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不贱
所谓梦想,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琐事,是你永远不会愿意去主动提及的痛,是你低调前行时内心被暗藏被保护的最柔软的弦。
哪怕只是个渺小的外地人,却同样是个不卑不亢的骄傲少年。
2007年,洋洋从华谊兄弟离职了。
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这里,于是想换一种活法。好几年后,华谊创业板上市,接替洋洋职务的是她的好姐妹朱墨。作为资深员工,朱墨获得了价值不菲的股权。很多人为洋洋惋惜,当初如果不走,想必你拿到的股权也值几百万了。她慢悠悠地说,我现在的生活可不止几百万哦。说这话时,她正抱着三个月大的宝贝郑砚宁,温柔地看着老公。
现在的人,总爱用金钱来衡量价值,好像赚多少钱被人知道,出多少名享受掌声,才算所谓的成功,否则便是失败与虚度。而且,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迷失。
实际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洋洋在华谊时,周而复始,疲于奔命,忙起来不着家,每天坐着班车从小红门到机场,横贯整个北京城。她情商很高,懂得如何计算人生,不肯为了工作损失生活的质量,于是决定放弃稳定又风光的工作,去帮助自主创业的前领导。新工作只用soho在家,她有更多时间去逛南锣鼓巷,跳健身操,还能接到一些零散却毫无压力的电视剧推广工作,比起用健康和时间换来的辉煌,她觉得划算。
辞职没多久,我和粟智接了个晚会的活动,执行导演是粟智的老友小天。活动做完去吃夜宵,快吃完时,洋洋过来找我们,我笑着介绍,说,这是小天,发福之前是个帅哥,这是洋洋,烫头发之前是个美女。我看到平常张牙舞爪的小天,竟然有些羞涩。大喇喇的洋洋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没多久他们相恋,我算半个媒人吧。
两人好起来真不错。小天学着下厨,洋洋上网打开食谱,照本宣科。有一次煎鱼,下锅,电脑死机,小天在厨房叫嚷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洋洋手忙脚乱,重启电脑,拿着鼠标玩命点,结果鱼还是活生生地煎糊了。
还有一天晚上,他们约上我和粟智去吃饭。那段时间我常昼夜不分,晚餐常常是我一天之中的第一顿,所以饿得头昏眼花。到了他们家,每十分钟催一次,小天不紧不慢做着,洋洋为了解闷,竟然拿出一盘跳棋,说,我们下棋吧,这样可以忘了等待的煎熬。一刹那我就要昏死过去,几近绝望地说,麻烦喂我三颗跳珠,我先解饿。就这么等了两个多小时,小天兴奋地端着菜出来,张罗着大家吃饭,洋洋突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问:吃饭,饭呢?都忘了煮饭。
不好的时候,也有些不堪回首。小天跟前女友断得不够彻底,偶尔会有来往。他不善谎言,常常被洋洋知道,闹过几次分手,小天去找她,泪眼相求,最后洋洋又回来。有时不解她那么沉着冷静的女孩,为什么始终放不下。她倒不觉得委屈,收拾着衣物,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是担心假如我不在,他这孩子样的个性,谁来照顾他呢?
