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山口百惠主演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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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春琴抄(5)

春琴的头发又多又密,如真丝般柔滑、蓬松。她玉指纤纤,手掌柔软,也许是经常拨弦的缘故,指尖甚是有力,若挨她一巴掌则疼痛难当。她动辄上火,颇为怕冷,虽值盛夏却从不出汗,两脚冰冷,一年四季总把领口、袖口窝边的厚纺绸夹袍或绉绸袄小袖[32]当作睡衣穿着,拖曳着长长的下摆,睡觉时双脚被包裹在里面,因此睡态无丝毫凌乱。由于担心上火,她尽可能不使用暖炉和暖水袋。实在太冷时,佐助便把春琴的双脚抱在自己怀里焐着,不过,她的脚很不易焐暖,反而常常使佐助的胸口变得冰凉。入浴时为使浴室里不至雾气弥漫,冬天也敞着窗子。她一次只能在温水里浸泡一两分钟,必须反复多次才行。如果浸泡的时间长了,她马上会感到心悸,因热气而头晕,所以每次入浴务必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身体泡暖后,抓紧时间洗干净。

对这些情况了解得越多,就越能体会佐助的辛劳。佐助所得到的物质酬劳极其微薄。所谓工钱,不过是平日的赏钱而已,有时连买烟的钱都不够。佐助穿的衣服,也只有盂兰盆节时主人家照例发给下人的衣着。佐助虽代师傅授课,却得不到相应的称呼。春琴让众徒弟和女仆直呼其名“佐助”。陪春琴出门授业时,佐助也必须一直守候在大门口。

有一次,佐助患龋齿,右颊痛得肿得老高,入夜后更是疼痛不堪。但他强忍疼痛,不让师傅觉察到,时而偷偷地去漱一漱口,在春琴身边伺候时小心不对着师傅吐气。春琴上床就寝后,命佐助摩肩揉腰。佐助按摩了片刻后,春琴说道:“行了。现在替我暖脚吧。”佐助赶紧横躺在春琴的脚边,掀开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脚贴在自己的胸脯上。他感觉胸口顿时冷得就像触到了冰,脸上却因被窝里的暖气而热烘烘的,牙齿越发疼痛。佐助眼看不能忍受,便将春琴的双脚从胸部移到发肿的脸颊上,这才勉强忍住了疼痛。谁料想,春琴马上狠狠踹了佐助的脸颊一脚,佐助疼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只听春琴说道:“行了,不用你焐了,我让你用胸膛暖脚,没叫你用脸呀。不管是不是盲人,脚底板也不会长眼睛,你为何要欺人呢!我从你白天的表现就大致知道你好像患了牙痛,而且你的左右脸热度不同,肿的程度也不相同,连我的脚底都能清楚感觉到呢!既然如此疼痛,就该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又不是不知怜恤佣人的人。可你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却用主人的身体来冷敷自己的牙齿,简直是偷奸耍滑,可恶透顶!”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她尤其见不得佐助对年轻女徒弟和蔼可亲或指导她们学艺。偶尔怀疑时,春琴也不表露其妒忌,而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佐助。这便也是佐助最受折磨的时候。

一个独居的盲女,即便再铺张奢侈,也是有限度的。纵然随心所欲地讲求锦衣珍馐,也没有那么多可花费的地方。但是,春琴家中却雇用了五六个仆人伺候她这么一个主人,每月的开销也是相当可观。若问为何会花销这么多,雇佣这许多人,首要原因是她酷爱养鸟,尤其喜爱黄莺。

