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琴抄(6)
因此,每份礼物春琴必定一一过目,就连点心盒子也要打开看一下。对每个月的收支情况,她也是命佐助当着她的面,打算盘结算清楚。春琴敏于计算,心算能力极强,数字过耳不忘,连两三个月前在米店或酒馆花销了多少都记得分毫不差。说到底,春琴过的奢侈生活是极端利己的,所以自己挥霍了多少就必须在别的什么地方补回来,其结果就是众仆人倒霉了。在家中,唯有春琴一个人过着王公贵族般的生活,而自佐助以下所有仆人都必须极度节俭,因此大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春琴对每天剩下的米饭也说些今天做多了做少了的话,搞得众仆人连饭都吃不饱。下人们背后抱怨:“师傅说就连黄莺和云雀都比你们这些人忠义!那是自然了,师傅对待鸟儿远比对待我们强百倍呢。”
春琴的父亲安左卫门在世时,鵙屋家每月都按春琴要求的数额给她送钱来,而父亲去世后,春琴的长兄承接家业后就不再完全满足她索要的数额了。虽说如今的时代,有闲阶级的贵妇人挥霍钱财不算什么,但是在那个时候,连男子也不得这般奢侈。即使是富裕人家,越是那种名门望族,在衣食住行方面越是力戒奢靡,不愿与暴发户之流为伍,以免受到僭越之诽。父母亲之所以允许春琴生活奢侈,无非是出于爱女之心,可怜这个别无乐趣的残疾女儿。但是兄长自从继承家业后,就对春琴动辄非难了,规定她每个月花费不得超过多少数额,超出这个限度的要求一概不予满足。
看来春琴的吝啬与这一背景大有关系。即便如此,家里给她的钱,应付日常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春琴教授琴曲的收入并非必不可少,对门徒的态度自然盛气凌人了。事实上,叩拜春琴门下学艺者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不然春琴何来玩赏小鸟之类的闲情逸致。不过,春琴无论在生田流的筝,还是三弦琴的造诣上,确为当时大阪第一流的名手。这绝不仅仅是她的自负,凡公正者无不认可。纵然是厌恶春琴之傲慢的人,心中也暗自嫉妒或惧怕她的技艺。
笔者认识的一位老艺人说,他年轻时多次欣赏过春琴弹奏三弦琴。当然,此人属于给净琉璃伴奏的三弦琴艺人,风格自然是不一样的,但他说过这样的话:“近年来,在地歌[37]的三弦琴演奏中,没听到过有人弹奏得出像春琴那样的美妙之音。”此外,据说团平年轻时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曾喟然叹道:“惜哉!此人若生为男子,弹奏低音三弦琴,必将成为一代名家。”团平认为低音三弦琴乃三弦琴艺术的极致,非男子不能究其奥妙。团平是惋惜春琴具有如此天赋却生为女子呢,还是感慨春琴弹奏的三弦琴有男性的气度呢?据上面那位老艺人说:“我听春琴弹三弦琴,感觉音声透亮,仿佛男子在弹奏。那音色不单是优美,而是富于变化,时而奏出沉痛幽怨之音,不愧是女子抚琴中罕见的妙手。”
倘若做人能圆滑谦逊一点,春琴必定名声远播。可惜的是,她生于富贵人家,娇生惯养,不知生计之艰辛,一向恣意任性,使得人们敬而远之。她的出众才华反而导致其四方树敌,一生默默无闻。虽说是咎由自取,却是莫大的不幸。由此可见,拜春琴门下学艺的人,都是素来佩服春琴的实力,认定拜师非她不可的人。为了学艺,他们在拜师前已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准备,甘愿承受她近于严酷的鞭挞,即便挨打挨骂也在所不辞。尽管如此,仍然很少有人能够长期忍受下去,大部分人半途放弃了。那些单纯出于爱好来学琴的人,一个月都坚持不了。因为春琴的教学已超出了鞭挞的范畴,常常发展为刁难、折磨,甚至带有嗜虐的色彩。这莫非是名人意识在作怪吧?换言之,春琴认为,既然社会允许师傅管教徒弟,而徒弟们又是做好了思想准备来的,那么,越是这样折磨弟子,她就越觉得自己成了名家,于是日益变本加厉,终于发展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那位鴫泽照说:“春琴的弟子少得可怜,其中有人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来学艺的。那些出于爱好学三弦琴的人,多属此类。”既然春琴是一个美貌且未婚的富家小姐,这种事在所难免。据说春琴苛待门徒,也是击退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色狼的手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反而使她获得了人气。不妨往坏处猜测一下,那些真正前来学艺的门徒中,或许也有人从美丽的盲人女师傅的鞭笞中体味到了不可思议的快感。比起学艺本身来,这种感觉更让他们痴迷吧。说不定其中就有那么几位让·雅克·卢梭[38]呢。