就这么闹来闹去,永无止境的孩童岁月。
偶尔会在一起喝酒。雪糕和犀牛当时跟我们玩在一起,他们都是湖南人,我们甚少谈心,却不妨碍成为好友,或许只是孤独时的酒友吧。没有北漂过的人很难理解,不得志的时候酒友多么重要,胜似亲人。
雪糕是刚和经纪公司解约的女演员,大眼睛,爆脾气,拍戏时不搭理人,杀青后收拾好行李就独自离开,庆功宴有人灌她酒,急了,一杯酒泼对方脸上。学不来人情世故,多少人试图纠正她,也不肯妥协。有个性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北漂等着机会,却没有机会,不敢回去,怕被老家人簇拥着赞美奉承,因为她内心并不强大。当时有点认输的意思,在朋友的公司做前台,收发快递,记一下考勤。我们开玩笑说她是全北京最美的前台,她不介意,心虽然焦虑但个性却不浮躁,哪怕是无路可走,也不会妥协去拍糟糕的作品、应酬讨厌的投资方。
犀牛体育学院毕业,比我大一岁,也在做演员,演过男一号,却没有红的运气,于是也没太多艺人的矫情习气。好酒,在室外的宵夜摊能喝得翻江倒海,第二天一早又在跑步机上练一小时,随时觉得他神采奕奕,整装待发。
酒后都爱念叨。
粟智喝多了会笑,有一次还拿了狗粮当零食,吃得津津有味。
雪糕喝多了会哭,她恨自己的笨拙与倔强,想当个好演员,却又做不到左右逢源。
犀牛喝多了很淡定,高谈阔论,两手比划勾画着未来,好像突然那么一天,一切顺风顺水,我们都混得很如意。
小天喝多了爱闹,砸酒瓶,掀桌子,粗口,有一次还尿在我家门口,尿完还记得绕道走。他满腔抱负,却得不到施展。做过不成功的编剧,异想天开的综艺导演。有些怪才,但不善言辞,是个怀才不遇且不得志的北漂人。
洋洋呢,基本不醉。北京女孩,男孩性情,二锅头能当水喝,我们全挂了她还能算清服务员多收了一份拍黄瓜的钱。
我喝多了很乖,倒在椅子边不省人事,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会被割掉一个肾。
都是不甘平凡的人,却又无可奈何地平凡着。
有一次吃饭,雪糕憋了很久问我:你以前是个作家,我看过你的书,为什么要做这一行,自甘堕落呢?她无心一说,又被热闹的干杯声掩盖。
粟智后来跟我说,别放心上,雪糕就是这样的人,口不择言,她的本意是这行相比作家的身份,庸俗低贱,你能写作出书,没必要蹚这浑水。
换做以前我会生气,即便是玩笑,也不会接受对自尊心这样的刺激。但这一刻突然很温暖,像找到了一个懂你的人。她帮不到你,也不算知心,但她的质问让人警醒,还有种被认可的快乐。
我终究没有回答她,因为不知从何说起,也因为,我是否回答并没有人关心。真实的答案是,因为我是个失败的作家,不值一提,现在为了生计放弃写作,仅此而已。但,说得出口吗?
不过能坦然地正视自己的不如意,会不会也算是一种进步呢?
跟老汤约见。他和朋友合开的公司如火如荼,一共三个股东,分配不同的工作,一个主管经营,一个主管人员,老汤勤恳做事,与合伙人磨合得不错。他给我看手机里公司团队的合影,一群快乐的年轻人。
我问他,开公司难吗?
他沉思一下,说得很实在:不难,也难。不难在于,所付出的心血汗水,都是为了自己,因而苦不觉得苦,累也不觉得累;难在于,咱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人,告老还乡不可能,再去打工挣薪水也不可能,于是上了这艘船,即使没有有力的船桨,用手也得划到目的地。听起来很悲壮吧,这是真的。很多人觉得我逍遥快活,只有我自己知道,创业这条路,哪来的逍遥,又怎么可能快活,只能一条血路杀向前,没得选。所以我破釜沉舟,相信会有靠岸的一天。
老汤说得很笃定,我听得很入神,并没有吓到我,却吸引到我。
也许这就是围城吧。少年意气作祟,辛酸不辛酸,没有钻进去看一眼深浅,总觉得对不起我的北漂生活。我想尝试一下过山车般的奋斗历程,跌到谷底,然后又冲上云霄,未来永远充满不确定的可能。如果有一天,当我跟孩子说起年轻时的精彩篇章,说起我勇敢踏上北京的战场,最后每天在家睡到自然醒,跟着一群同样无所事事的loser们把酒言欢,愤世嫉俗,却又乐此不疲。会不会很丢脸?