如今,叫声悦耳的黄莺,有的一只甚至要上万元。虽说是那个时代,但是行情大同小异吧,当然,在欣赏黄莺鸣啭声或赏玩方式上,和从前稍有不同之处。先说说现在吧,发出“啁啾、啁啾、啁啾啁啾”叫声的,是所谓“越谷鸣”;“咯……啾……嘀咕儿”的,就称为“高腔”;倘若除了能发出“滋咕——”这种本身具有的鸣声外,还能发出上述两种鸣叫声的黄莺,就值钱了。野山莺一般不鸣,偶尔鸣叫也发不出“咯……啾……嘀咕儿”的亮嗓,只会“咯……啾……嘀嘎”地叫,难以入耳。欲使莺儿叫声带有“嘀咕儿——”这样金属音质的悠长余韵,就必须用某种人工手段去训练它:要在幼莺尚未长出尾羽前,将其从野外捉来,让它跟着“黄莺师傅”学习鸣叫。倘若雏莺己长出尾羽,说明它已经听惯了野黄莺父母那种难听的鸣声,无法再训练了。

其实“黄莺师傅”也是用这种人为的办法训练出来的。名贵的黄莺都有各自的名号,比如“凤凰”,“千代友”等等,所以,听闻何地何人有什么名种后,为了自己的莺儿,养莺者会不辞路远寻访到饲养名莺的人家,恳求人家允许自己的幼莺跟随其黄莺学习鸣叫。人们将这种学习鸣叫的做法称作“学叫口”,一般是大清早就出门,连续学好几天。有时候“黄莺师傅”也会出差到某一地点,让黄莺弟子们聚在它周围学叫口,呈现出一派上音乐课般的景观。当然,每只黄莺的素质优劣不同,音质也有美丑之分,同为越谷鸣声或高腔鸣声,旋律也是有好有差,余韵有长有短,可谓千差万别,可见获得一只良莺谈何容易!一旦获得,良莺主人便可挣取“授课费”,因此有名的“黄莺师傅”要价高也是理所当然的。

春琴家中饲养的一只最出色的黄莺取名“天鼓”,她喜欢朝夕谛听。天鼓啼声的确优美动听,其高音啁啾声通透清脆,余韵悠长,堪称巧夺天工的乐器声,委实迥异于一般鸟鸣。其鸣声持续时间又极长,嘹亮而饱满,音色非常优美,因而天鼓的待遇格外尊贵,准备食饵等也是倍加精心。黄莺的食饵通常是将大豆和糙米炒后磨成粉,掺入米糠制成粉末,与鲫鱼或雅罗鱼干磨的鱼粉,以各一半的比例拌在一起,再用萝卜叶榨的菜汁搅拌成泥状,简直烦琐至极。除此之外,为了使黄莺鸣声悦耳,还须捕捉一种寄生在野葡萄藤蔓里的虫子,每天给黄莺喂食一两只。如此这般劳神费心的鸟儿,春琴养着五六只,故而有一两个仆人专门侍弄它们。

这黄莺在人前是不肯鸣叫的,要把鸟笼放入叫作“饲桶”的桐木箱里,箱子顶部安了一个格子拉窗,使透过窗纸射入的光线朦朦胧胧的。饲桶的拉窗木框用的是紫檀或黑檀木料,雕有精巧图案或嵌着珍珠贝、绘泥金画等,别具匠心。据说其中有的还是古董,放在今日也值一百元、两百元乃至五百元[33]之高价。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据说是中国舶来的珍品,框架乃紫檀木质地,其中段镶嵌有琅玕翡翠片,翡翠上面雕有精美山水楼阁,实在风雅极了。春琴经常将这桐木鸟箱放在自己房间里壁龛旁的窗台上,入神地听鸟鸣啭。只要天鼓一展它那悦耳动听的歌喉,春琴便心情大好。因此,仆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让天鼓鸣啭。天气晴朗时,天鼓往往叫得欢,因此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也就变得阴沉了。冬末至春末是天鼓啼鸣最频繁的时节。进入夏季后,次数日渐减少,于是,春琴郁郁寡欢的时候也随之增多。