下面开始讲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个灾难。只因《春琴传》中对此事也刻意回避,我无法明确指出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以及加害者。这未免遗憾,不过,依据上面说的种种情况可以推断出,春琴大概是因苛待门徒而招致某个弟子怀恨在心,遭到其报复的。这种说法似乎最为接近事实。
最值得怀疑的人,是在土佐堀开杂粮店“美浓屋”的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位少爷是个出名的浪荡公子,一贯以精通游艺之道而沾沾自喜。也不知怎么的,他竟投在春琴门下学起了古筝和三弦琴。这家伙倚仗老子的财势,不论到哪里都摆出一副大少爷派头,耀武扬威,霸道成性,将学艺的同门视作自家店里的大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为此,春琴心中颇不待见此人。无奈他送的拜师礼十分丰厚,看在礼物的份上,春琴也不好拒之门外,只得好生应对,可他竟然到处宣扬:“别看师傅那么厉害,也让我三分呢。”他尤其蔑视佐助,讨厌佐助代替师傅教琴,必须由师傅亲自授课,他才肯上课。对他越来越放肆的表现,春琴也渐渐恼火起来。在此期间,利太郎的父亲九兵卫为颐养天年,在天下茶屋町[39]选了一处幽静的所在,盖了一座葛草葺顶的隐居所,还在庭园里移栽了十几株古梅。某年阴历二月,九兵卫在此庭院里摆下赏梅宴,曾邀请过春琴赴宴。这次酒宴的总管事就是少爷利太郎,另有一些帮闲、艺妓等下九流前来捧场。不用说,春琴自然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的。
那一天,利太郎及其帮闲们频频给佐助斟酒,使得佐助十分为难。佐助近来虽在晚酌时陪师傅喝几口,但毕竟酒量不行。况且外出时没有师傅许可,佐助是不得沾一滴酒的,因为一旦喝醉了就无法完成带路的重任。因此,佐助假装喝酒,试图蒙混过去。不料那利太郎眼快,早已看在眼里,便醉醺醺地过来叫板:“师傅,师傅,您要是不点头,佐助君是不敢喝的。今天不是饮酒赏梅吗?就让他放松一天吧,即便佐助君喝醉了,愿意给师傅带路的这可不止两三个人呢。”春琴听了苦笑着敷衍道:“好吧,好吧,可以稍微喝一点儿。你们可不能把他灌醉啊。”于是,利太郎他们就像得了令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地给佐助劝起酒来。即便如此,佐助仍然严格自律,差不多有七分酒倒在了洗杯子的器皿里。据说,那天来赴酒宴的满座帮闲、艺妓们初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师傅,甚为惊叹,无不为这位半老徐娘的美艳与风韵而折服,赞不绝口。虽不排除众人为了迎合利太郎讨其欢心才说那些恭维话的可能性,不过,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皮肤白璧无瑕,以至于凡是看到她那粉白脖颈的人都不由得浑身战栗,仿佛寒气袭人一般。她将一双光滑润泽的纤纤玉手优雅地放在膝上,盲目微微低垂着,面庞娇柔而妩媚,吸引了众来宾的目光,满座无不为之心旌摇曳。
十分滑稽的是,当众宾客去庭园赏花的时候,佐助慢慢引导着春琴在梅花树间徜徉,每走到一株古梅前,佐助便停下来告诉她“这也是一株梅树”,并握着春琴的手让她抚摸树干。一般说来,盲人都是凭触觉来感受物体的存在,不然就无法理解,因此欣赏花木时也就养成了这样触摸的习惯。有一个帮闲看到春琴细嫩的手在老梅树诘屈的树干上来回抚摸,怪声怪气地嚷道:“哎呀,老梅树真是羡煞我也!”另一个帮闲挡在春琴前面,扭曲着身子摆出梅树疏影横斜[40]的姿势,喊道“我就是梅树呀”,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这本是一种调侃逗趣,不过是想赞美春琴,并无欺侮之心,但是对这种花柳界的打情骂俏很不习惯的春琴,心中颇为不快。因为春琴一向希望得到与明眼人同等的对待,厌恶歧视盲人,所以这种戏谑令她极为恼火。
入夜以后,主人换了一个房间重开酒宴。这时,少爷来对佐助说:“佐助君,你一定很累了。师傅就交给我来照料吧。那边已备好了酒席,你去喝一杯吧。”佐助也想趁他们给自己灌酒之前先填填肚子,于是退至其他房间,提前吃晚餐。可是佐助刚开始吃饭,一个老妓就拿着酒壶凑过来,没完没了地给他劝酒:“来,再喝一杯呀。来,再喝一杯呀。”结果,吃饭消磨了很长时间,而且吃过饭后仍不见有人来唤他,佐助便在房间里等候。突然,佐助察觉客厅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春琴大声说:“你去把佐助叫来。”可是少爷却竭力阻止,一边说着“要是去厕所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一边好像拉着春琴往走廊里走。大概是少爷拉住了春琴的手吧,春琴固执地甩开少爷的手不肯迈步,只道:“不,不,你还是替我把佐助叫来。”就在这时,佐助赶来,一看春琴脸上的神色,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转念一想,若是以后少爷因为此事不好意思再登春琴的门,倒也求之不得。