我们创业吧,就算最后做得不够好,至少做过就不会后悔。我跟粟智第二次说这事。
雪糕说好啊,你们创业,做了大老板,让我演女一号。等我赚了大钱,办个养老院,咱们都不结婚,老了就住进去,谁也不能赶我们走。
犀牛说,喝起来,走一个。
洋洋说,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
小天也不知哪学来的,夸夸其谈地说,我们加油做,然后找风投谈融资,三年做上市,到时候修一座古堡,无数佣人侍候着我们。如何?
参考了一些朋友的意见。
因为与香港艺人杨千嬅合作而认识的经理人管姐,得知我要创业,极大地鼓励我,说,香港这许多演艺资源,应该都可以帮到你,做你的后盾。这句话让我温暖很久,在我创业后的两年,管姐也离开了前东家东亚集团,自组公司做电影,同时兼任舒淇经纪人。柯震东主演的电影作品《在一起》便是管姐监制的作品,唯美浪漫的爱情片,口碑一片大好。我猜测,那时管姐已有绸缪做公司,听闻我创业的想法,鼓励我的同时,其实也是在鼓励自己。
粟智在天娱工作时认识的投资人张庆,一直视我们为小弟。粟智的父亲眼睛要做手术,他主动帮忙,联络相熟的医生,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难题。他在金融圈呼风唤雨,对娱乐行业很有兴趣,但谨慎冷静,一直在观察我们,每隔一段日子便会约我们在昆仑饭店喝下午茶,听我们详述事业的进展。听说我们要创业,更是万分支持,他约了我们两人吃饭,问我们是否需要启动资金。但我与粟智婉拒了,做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公司,成败未定,也没有急需资金的地方。我们不想拖朋友下水,先把公司养活,有了更大的规模再做打算。
这点小天很想不通,有这样的关系,干嘛不用。拿着投资人的钱,可以大手大脚,潇潇洒洒,花起来也不用心疼。粟智考虑得更为成熟,张庆帮助他父亲治病,便已视他为兄长,兄长的钱又如何花得安心。何况,若把他当成不懂行的金主,这是不够善良的做法,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创业道路上,尚算新人,外来的资金,我们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呢?倘若这次失败,便不必指望下次了。
2008年10月,粟智从天娱正式离职。公司在轰轰烈烈的讨论中成立了,找人算来算去,定下“福星传媒”这个名字。因为写字楼实在太贵,核算来去,最后租了阳光上东公寓一套200平米的住宅作为办公室。
那天天气晴朗,好像有阳光搭着我的肩膀。
一开始没几个人。初始的注册资金也才十万,股东是我和粟智,与小天约定好,等公司有了稳定的项目再与他谈股份的分配,洋洋纯属帮忙。再招来几位北漂的湖南老乡以及我相识多年的好友萧子千,组成了最初的福星。
最初的总是最美好的。几颗珍珠,再怎么圆润光滑,总能紧紧拽在手心,倘若是大把海沙,一把抓过去,指缝里必定漏掉不少。
第一个项目是与国内一家卫视合作新的节目。这家卫视属第二梯队,但影响力不错,总之无论如何,甲方总有甲方的派头,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乙方,这是我们创业后第一个要学习的部分。
粟智在天娱,是超女快男最热的几年,巡演场场爆满,在何种工作场合都能受到尊重。这就是平台的力量,可以赋予你很强大的气场。和这家卫视领导接触,迅速发现之前的优越感没有了,从天娱的中层干将,变成一个手无寸铁的创业者,毫无底气。
