之处,南浦飞云,赣江晓渡,龙沙夕照,东湖夜月,徐亭烟树,王阳明置身于其间,常常是流连忘返。回到家中则有娇妻相伴,书房内读书习字,红袖添香,小日子过得赛过神仙。王阳明原本脆弱单薄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元气,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王阳明从头年七月一直在诸家待到第二年年底,才偕夫人踏上回家乡余姚的路。
3.携妻回乡 拜谒大儒
弘治二年(1489年)十二月,王阳明带着诸氏离开南昌岳父家,回老家余姚。
这一年,王阳明十八岁。
几年来,王阳明一直在想着如何做圣人。在岳父家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虽然一直在苦练书法,也曾到铁柱宫里与老道士谈论道教养生术,但他骨子深处还是对积极用世的儒学充满信赖,对圣学一直充满向往。这次带夫人回家,王阳明先要经过鄱阳湖,然后沿江逆流而上,从东部离开江西境地,再从钱塘江上游的常山出发,经过衢州到达杭州,最终回故乡余姚。在这途中,有一个地方一直让王阳明梦牵魂绕——江西广信上饶。
在王阳明心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就是明代著名理学家娄谅。这一年,娄谅已经六十八岁了,与王阳明整整差了五十年的光阴,但这丝毫阻挡不了王阳明前去拜谒这位老先生的热情。
娄谅(1422—1491),字克贞,别号一斋,江西广信上饶人。从少年时代起,娄谅就有志于成圣的学问,曾求教于四方,事实却让娄谅很是失望,他发现大多数老师所教授的儒子之学不过是教人应付科举而已,并非真正的“身心学问”。后来,娄谅听说吴与弼在抚州崇仁乡居,躬耕食力,授徒讲学,便辞家去拜吴与弼为师。吴与弼推崇的学说被后人称之为康斋之学(吴与弼,号康斋)。康斋之学,完全遵从程朱之道,认为人应当整束自己的身心,使其莹净。注重“静时涵养,动时省察”,终生以“存天理去人欲”为念,其学术流传较广,弟子众多,形成“崇仁学派”。吴康斋的门人弟子中,最被人称道的就是陈献章(实斋)、胡居仁(敬斋)与娄谅三人。娄谅天性聪明豪迈,不屑于俗务,但又能在一些小事上身体力行。四十三岁时,娄谅出任成都训导,不久之后就辞职回到故乡上饶。回乡后,娄谅以矫正乡风里风俗为己任,著书立说,开馆讲学教授弟子。据传,娄谅对弟子们要求极是严格,事无巨细都会加以晓谕禁戒,为此也曾得罪了不少人。
关于娄谅的为人与学问,王阳明早有耳闻,对他早已心向往之。这次,王阳明自南昌回余姚,途中刚好经过广信上饶,正好圆了王阳明去拜谒大儒的心愿。在阳明心学的发展史上,这当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面。当六十八岁的娄谅与十八岁的王阳明相见,二人竟然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眼前这个一心向圣学的年轻人让娄谅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他们的年轻时代,经历何等相似呵,而他们对圣学的向往与痴迷也在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二人一问一答,相谈甚是欢洽。王阳明向娄谅讲述自己在追求圣学路上的种种困惑与波折,娄谅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把自己对宋儒格物之说的理解悉心解释给王阳明听,还把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做学问的态度都传授给了王阳明。
“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做学问成为圣人。”这一句,当是那次王阳明上饶之行的最大收获。娄谅的那一句话,彻底拨开了王阳明眼前的迷雾。因为几年来在追求圣学的路上频频受阻,王阳明正觉得前路迷茫,不知所措,娄谅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一语点醒梦中人,让王阳明从此坚定了通过做学问成为圣人的决心。