虽说只要喂养得法,黄莺寿命也挺长,可是伺候它却丝毫不能大意,若指派没有经验的人喂养,几天就会死掉,死了就得再买一只来。春琴家里的第一代天鼓养到第八个年头死了,此后好久都没能找到可以继任的名鸟。几年以后,春琴家终于培养出了一只不比初代天鼓逊色的黄莺,遂再次命名为天鼓,倍加宠爱。

据《春琴传》记述:“此二代天鼓,鸣声亦甚美妙,毫不逊于迦陵频迦[34]。春琴将鸟箱置于座右,朝夕不离,钟爱无比,常命众徒聆听此鸟鸣声,而后训谕:‘汝等听罢天鼓鸣叫,做何感想?彼本无名雏鸟,只因自幼苦练不辍,得使其鸣声之美,与野莺迥异。人或云:斯乃人工雕琢之美,而非天然,其风雅莫如于深谷幽径探访春山花色时,忽闻溪流彼岸烟霞弥漫之中传来野莺啼声。吾却不以为然,彼野莺因得天时地利方觉其鸣声雅致,若论其声尚不可言之为美。反之,闻如天鼓之名鸟鸣啭,虽身居陋室,亦可遥想幽邃闲寂之山峡风趣——溪流潺潺清音,岭上樱云叆叇,皆浮现于心眼心耳。樱花烟霞,其鸣中皆备,令人忘却身处都市万丈红尘。是以人工雕琢与天然之美一比高下也,音曲秘诀也在于此。’春琴亦屡屡以‘虽为小禽,尚能解艺道之奥妙,汝等生而为人竟不及鸟类’训斥愚钝门徒使其羞愧难当。”春琴所言固然有理,然而动辄就将人与莺相比,想必佐助及众门徒也难以承受吧。

次于黄莺,春琴还喜爱云雀。云雀生性好冲天高飞,关在鸟笼里也总是不停地高高飞起,所以其鸟笼也做得又窄又高,可达三尺、四尺、五尺。但是,要想真正欣赏云雀的美妙鸣声,就必须将鸟儿放出鸟笼,让它飞向空中直到望不见身影。云雀一面冲入云霄一面鸣叫,人在地上听那声音,也即欣赏鸟儿穿云破雾的本领。

一般说来,云雀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后会再飞回自己的笼子。停留的时间大约在十分钟至二三十分钟,时间越长,越是被视为优秀的云雀。人们举行云雀竞技比赛时,总是将众鸟笼一字排开,同时打开笼门放飞云雀,以最后飞回笼内的那只为胜。劣等云雀回笼时,有时会误入旁边的鸟笼,甚至会落到距离鸟笼一二百米远的地方。但一般的都能准确辨别自己的鸟笼,因为云雀是垂直飞向空中的,在空中某处停留片刻后再垂直飞落下来,自然会飞回自己笼中。

说是“穿云破雾”其实并非横穿云层飞翔。之所以看似穿云破雾,不过是飘移的云层掠过云雀时造成的错觉罢了。在风和日丽的春日,居住在淀屋桥一带的邻居们经常会看见这位盲人女师傅出现在晾台上,放出云雀飞上天空的情景。在她身旁,除了必有佐助伺候外,还跟着一个负责鸟笼的女仆。女师傅一发话,女仆便打开笼门,云雀一面啾啾鸣叫着,一面飞向天空,越飞越高,直到隐没于云霞之中。女师傅仰起双目失明的脸庞,追寻着鸟影,一心倾听不久将会从云间落下的云雀的鸣叫声。有时候,一些同好者也会把自己引以为豪的云雀带来凑个热闹,跟女师傅的鸟儿一比高下。