他们对我们团队尚算认可,尤其是粟智在天娱的经历,这是最吸引他们的地方。通过其他业内人找到我们,谈到这档节目,希望是一档集合音乐与公益的大型周播类的综艺节目。大家很卖力,第一个项目就能在卫视平台播出,这是件鼓舞人心的好事。于是我们开始筹备提案。几番沟通下来,很累。但也不言放弃,希望能用好的方案打动对方。那段时间,我们通宵达旦,不希望在这个项目上留有遗憾。多次的打磨,让我对文案很有信心。我至今仍然自信的一点是,我和粟智对自己认定的工作都是有很高要求的,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团队生产出潦草的产品。成或不成,我们自己一定要问心无愧。
核心力量都是义务劳动,几个执行层面的导演薪水,是我拿存款补贴的。开始感到一点压力了,这些钱,不知道会不会有去无回。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这个节目最终没有谈成,台领导没有给出太多的解释,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有心理准备不会太顺。但仍然想知道原因。
约上张庆,不求帮忙,只想他可以指点迷津。他说,文案符合台里的要求,你们又具备执行力,所以问题有两个,第一,你们和台里的关系还未到可以密切合作的地步,简言之,你们还不够被信任,所以不具备成为他们合作方的条件;第二,公司在起步阶段,尽管朝气蓬勃,却缺乏足够的保险,所有行业都差不多,甲方宁愿乙方做得不太优秀,也不要出问题,所以一般会选择更具资金实力和行业资历的。你们呈现出的公司形象,就是简单的几人,各种创造的业绩都依托于原有的平台,和福星并无关系。
恍然大悟。
稚嫩如我,还学生气地以为,努力把方案做好就能打一百分。这条路原来比我想象的崎岖,我有点理解老汤了。
一个多月后,在这家卫视看到新上档的节目,内容设置跟我们之前提案的节目完全一样,连节目名称都一字未改。片尾看到承制单位,的确如张庆所说,是国内一家颇有声望的传媒公司,以制作见长,老板知名度很高,有足够的社会公信力。
粟智苦笑一下,我却愤怒至极,这是剽窃,店大欺客可以理解,但这赤裸裸的剽窃竟然发生在官方卫视,我不能接受。
他说,不能接受又怎样,只怪我们没有经验,太仰视对方而丢失了警惕,没有签署保密协议。吸取教训,别气坏了自己。
保密协议,这简单的几行字,一张纸,是作为创造性企业要学的第一步。
失败的开场,有些失落。
依然没有停止我们的目标,要先找到稳定的项目。有点难,但不是没有希望。那种感觉像幼时去老家的桃花源春游,有个秦人古洞,很长,很暗,每一步都必须很小心,我总觉得那路很长,但很有信心,因为知道“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只是一切都是未知,于是喧嚣中求静,等着豁然开朗的那一天。
运营暂时没有问题,香港的管姐,台湾的屈哥很帮忙。管姐有侠女风范,当时她是东亚集团红馆经理人公司的负责人,旗下有舒淇、杨千嬅、黄秋生等一众大腕;屈哥也是个有梦想的人,带着一帮台湾同胞来内地创业,上海北京来回飞,阿妹和伍佰是他经营的艺人。他是性情中人,好酒,也讲义气。处女座的他比艺人还难搞,我们私下叫他“大魔头”。
艺人演出经纪的合作给我带来不多不少的收入,刚好支撑公司的基本开支。但仅这样肯定不行,若仅仅维持生计,那还不如不要负担公司,自己赚了放进自己腰包,轻松自如,还不必养人。
每当我有这样的想法,粟智就会呵斥说,打住。既然决定上路,就不要后悔。
第二个项目,是与老汤公司合作一个时尚网络剧,邀请了一位上升期的年轻导演,由我们负责内容策划及制作,拍摄地点在上海。有老汤的协助,竟然谈成,利润虽不高,却因为这网络剧的赞助商是个极有质感的国际品牌手机,宣传力度很大,在全国各网站、地铁、飞机上播出。算是个让人兴奋的成绩。