与娄谅的会面是短暂的,意义却是深长的。如果没有遇上娄谅,王阳明能否以圣学为宗,并开启明代儒学新篇章还真不敢说,那条路也许会更曲折漫长,也许王阳明根本就踏上别的蹊径,永远偏离了圣学之道。
在上饶停留几天,王阳明又要踏上回家的征程了。跳上小舟与这位须发皆白的大儒告别之时,王阳明的心中竟充满不舍之意。他不知道,何时还能再与这位博学又和蔼的师者倾心长谈。人生长路,其实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未知串缀而起。那其实是这一对忘年密友的最后一次会面。两年之后,娄谅就与世长辞了。而王阳明再次与这位大儒神交,则是数年之后他为娄谅的女儿收尸下葬之时。一代大儒娄谅,却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了叛臣宁王朱宸濠为妻。宁王起事兵败,娄谅女儿投水而死。这是很久之后的事。
4.一波三折 科举之路
弘治三年(1490年),王阳明的生命中发生了一件颇让人悲伤的事。这一年,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祖父竹轩公因病去世了。王阳明的父亲龙山公从京师赶回余姚为父亲治丧。安顿好父亲的丧事,龙山公的目光又开始转到儿子身上。
这一年,王阳明已经十九岁了,虽然已经娶妻成亲,可他在学业上却是一事无成。多年来,王华这位传统儒家士子,一直希望儿子能同他一样走读书经仕的道路。
十九岁的王阳明,在读书做圣人的理想支配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虽也有些收获,但总体来说收获并不大。与娄谅的倾心长谈给了他方向,祖父的去世却给他带来一份沉重的打击。祖父竹轩公一直看好他,讲他未来定会成大器,可他至死都没看到这个孙子的半点功名,不能不说,竹轩公也是带着一份遗憾离世的。现在,王阳明已经到了参加科举考试的年纪了。尽管王阳明对此并不甚热衷,但在那个年代,要想实现自己读书做圣人的理想,实现自己经略四方的宏图大志,科举之路仍然不可绕过。
王阳明开始回归书斋,收心读书了。
儿子的这种转变,龙山公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读书氛围,他特意吩咐自己的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及妹婿等人,与王阳明一同学习经书。这样,王阳明白天跟着众人一起学习科举课业,晚上则搜集经史子集来读,常常攻读到深夜。王阳明原本就有着非同常人的聪颖智慧,又如此用功,学业文章进步之快,让另外几人大为惊讶。后来,他们才知道,王阳明读书的目的并非仅仅局限在参加科举考试,原是有更为远大的理想在支撑着他,那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
其实,王阳明的转变不仅仅在他读书求学问上。从里到外,他整个人都变了。王阳明年少时顽劣异常,极爱与人开玩笑恶作剧,如今读儒家圣贤书多了,回头反思自己曾经的言行举止,忽觉后悔不迭。他开始从自己日常的一言一行来严格要求自己,要求自己端坐、省言,像古代那些真正的圣贤之人一样。那份变化让王冕、王阶等人简直无法相信,一个曾经顽劣异常的小子,朝夕之间竟脱胎换骨一般,他们怀疑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等三分钟热度一过说不定又故态复萌。面对他们的质疑,王阳明一本正经地给他们解释:“昔日我放逸,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经他这么一说,那几个倒不好意思再取笑他,也开始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经过三年多时间的精心准备,王阳明终于迎来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乡试。