然而,这些色鬼即使丢了丑也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这位厚颜无耻的利太郎又若无其事地来学艺了。“既然如此,我就好好教教你。如果想学真本事,就忍着吧。”春琴一改平日的态度,变得非常严厉。这么一来,利太郎狼狈不堪,每天流汗三斗,累得气喘吁吁。会弹三弦琴一说原本就是利太郎自吹,当有人奉承时还应付得过去,可一旦被春琴这么故意挑毛病就问题百出了,再加上师傅毫不留情的呵斥,利太郎自然无法忍受。他本是好色之徒,借学艺为名欲行不轨,既是如此怠惰,遂渐渐耍起赖皮来,不论师傅多么认真地教,他都故意弹得平淡无味,气得春琴骂了声“笨蛋!”将手中的拨子朝他脸上打去。利太郎的眉宇间顿时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他大叫一声“好痛!”,一把抹去从额头滴落的鲜血,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愤然离座而去,此后再也没有登门。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加害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41]一带的某个少女的父亲。该少女欲为将来从事艺妓行当打下坚实的基本功,甘愿投入春琴门下接受严苛教授,因而一直忍受着习艺之苦。有一天,被春琴用拨子打了额头,她便哭着跑回家去了。由于疤痕恰好在发际,少女的父亲比她本人还要恼火,跑来找春琴算账——可见他不是少女的养父,是亲生父亲。他说:“虽说是为了学艺,可是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子,即便是责罚也得有个分寸。你给女孩子的脸蛋上留下伤疤,怎么得了?那可是她谋生的本钱啊。这事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你打算怎么补偿吧!”他由于言辞过于激烈,也惹火了生性不服软的春琴。她反唇相讥:“我这里素来以教授严格为荣。既然受不了苦,何必让孩子来我这儿学艺呢?”那父亲听后也不肯示弱,反驳道:“无论是打是骂都无妨,只是双目失明的人这么做实在危险,不知会打在什么地方造成伤害呢。盲人就该像盲人那样教授才好!”看他那气呼呼的架势,说不定会动手的,佐助赶忙介入调解,好歹平息了事态,劝他回去了。春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没有再说什么,始终没有一句道歉。因此,有人怀疑少女的父亲因为女儿被春琴破了相而以牙还牙,让春琴也付出毁容的代价。
不过,说是发际留了疤痕,其实无非是在面额正中或耳后根或其他什么地方留下了一点点伤痕而已。若这位父亲因此怀恨在心,残忍地加害春琴,让她毕生破相的话,纵然是出于爱女心切而头脑发昏,这种报复也太过极端了。首先,对方是个盲人,即使因被毁容而变丑,对本人来说也不会构成沉重的打击。再说,报复的对象如果只是针对春琴,应该还有其他更为快意的方式吧。看来,这个报复者不仅要让春琴痛苦,更想让佐助感受悲伤,以便使春琴的痛苦加倍。
仔细想来,比起那个少女的父亲,似乎怀疑利太郎更加合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利太郎对春琴的单相思不知到了何等程度。不过,比起对那些妙龄女子,年轻男人往往更痴迷于年长于自己的妇人之美。这位花花公子想必是风流了一番过后,觉得这样的不行,那样的也不满意,荒唐到了最后,竟被盲人美女春琴迷了心窍吧。虽说利太郎起初是由于一时兴起而拼命追求春琴,万没想到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自己的眉宇间还被她划破,于是采取了如此歹毒的泄愤手段——这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由于春琴树敌太多,所以除了利太郎之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对春琴怀恨在心,所以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利太郎所为。这起事件也未必是因痴情而引起的。就拿金钱方面的因素来说,像上文所述的穷人家盲人弟子那样,因送礼太薄而落得悲惨结局的也不止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