策划案,拍摄计划,二十个工作日的磨合碰撞,来来回回,通过了;相关角色设定,各种PK,厮杀,战胜了。问题却出现在演员上。男主演要求必须邀请Sam,香港一位个性突出的男演员。赞助商认为他和他们手机品牌调性契合,非他莫属,否则这项目就放弃,而留给他的预算并不高。
“甲方永远是对的。甲方在任何时候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合理的。”跟着我默念一百遍,就会适应了。
打给管姐,她说香港虽说圈小,但很多人也见首不见尾,所以并不相熟。她打听到对方经理人阿欣的电话,需要我自己去谈。联络过,她说档期不可以,以忙碌为由挂断电话,看这态度,对这个合作并没有兴趣。而赞助商要求网络剧的上线必须按照我们商定的时间。
第二天,我飞到香港。没心思吃鱼蛋,路过许留山也没有驻足。我问到Sam经纪公司的地址,直接上门献诚意,也不顾这次香港之行是否草率,总之不能让这个项目败在这个环节,如果不争取,事后我会后悔。我知道后悔的感觉,比失败还要难过一千倍。
在铜锣湾,人潮涌动,我站在中央,面对四周高楼我有些晕眩,才想起来一天没吃饭。在7-11买了个面包,边啃边找路,总算找到了。上楼,前台的小姑娘问我找谁。
我找阿欣。
有预约吗?对方礼貌谦和。
呃……有预约,我是福星传媒的易术,电话联络过。我撒了谎,我想,如果她强硬拒绝,那就算了吧,反正我来也来过了,如果谈不成就是造化弄人了。
易先生,麻烦您跟我过来。小姑娘电话问过阿欣后跟我说,仍然保持温柔笑脸。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阿欣寸头、干练、戴眼镜,看起来强势利落,但仍不失礼节地起身和我握手。
我说,很抱歉,也很冒昧,直接就来了。
她说,没关系,只是我一会儿要提前下班,明天的航班和Sam去洛杉矶,我们要在那边工作很久。感谢你的诚意,档期不行,我再挺你也没有用。只能说抱歉了。
她这样说,我反而坦然了,握手,离开。我逛了会儿街,找了一家餐厅,边吃饭边打给粟智:他时间不行,配合不了,就当来旅游了。粟智倒也淡然,只是略表遗憾,然后说,你玩得开心,既然是不可改变的结果,那就认了吧。
回到北京,跟老汤说这事。他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久不抽烟的他竟然颤颤地点了根烟。我说,已经尽力了,这合作我很看重,但就是这样,可能我们缘分未到吧。
不行,不能放弃。他一字一顿地说,特别严肃。
你的意思是?
能不能找到他本人,我是说Sam本人,打动他,让他亲自协调。不仅仅是为你们,这品牌是我公司的大客户,如果这次失败,影响其他相关项目,损失会很大。真的,帮帮我,兄弟。
可怎么帮呢?头痛。
问了一圈人,都说:Sam?找阿欣啊,他的工作只能通过她,这是行规,亦是职业操守。我何尝不知道呢,可行规帮不了我。
最后,上海一位唱片公司的负责人给我一个电话,说,联络她吧,林熙蕾内地的经纪人,应该跟Sam本人认识,有一次喝酒偶遇他们,关系匪浅,叫燕子。也只是依稀记得,但不确定,你可以试试看。
基本已不抱希望,但还是决定争取一下。燕子,我手机里似乎有若干同名的人。
拨通她电话,很久才接。大致说了情况,内心已经决定,若再不可以,就直接告诉老汤,死心吧。对方竟然停顿一下,然后说,可否先给我相关资料,先看一眼,方便我跟他本人阐述。我有点不敢相信,一直追问,所以有可能吗?所以他的档期并非无法协调是吗?燕子说,阿欣家人在美国,他们去洛杉矶工作,她可顺道探亲,你这档期正与他们美国的工作衔接,阿欣或许是不愿为这个工作影响自己的假期。我突然就肆无忌惮地在电话里笑起来,尽管跟对方只是一个简单的通话,却莫名地有了奇妙的信任,仿佛有她这句话,就已经临近成功似的。
拜托你了。我一直道谢,但又有疑惑,你怎么说服他来呢?
