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混过的日子
北漂的人,必须有一段混着的时光,那是我们的必修课。
过完国庆,我辞职了。
刻意选在卓玛和李总出差的日子去办了离职手续,心怀感激,却不想遇见他们,我耳根软,害怕听到煽情的话又会动摇。但这件事成为后来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离开,我都应当和他们好好告别,至少是一次正式的告别。需知,人生除了报亲恩,第二便是知遇之恩,而当时幼稚的我,并没有这样做。
未找好下家,暂时也没有计划。虽然我并不觉得这个行业里,以我的资历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但还是辞职了。
不必去追究得失,当下觉得是对的,那便是对的。若非要问原因,便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从抵达北京开始便未停歇,疲惫是不甚重要的因素,更在意的是,我想了很久,确定自己并不热爱这份工作。我总认为人生最大的失败,是无法用我最热爱的文字来养活自己,所以才妥协进入电视圈,用我觉得高贵的文字来书写节目串词。热血青年,铮铮傲骨,实际上幼稚得可笑。但就是不愿退让,在节目里开着无趣的玩笑,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嘉宾,每天为收视率提心吊胆。那时还小,觉得这些变成了生活的全部,撑不下去,想逃离。
因为出了几本还算有口皆碑的书,我有了一个清高的分身,于是世俗的那个自己输给了清高的分身。
分身无视金钱,只愿文艺地活着。不必笑我,年轻总有各种尝试,所有的醒悟都在多年以后。
那时安妮宝贝刚搬来北京;韩寒风头正劲,一人独大;郭敬明小荷初露;张悦然还在新加坡念书;蒋方舟初出茅庐,但不如她母亲尚爱兰的名气大。认识了春树和孙睿,常混在一起。春树刚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被称作“新激进分子”,孙睿的《草样年华》卖到断货,师从田壮壮读研是几年后的事;女文青吴虹飞,辞职失恋,自组乐队幸福大街,唱《一只想变成桔子的苹果》;路金波还没有离婚,带美丽的妻子来北京出差,约见我们一干人等吃川菜,末了去酒吧聊天。我很轻松,觉得是另一个世界。
可以逃避的双重身份。你们是电视人,我不是,我是作家;你们是作家,我不是,我是电视人。有点自欺欺人,但很好,在哪个群体里,都是个了不起的局外人。
辞职那天,我在公司发呆,在电脑前坐到晚上11点。春树来找我。
在门口准备离开时,她指着那盆粉红色的蝴蝶兰,说想要。我很为难,这是公司财物,离职也不可带走一分一毫。她依依不舍,说就两支而已。我想了想,突然扯下两支,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跑,生怕被人看见。她笑着跟我跑,跑了很远。我们的笑声在北京宁静的夜空中回荡,久不停息。
就写写字,不工作也挺好。
代价是收入变得不稳定,但兴趣所致,爱写便写,不写就自由自在,无需趋炎附势,更没有复杂的交际圈子。写完,发邮件给编辑,需要修改便通个电话,稿费汇来,银货两讫,连见面都省却了。生活单纯得像一滴蒸馏水。
跟父母坦白,我暂时没有工作了,但不缺钱,放心。极努力地试图说服他们接受我的状态,喋喋不休地强调:中学的学长没有工作,开了工作室给人做设计,收入颇丰;小梦也放弃体制内的工作,走遍千山万水,拍好看的照片,写着专栏,也不算潦倒;还有后海那么多餐厅驻唱的年轻人,据说都是艺术院校的高材生,在哪里唱都是一个舞台,对不对?他们只是叹气,但也认可,说,我们倒不需要你养,家里衣食无忧,亦接受你北漂的自由,但即便做一生的文艺青年,也要考虑买房买车,有丰厚的积蓄才安心啊。
我想,也许他们内心并不愿意我选择漂泊,只是无可奈何。
只能感谢宽容的北京,让每一种生活方式都得到尊重。若是在老家,没毕业证,又没个正经工作,成天窝在家里做着作家梦,必定千夫所指。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社会不安定因素,说的不就是我这样的人么?
慢慢混到一些名声。
签售自己的作品,很多读者从各地来,竟然会因为看到我而激动;和那些畅销作家去领奖,他们也都能准确说出我的名字;出席各种书展的读者见面会,说着千篇一律的套话。父母不再念叨了,在他们看来,出书出名是光彩的事。
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却很迷茫。
有一次在天津,一群跟我同龄的作家附庸风雅,见白烨和马原在,都积极发言,引经据典,好抢个风头。轮到我,没有站起来,说:觉得来错了,我以为作家不应该这么多话。我写作,所以我沉默。
说完,冷场几秒,竟然获得掌声。
结束后,有个女生来找我,说对我印象很好,留下电话,她说,我叫宋静茹。我激动了,那是我曾最爱的作家,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写《孩子》的那位,她一直低调前行,拒绝曝光,却坚持以缓慢的速度出版着不同的作品。
她说,你刚才说得很对,作者应该沉默,所以我也很失望这么吵闹。她当年保送南开,毕业后去《中国国家地理》做记者,又转行做出版,所从事的行业离写作不远,并不委屈,但似乎没有真正的快乐。
矛盾中依然前行。
写了一本童话,叫《我丢失了我的小男孩》,在内地与韩国同步出版,赚了小小一笔钱。韩国编辑白女士是我的伯乐,她请人翻译成日文,推荐在日本连载,被宫崎骏的吉卜力工作室留意,转载至他们的官网,联络到韩国方,洽谈版权改编事宜。多了日本读者,留言给我的博客,说喜欢我的故事,我看了欢喜,但随之而来也多了些是非。
日本的新闻媒体好奇出现在吉卜力工作室官网上的中国童话,于是捕风捉影率先刊登我和宫崎骏合作的新闻,国内给予了更大的关注。媒体的渲染远远超越了文本的力量,那段时间我关了手机去度假,回来看见铺天盖地的报道,各种关于我的采访,不同版本,真实与否都是极大的伤害。外界都猜测这所谓的合作,仅仅是个骗局。这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成为一个话题人物。
我辞掉工作,只是为了写作。我写作,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价值所在。
敏感如我,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太可能。一直逃避,不愿去解释,觉得若站出来回应,更会推波助澜,最后变成一个被人记住的笑话,不出声,也许就会慢慢被淡忘吧。
我想了各种可能。比如,我还是个光线的导演,从未热爱写作,没有分身,抑或我潜心写作,也从未想过被人关注,更不屑太多人读到我的书。哪一种我会更开心?