弘治五年(1492年),王阳明参加浙江省的乡试并顺利考取举人,获得了第二年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资格。这一年,王阳明二十一岁。在那场乡试中,还有两个大明知名人士——孙燧和胡世宁,他们也一并中举。这两个人后来同王阳明一起,在平定宁王朱宸濠发动的叛乱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关于王阳明乡试中举,也曾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传说。话说就在王阳明考试前夜,考场的巡场人员在巡视考场时,发现考场当中站着两个巨人,两个巨人一个身着绯红衣服,一个身穿绿衣服,二人东西相向而立,正在大声讨论:“三人好做事!”言罢便倏忽不见了。放榜之日,王阳明、孙燧、胡世宁三人同时中榜。在后来的宸濠之乱中,胡世宁检其奸,孙燧发其难,王阳明则平定其乱,让人不由又想起当年那神秘的红衣绿衣人来。这一段逸事,不知是后人根据三人功绩杜撰,还是确有其事,却也说明那场乡试确实为大明王朝选出了三位栋梁之材。
为了更加充分地准备来年的会试,在考取举人之后不久,王阳明便由余姚再上京师。彼时,王华还在京师任职,父子二人刚好也互相有个照应。接下来的会试,对王阳明来说,应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的事。但王阳明却不敢掉以轻心,他的用功刻苦程度连对他一向要求严苛的父亲也看不下去了。看儿子每每读书到深夜,王华心疼,就吩咐家人把王阳明屋中的灯烛都收起来,强迫他去休息。王阳明就等家人和父亲睡了,再爬起来读书。
常言道:“苦心人,天不负。”上苍却似乎故意要在王阳明成圣成贤的路上设置下重重障碍,如同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不历九九八十一难,断不能让他取走真经。堂堂大明朝年轻的大才子王阳明,熟读儒家经史子集,八股文诗文写得如行云流水,科考考场上,他考不取,谁人还能考取?偏偏他就走了背运。那年的会试中,他竟然名落孙山了。这对满怀信心赴会试的王阳明来说,不能不算一种沉重的打击。
至于王阳明落第的原因,复杂难言。或许是他用功用偏了,别看他每天读书到深夜,读的可都是与科举考试不相关的书籍,就像王冕他们说他的那样,他“心游于举业外矣”。那些经史书籍对人的身心涵养有益,却不一定有助于科举。然而,最大的原因还可能来自他的才华——才华过胜,招人妒了。
龙山公的儿子,大家眼里的准状元郎,却落第了,惋惜者有之,痛快者有之,前来大加安慰的也大有人在。
那一日,王阳明家里高朋满座,当时朝中诸老,文坛才子,全来向这位落第的举子表示“慰问”。当朝宰相李东阳(号西涯)也来了,他是那场会试的主考官,也是大明诗名极高的文坛领袖,在读书人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他安慰王阳明道:“汝今年考取不中,明年一定为状元,来试着作一篇状元赋吧。”李东阳出题的动机何在,是带着一种惋惜,还是带着一种嘲讽挖苦且不去论,让一个刚刚落第的年轻人去作状元赋,根本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谁料王阳明听后,不慌不忙,铺纸提笔,笔走龙蛇,不大会儿工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来科状元赋》就作成了。“天才!真乃天才啊!”身边诸老只有惊叹的份儿,就连一向严肃的李东阳也不由频频点头称赞。
对人才的扼杀,有棒杀,亦有捧杀。李东阳当时也许并未意识到,他随口而说的几句赞誉之词,日后可把王阳明给害惨了。李东阳什么人物啊,当时位高权倾的大宰相,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文坛领袖,他贬损谁表扬谁,那都是一言九鼎,影响力可大着呢。当时现场有位阁老听到李东阳对王阳明的夸赞,心里就不舒服了:“这小子要是取第,将来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吗?”酸溜溜的醋意与妒意已经无法掩饰。据说那就为王阳明的第二次落第埋下祸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贤妒能的人性之恶,自古有之。