燕子漫不经心地在电话里说,就跟他讲啊,拍这个呀,有妞泡。
大概一周的时间,就拍摄内容反复沟通,燕子帮了不少忙。因为对方在美国,得到信息反馈的时候常常在凌晨,大家根据他的需求与疑问进行剧情的调整,最后终于确定了他来出演这部网络剧。几乎是不可能任务。当然,后来我慢慢了解,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唯一具备的竞争力,就是敢于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不可能任务。
由于燕子的沟通,Sam甚至接受了极低的拍摄预算,半帮忙地答应了这个项目。燕子跟他说,就当来交交新朋友。算是说服了他,唯一的要求是,因为有手机品牌植入,所以要求拍摄的视频素材以及剪辑的成片不得用于企业产品宣传,更不能以广告的形式进行投放。燕子也并未要求高额的酬劳,只是照行规支付了她合理的代理费。我们电话中相谈甚欢,虽然未曾谋面,但已感觉可朋友相称。
合约签订后,火急火燎地拍摄了。我虽然未跟进全程,但团队人员上下齐心,一切都很顺利,很幸运甲方没再为难我们。一个月后交片,我们收到项目服务费的尾款,算是作了一个了结。
却接到燕子的电话。她很着急,并未有怪罪的口吻,但听起来事情的确很糟糕。她说这网络剧,又被剪辑成八分钟的短片,在赞助商的专营店里大规模播放,剪辑得巧妙,并未明指是广告,但性质已与商业代言毫无差异。Sam打给她,觉得受骗,伤心之处在于,他当燕子是朋友才接下这工作。燕子说,我遗憾的也在于此,做了几年的朋友,不能背负一个骗子的骂名。
我有些语无伦次,但内心觉得抱歉,赶紧说,给我一点时间来了解清楚。
辛苦了。她说,停顿一下,又说,没有怪你,我们沟通是OK的,不过既然是合作,还是有必要知道真相。
打给老汤。他在医院打点滴,累病了。简单说完这事,他说,我也去了解清楚,只是,情况或许并不乐观。
怎么了?
唉,我退出了这家公司。他在电话里惆怅地说。
感觉他是鼓起很大勇气叙述这件事情的。原来合伙的两人联合踢他出局,正学着创业的老汤还以为遇到志趣相投的好伙伴,谁知在利益面前却仍逃不过悲剧收场。他压抑着情绪,有条有理地说着个中辛酸,有好几次,我听出他要叹气,但终究没有。
他说,我觉得我有点儿急,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希望你们能准备得更好;另外,不要太相信别人。创业路上认识的人,比职场上的伙伴要更让人无可奈何。
他最后还跟我说,挺后悔的,这公司,辛苦这么久,知道吗?我几乎没赚到钱。赚到的只是创业的美名,为自己打工,听起来真的很棒。他苦笑一声,便挂了电话。
这声苦笑有点悲凉,或许其中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老汤不明说,我也不再追问。我们在朝不同的方向前进,渐行渐远,已经不再会推心置腹地倾诉各自的境遇。想到这儿,我很难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但大致明白,老汤公司负责这项目的另一合伙人早已与甲方商定好这样的投放模式,老汤并不知情。燕子对我说,我相信你,但老汤是否知情,我不再关心,因为我当你是朋友,其他人只是客户。我仍然很抱歉,无论如何,是我造成了她与Sam之间的误会。艺人都敏感多疑,我能想象这个误会一定在他们之间树立了一座不可能攻破的墙。
她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尽力去解释了,能不能跟他继续做朋友,看缘分。不过,多了你这朋友,这个生意也没有亏太多。
可这次,我觉得自己很糟糕。我很焦急,不想被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怨恨。
她一直安慰我,这圈子,不经历点什么不知人心险恶,算我们共同上了一课吧。
仍然想解释点什么,她却话锋一转,问:北京好吗?
北京。好吗?这么抽象的问题,让我在电话这边愣住了。
她继续说,我想来北京发展,你说靠谱吗?