每逢这种场合,邻近的居民也都登上到自家的晾台,聆听女师傅的云雀鸣叫。其中有些后生,与其说是去听云雀鸣声,不如说是想看看女师傅的美貌。按说,这是一年到头都能见到的场景,町内的后生们应该早已看习惯了,可是那好色之徒什么时候都不会绝迹。他们一听到云雀的鸣叫声就知道女师傅出来了,赶紧爬上屋顶。他们如此兴奋,想必是因为感觉盲人有种特别的魅力和神秘感,产生了好奇心吧。或许是平时春琴让佐助牵着手外出授课时,总是默默无语,神情严肃,而在放飞云雀时却十分快活地谈笑风生,使她的美貌格外动人吧。除云雀外,春琴还养过知更鸟、鹦鹉、绣眼鸟、黄道眉等,有时候她喂养的各种鸟儿竟有五六只之多,这笔开支可不小。

春琴属于那种“窝里横”的女人,一走出家门则表现得异常温柔和善。每当在应邀赴宴等场合,她言谈举止优雅娴静,风情万种,看那妩媚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到她在家中竟是个虐待佐助、打骂门徒的妇人。此外,春琴为了交际应酬,也很讲究面子,喜欢排场,无论喜事丧事、逢年过节都以鵙屋家小姐的规格赠物送礼,出手阔绰,即使给男女仆人、女招待、轿夫和车夫等赏钱时也很大方。但是,因此认为春琴是个挥霍无度的人则大谬不然。笔者曾在一篇题为《我眼里的大阪及大阪人》[35]的文章中谈及大阪人的节俭生活,认为东京人的奢侈是表里一致的,而大阪人却不同。不论看上去怎样讲究排场,他们必定在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地方严加控制着不必要的开销。

春琴也是出生于大阪道修町的商人家,在这些方面岂能不精明?她一方面极尽奢侈,同时又极其吝啬贪婪。正因为她摆阔斗富原本出自其不服输的天性,故而凡不符合此目的绝不胡乱支出,正所谓“不枉费钱财”吧。她绝对不会一高兴就随意散钱,而是考虑用途,追求效用,在这一点上可谓是很理性、很有算计的。因此,在某些场合,她的好强本性反而会变形为贪婪。以收取门徒的学费或拜师礼钱为例,身为女流理应同其他师傅大致相等,她却自视甚高,非要收取与一流检校师傅同等的数额,一步也不让。这也就罢了,门徒们中元节或年末孝敬师傅的礼品她也不放过,总是话里有话地暗示门徒多送一些,执拗之极。曾有一盲人门徒,因家境贫寒,每月经常迟交学费。逢中元节,他送不起礼品,只好买一盒白仙羹[36]以表心意,并央求佐助代为说情:“请您怜悯我家贫穷,在师傅面前代为求情,恳请师傅多多体谅!”佐助也觉得甚是可怜,遂诚惶诚恐地向春琴转达并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春琴一听,俄然变色,说道:“吾不厌其烦地强调学费及礼品,也许别人以为我贪婪,其实不然。礼金多少并不重要,只是若不定下大致标准,师徒间的礼仪便无法成立。此子每个月学费尚且拖延,而今又以一盒白仙羹充作中元礼品,实乃无礼之至。说他轻蔑师傅,也无可辩白吧?既然家境如此贫寒,艺道上恐难成就。当然,视具体情况及本人天分,也不是不可以免除学费,但只限于那种前途有望,为万人惜其才的麒麟儿。大凡能战胜贫苦、出人头地者,生来就应与众不同,只有坚韧与热心是不够的。厚颜无耻乃此子唯一长处,学艺上本属庸才,却要为师可怜他家贫,未免自命不凡!与其这般麻烦他人,丢丑现眼,不如现在断绝学艺之念为宜。倘若仍不愿断念,大阪尽是好师傅,由他自行去寻师为徒就是了。自今日始,他不必再来我这里了,我拒收此徒。”既出此言,无论对方如何谢罪,她也不为所动,到底还是辞掉了这个弟子。反之,若有弟子送厚礼,纵然春琴以严苛出名,当日也会对该弟子和颜悦色,说些言不由衷的称赞话,使听者颇感不自在,以致一提到师傅的夸赞,众弟子皆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