王阳明第一次参加会试落榜了,他虽然也觉得遗憾,但并未把此事太放在心上。一次不行,下次再来。会试每三年一次,弘治九年(1496年)春天,王阳明再次参加会试。这一次,他又毫无悬念地大败而回。三年前他虽落第,一篇《来科状元赋》让他在当时出尽风头,简直比当年的新科状元还要风光。三年后他再参加考试,就有人暗中作梗了,你不是信心百倍要中个来科状元么,偏偏就不让你如愿,连个进士也不让你中。接连两次落第打击,纵然王阳明豁达洒脱,也难免有些郁闷了。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科举考试,历来被儒生们视为自己读书的第一要务,更是他们通向仕途官场的必经之路,十年寒窗,一朝得第,光宗耀祖;一旦落第,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不说,也许连自己的光明前路也断了。当时就有一位与王阳明一同参加会试的举子,闻听自己落第的消息就伤心欲死,觉得自己无颜再立足于世。看他那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王阳明早把自己落第的郁闷扫光了,倒来安慰那位同学:“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此时的王阳明,虽然还没有开始他的心学修行之路,但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已不难窥见阳明心学的萌芽与发轫了。在王阳明看来,落第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落第了丧失内心的平静与坚强,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才是最让人羞耻的。内心光明强大,失败成功都不在话下。这果真是一句极有效力的安慰词,那位同学听后对王阳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事实上,也许正是凭借这股来自内心的强大力量,王阳明才能很快从科举落第的阴影中走出来。科举路暂时行不通,但他追随圣学圣人的理想之火却依旧燃烧炽烈。他离开京师,踏上回家乡余姚的路。
漫漫长路,他才迈步。
5.落第回乡 龙泉结社
弘治九年,第二次会试落第的王阳明沿大运河,从京师乘舟南下,准备回故乡余姚。
行至山东任城(今济宁),王阳明弃舟登岸。这座坐落在古运河河岸上的古城,因为一个人的名字而让王阳明倍觉亲切。这里有一座太白楼,与王阳明仰慕的诗仙李白息息相关。
太白楼原是唐代贺兰氏经营的一家酒楼,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大诗人李白携妻女由湖北安陆迁居此地,他的家就在离此酒楼不远的地方。这座酒楼就成了诗仙李太白常常光顾的地方,他在这里饮酒赋诗,曾写下不少名诗篇章,贺兰氏的酒楼也因此而生意兴隆名声大震。后来,有人干脆就把这酒楼改名为太白酒楼,太白酒楼从此名闻天下。宋、金、元、明,太白酒楼历经四个朝代,数次修葺重建,屹立风雨不倒。时间到了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济宁左卫指挥使狄崇在重建“太白酒楼”时,以“谪仙”寓意,依原楼样式,将酒楼迁于南城墙上,并将“酒”字去掉,“太白酒楼”从此成了“太白楼”。
登上这座当年诗仙李白曾无数次光顾的地方,推窗远眺,大运河上波光闪闪,来往客船忙碌穿梭,好一派热闹繁华景象。王阳明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当年诗仙李白才高受妒,方频频登上此楼,借酒浇愁,以诗言志。他也曾一次次临窗远眺吧。而今自己的命运何尝比李太白更好?虽然王阳明安慰同僚时说自己并不以落第为耻,但落第之事总还是胸中一块无法言说的块垒。怀古抒幽,借古讽今,站在太白楼上的王阳明,一篇《太白楼赋》(《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已自心中喷薄欲出,其中写道:
开元之绍基兮,亦遑遑其求理。生逢时以就列兮,固云台麟阁而容与。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登斯楼乎延伫。信流俗之嫉妒兮,自前世而固然。怀夫子之故都兮,沛余涕之湲湲。
在《太白楼赋》的最后,王阳明以此两句结尾:
舟之人兮俨服,亦有庶几夫子之踪者。
如果说这篇赋的前面部分还有一份淡淡的愤懑牢骚之气暗含其中,这两句,则阴霾荡尽。无论时世如何艰险,人心如何险恶,他王阳明追寻圣人之道的初心都不会改变。他将如豪放磊落的李太白一样,迎着世俗险恶,踏破重重荆棘,勇敢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回到余姚,回到故乡的山水怀抱里,落第的阴影也渐行渐远了。离下一次会试还远,还有整整三年呢。王阳明暂把科举抛开,只一味地纵情山水之间。
余姚城里有一座龙泉山,山中四季林木葱茏、花果飘香,流瀑飞泉遍地都是,是一处风景胜地。龙泉山中有一座寺庙,名为龙泉寺。王阳明看中那里清幽的环境,干脆和朋友们在龙泉寺里结起一个诗社来。
一帮文人雅士,日则徜徉在龙泉山的林间碧水畔,吟诗作赋;夜则就着山间松涛月色饮酒长啸,日子过得赛过活神仙。那一段时日,王阳明的诗艺大进,成了诗社中最有成就的诗人。
那一年,有一位叫魏翰的恰好辞官回到余姚,他是王阳明诗社里的常客,常常跑到寺里来跟王阳明作诗联句。论起来,魏翰家与王阳明家还是世交。魏翰的父亲菊庄翁与王阳明祖父竹轩公是至交好友,二人曾一起结社吟诗。魏翰的儿子则和王阳明一起参加过乡试,是同年举人。竹轩公去世后,魏翰曾为其作书立传。论年纪,魏翰该是王阳明的父辈人物,但论才情,魏翰却不及王阳明。偏这魏翰也是一狂傲之士,常常以诗才自居。面对眼前这个比他年轻一大截儿的后生,他自然更是不服气,每每都要与王阳明比试一下。可那些佳词妙句似乎都是为王阳明准备的,每次魏翰还来不及开口,王阳明那里已脱口而出。对仗、联句、作诗、赋对,魏翰很少占上风。他最终是真心服了王阳明。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王阳明已从京师回余姚一年了。再好的风景也搁不住天天看,再逍遥的日子过得久了也会让人觉得腻烦,何况那原本就不是王阳明从心底最为渴望的一种日子,那是他在人生低谷排遣寂寞救赎自己的一种方式。等他从山水中归来,从热闹的诗社里归来,独处一室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他又听到了自己心底那股强烈的呼唤:圣人之志未竟,怎可在这山水间荒废时日?很显然,眼下,他要做一番功业,成就自己的理想,科举经仕还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离下一次会试还有两年时间了,王阳明又收拾起行装准备起程了。
弘治十年(1497年),二十六岁的王阳明又回到京师。收心专读圣贤书,争取下次会试中一举中第。俗话讲,事不过三。按常理推测,已经经历过两次会试失败,却依旧不打算放弃走科举之路读书做圣人的王阳明,这一次一定会抛开一切私心杂念专心投入科举考试的准备了吧。
他要如此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不是那个特立独行、另类传奇的王阳明了。
6.沉迷兵法 迷路歧途
王阳明回到京师,原本打算一心一意攻读圣贤书迎接第三次会试的,可此时的大明王朝边疆已是动荡不安,边境上不断传来异族入侵的急报,让王阳明再也无法在书斋中安坐下去。
事实上,从在此之前的弘治八年(1495年),大明边境上已不太平。西北的鞑靼在这年进犯凉州。弘治十年五月,也就是王阳明回到京师的这一年,鞑靼小王子又攻扰潮河川。危急之中,朝廷急急招揽将才。可那些所谓的武举将才平日里谈兵论将骑射搏击,个个儿都似良才武将,事到临头,却都慌里慌张没了主张。朝廷派出的高级指挥官,战死的战死,战伤的战伤,根本不堪一击。
边关急报频频回传,朝廷却遍求良将而不得,你推我拖,你埋我怨,弄得狼狈不堪。那局势王阳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在朝廷上下乱成一团不知如何应对之时,王阳明已经把当前形势分析得清清楚楚: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刺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
在王阳明看来,大明王朝现在不缺上战场杀敌的勇士,却缺少有谋略的军事指挥家。对兵士们平时的训练中不讲方略,要上战场了才仓促拉出来,哪有个不败之理?