有点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了了之。
没有工作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有版税,就吃吃喝喝,换几套新装,没有版税,就跟着粟智吃吃喝喝,穿他多余的衣服。庆幸这几位朋友,能忍受我的孤僻怪诞,喜怒无常。他们仍在这行打拼,各自收获着成绩。
大家都有了小小的存款,分开住了。粟智与我,以及他的中学同学刘彬合租在西边的厂洼小区。刘彬厨艺了得,人称“中华小当家”,跟着学习,我这闲人竟学会做一手好菜;老汤交了女友莹子,是光线艺人部的同事,他们和黄瑾合租在我们附近,下班后常来蹭饭,说话小心翼翼,生怕说出“反正你在家没事就先把汤炖好”这样的话刺激到我;童童留在紫竹桥的老房子,偶尔去那边相聚,故地重游,不胜唏嘘。
脱离集体工作的生活,自欺欺人是在创作,却掩饰不了巨大的孤独和压抑。
有天大学辅导员来北京,黄瑾打给我,说一起吃饭。我想想,拒绝了。
为什么?他对你那么好,吃个饭而已。她不解。
你们都在上班,他问我在干嘛,我怎么说?
就说你在创作啊,又没骗他。她急了。
不行,不去。
最后硬是倔强地拒绝,关了手机,在家睡觉。躺在床上,想着他们和辅导员觥筹交错,聊着北京见闻,热闹非凡,我作为第一个来北京的代表,竟然没有颜面相见。
突然开始痛恨这个矫情的分身,所谓创作,若让我丢失了与外界交流的渴望,即使著作等身又如何?青春年纪,不是应该尝遍各种滋味的吗?
眼角眉梢忧伤一下,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选择。
晚上依旧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粟智在背后小声叫我,我说怎么了。他走过来,坐我旁边,说,放一放,别写了,去找一份工作吧。
见我沉默,他继续说,如果写作变成你赖以生存的谋生技能,算不算一种亵渎呢?如果你摒弃生活,只是闭门造车地写作,又何必来北京,哪里都是一样了,而生活不是应该比写作更重要吗?而且,我只是肤浅地觉得,这些日子你的状态,不算健康。最理想的妥协,应该是有一份能让你更有激情的工作作为事业与经济来源,但并不妨碍保留一份热忱给写作啊。我赞同你的文学理想,甚至佩服你的勇气,但能脱离社交,像李碧华那样离群索居的优秀作家又有几个?你说呢。
唉,这道理,其实一直都明白,只是没有台阶下,才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也坚持着不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也是一个失败的电视人。
不过,我并不觉得浪费了时间。北漂族最彪悍的自我标榜就是:只要不狼狈回乡,就不算输。因为有个很时尚的词叫“经历”。
在我“游手好闲”的日子里,他们的工作也兜兜转转。
粟智从光线辞职,回到昭昭姐身边,制作一档音乐类综艺节目《春华秋实》,在北京台播出,随后节目停播,他再度离开,以编外合作的方式参与制作光线的一个选秀活动,动荡不堪,很不顺利。他那时个性耿直,胸无城府,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人。像是榴莲,讨厌他的,认为他桀骜不驯,不好接近;欣赏他的,将他视作不可多得的奇才。
不过,人不会一直顺风顺水,经历一点坎坷曲折,会更懂得珍惜,更懂得设防。他在光线一手栽培的女主持,待他离职后拒绝接听电话,而当他事业出现转机时,又主动打来电话示好,周而复始。有朋友劝他,看吧,说了不要和艺人做朋友,不能走心,借你爬上台阶就一脚踢开,切记。虽不尽然,但也有道理,看着女主持风光登上一线位列,他却大方地说,她原本就潜伏了力量,只是当初凑巧让我找到了她,不必感激一辈子,所以也没什么好怪罪的。
童童也是离开了又回来,折腾来折腾去,便一直待在了光线。黄瑾和老汤是绝好的搭档,联手出任“音乐风云榜颁奖礼”总导演,轰动业界,成为美谈。他们都是我的骄傲,我的正能量。
因为好与不好,我们都温暖地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