你来做什么呢?
她开始娓娓道来,很奇妙的一段诉说。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充满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信任感。十分钟前,我们还为那个让人懊恼的合作而纠结,忽然之间,便因为一个简短的问题换了国度。她同济大学英美文学专业毕业,放弃高薪的翻译工作,因为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与好奇而进入娱乐圈,原本工作顺利,却感觉并无任何突破,这时被一个已婚男人缠上。她想要逃离他,试过很多办法,或许只有彻底离开上海才能自救。
她说,我发现我快爱上他了,但我不能做小三,我不要遭天谴,我是个热血青年,不能在这里沦陷,要去往一个充满正能量的地方。她还说她热爱北京,尽管冬天寒风刺骨,春天黄沙漫天,但有种不可思议的归属感,这座城像是为我们这些渴望改变的人而修建的。
我说,你来吧,也许上海有你留恋的地方,但北京有我。
两个月后我在北京见到了她。四惠的一个广场,我站在中央,她戴着墨镜,披一件充满异域风情的硕大披肩,从不远处向我走来,不紧不慢,每一步坚定又踏实。
她对我微笑,我一眼就认定肯定是她。
后来,她说是因为我这句话才决定来北京。那时她拥有一笔足以挥霍一阵子的存款,一本驾照,上海的户口,不多不少的资源,失败的恋情,还有一颗狮子一样勇敢的心。跌跌撞撞就来了,像我当初一样,先寄人篱下,然后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除了做剧本创意策划,也协助几位艺人的事业。
后来,她加入我的福星传媒任副总裁,负责艺人管理事务,并且被我推向台前,成为电视节目里犀利的主持人,又以网名“衣锦夜行的燕公子”在微博上为恨嫁剩女们指点江山,出版著作《迎男而上》畅销一时。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想我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她说,没错,很奇怪,那年你说北京有你,尽管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总有种强烈的预感在推着我前进。说是缘分太敷衍,但我想,这就是安排好的情节,我们应该就在这一章节相遇,于是故事才慢慢变得更有趣。
一直没有放弃。
创业,规矩地做着乙方。赚钱,就得学着放下骄傲与倔强。
在中国,乙方有自己独特的宝典。慢慢熬炼,一次又一次委屈与难捱,总有一天就醍醐灌顶了。参不透的玻璃心,就不要选择创业。
渐渐有了不大不小的成绩。跟中央台电影频道合作《流金岁月》电影主题晚会,在苏州体育馆掀起热浪;承制第九届数字电影百合奖,粟智拿着对讲机有点号令天下的范儿,收视率获得了十年最高;和安徽卫视共同打造公益节目《为爱高歌》,集结百位明星,无数观众现场落泪等等。这些都是福星最初的成长。
那一年多并没有规划,但在辛苦地积累,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就是要把公司经营下去。我常说,这是个交朋友的行业,最吸引我的地方便是总能遇见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和我有着不同人生轨迹的人。骨子里仍不觉自己是个创业者,隐约留着文人的执拗,结朋识友,感受缤纷的冷暖人生,就像我创业的目的,名利倒是其次了。
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利。买了辆道奇,觉得它黑色矫健,有点与众不同的气质,那公羊头的Logo,更像极了摩羯座的坚毅隐忍。深夜开着车从远处回家,想起刚来北京时在西客站坐在行李上等人的那一刻,眼角眉梢忧伤一下,觉得像是上个世纪的某个画面,并且与我无关。
2008年北京奥运,举办地鸟巢离我家不远,几个相熟的朋友来我家,买了啤酒和烤串,靠在窗边看远处喷薄而出的灿烂焰火,大声呼喊,激动万分。记得四年前来北京不久,在紫竹桥附近那个简陋的租住房里,几个人蜗居一起看那一年的雅典奥运会,也是热闹相拥,只不过换了几名陪伴的人而已。时间流逝,四年就在弹指一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