读书做圣人也罢,科举经仕也罢,王阳明最终的理想是为民为国效力,做一番救国安邦的大业。而今,看到边境战事频发,大明王朝却是节节败退,王阳明一心读书做圣贤的心思便又拐了个弯儿。他迷上了兵法。
王阳明该算是一位天生的军事家,因为他聪明有悟性,又有着非同寻常的勤奋。就在他二十六七岁的那一两年里,他遍求世上的兵家奇书,日夜研读,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兵书上讲的都是一些高深的理论,如何让理论变为实践也让王阳明颇费思量。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演练他的兵法理论的机会。日常生活,一般人家家里来了客人,总要端上一些瓜子水果来款待,那些瓜子壳、果核最直接的归宿就是垃圾筒。在王阳明那里,这些可都成了战场上的一兵一卒。他把桌面当成了战场,用瓜子壳、果核在上面排兵布阵,他自己则成了战场上的军事家、理论家,他不厌其烦地为客人们解说、演示,完全浸身其中,常常把那些宾客们也吸引着进入一场虚拟的战争中去。
研习兵法,熟读世间兵家秘籍,是为有朝一日自己能穿上戎装,上沙场指挥将士们杀敌卫国,可眼下的王阳明却是无功无名、人微言轻,要实现自己兵法救国的梦想,王阳明不得不再次准备他的第三次会试。科举考取功名,加官晋爵,才是他目前实现自己梦想的唯一途径。因此,在研读兵法之余,王阳明又开始勤奋攻读儒家经典。
弘治十一年(1498年),这一年,二十七岁的王阳明又重新燃起修习圣学之志。他意识到自己和天下读书人迷恋的辞章艺能终究无法通向圣人之途,要想读书成圣人,还要找到名师点拨。于是,这一年,王阳明遍访京师,希望能遇到自己渴慕的良师益友,最终却一无所得。那让王阳明的心里充满了惶惑不安。难道读书做圣人的理想就这么高不可攀?那其间的学问就这么高深难以涉足?不甘心啊。
拜师不成,王阳明又把目光转向那些记录圣人言行的书籍。孔子、孟子、朱子,他们的书籍他已读过很多遍了,却依旧觉得糊涂,收获不大。一定是他的方法出了问题。带着这样的疑问重拾圣人之书,这一次,王阳明还真悟到了一些自己先前不能悟到的东西。譬如朱熹的“格物致知”说,他当年读了之后,头脑一热就和朋友一起跑到竹园里去“格竹”去了,结果,“竹”没“格”成,还给自己留下一可恶的病根儿。现在王阳明重新来研读,方知自己当年是大错特错了。尤其在某天读到朱熹给宋光宗奏折中“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这一句时,似一束阳光穿云破雾,把王阳明心中的阴霾迷惑一下子荡开了。他有志,也曾为实现他的志向博览群书,可他的志向却不坚定,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他读书,佛家道家兵家儒家,各路圣贤大家的书他都读过,却并未循序渐进从易到难钻下去。这么多年来,他不过凭着自己的兴致所至,想到哪就读到哪,以致他看似样样都行,却是样样不精。
这样的醒悟与发现让王阳明惊喜,他总算找到格物穷理的正途了,惊喜之余,又有重重郁闷卷土而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一无是处。
当年新婚大喜之日,王阳明跑到铁柱宫与老道士彻夜谈养生,老道士曾经告诉他说:“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王阳明却是犯了养生大忌,他现在的心里是七上八下,一会儿想着兵法沙场,一会儿是圣人之学,一会儿又是能给他带来机会的科举考试。这些事情,似乎都是他必须要做的,但哪一件也没有明晰的方向。王阳明有点迷茫了,就越发努力。
心不静,加上太过用力,王阳明的旧疾复发,日夜咳嗽不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没有了身体,所有想法志向都只能成泡影。为调养身体,王阳明只得再抽出一部分心思来学习道教的养生之术……
想到自己多年努力追寻圣人之道终无所获,却落下这一身的病,王阳明甚至动了遗世入山的念头。
王阳明后来常常和弟子们谈立志的重要,他曾对弟子们说:“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说这话时,王阳明已是历经重重风雨磨难的中年。那时,对圣人之学他已有了自己清晰的想法与判断,有了自己的心学体系,那时他是站在高处俯瞰大地的思想巨人。现在却不一样,他的修行之路才刚刚开始,面前摆了太多条看似行得通的路,他却不知道顺着哪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