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琴抄(4)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吧,佐助从十八岁那年的冬天起,由东家周旋,拜春松检校为师学艺了,也就是说不让春琴直接教他了。春琴的双亲大概是认为,女儿模仿师傅所为非常不可取,最可怕的是对女儿的品行产生不好的影响。此举也决定了佐助的命运。从此,佐助被彻底解除了学徒身份,成为名副其实的领路者,并作为同门一起去检校家学艺。对此,佐助本人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卫门也对佐助老家的父母说明情况,晓之以理,竭力求得他们谅解,希望他们放弃要佐助经商的打算。作为交换条件,他表示鵙屋家会负责佐助将来的生活,绝不会弃之不管,简直说尽了好话。由此推测,鵙屋夫妇恐是考虑到了春琴的将来,有招佐助为婿的意思。因女儿身有残疾,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姻缘,如果招佐助入赘倒是段求之不得的良缘。父母这样打算也合乎情理。
于是,两年后,即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老夫妇第一次委婉地提出了这件婚事,却不料遭到春琴的坚决拒绝。她大为不快,告诉双亲说自己终生不想嫁人,尤其是嫁给像佐助这样的人更是不曾想过。然而,大大出乎父母意料之外的是,一年后,母亲发觉春琴的身子有些异样。“莫非真的是……”母亲心想,暗中留心观察春琴,觉得的确异常。她觉得要是等到显形后,下人们会多嘴多舌,趁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便瞒着春琴的父亲私下里询问春琴。春琴一口否认:“根本没这回事!”母亲虽然心里怀疑,也不便刨根问底。又耗了一个月左右,结果事情拖到了无法隐瞒下去的程度,春琴这次倒是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已有身孕,但不论母亲怎样盘问,她也不肯说出男方的姓名。实在拗不过母亲,她就说:“我们已有约定,谁也不许说出对方的名字。”若问她是不是佐助,她就矢口否认:“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学徒啊。”尽管店里的人都觉得佐助嫌疑最大,但是春琴的双亲考虑到她去年说的那一番话,认为可能性不大。再说,倘若两人真有关系,无论如何掩饰也躲不过众人的眼睛的:两个没有经验的少男少女,装得再怎样若无其事,也瞒不过大家的。佐助自从成为春琴同门师弟后,就没有以往那样跟春琴学琴到夜阑更深的独处机会了。春琴无非是偶尔以师姐对待小师弟的架势指点佐助,其他时候无不是摆出清高傲慢的富家小姐派头,除了佐助领她去师傅家之外,二人再无其他交往。因此,店里的下人们根本想不到这二人会有什么不轨之举,反倒是觉得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过于严格,缺少人情味。母亲心想,如果盘问佐助,兴许能问出点什么。她估计男方肯定是检校门下的某个弟子。然而,佐助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不但表示自己与这件事毫无干系,男方是谁也不清楚。不过,这次被叫到女主人面前时,佐助神色紧张,表情怪异,令人生疑,严加盘问下越来越对不上话茬。佐助一边说“实在没办法,因为我要是说出来,小阿姐要骂我的”,一边哭了起来。女主人说:“不要这样,你护着小阿姐当然好,但是你为什么不肯听主人的话呢?你这样隐瞒下去,反而害了小阿姐。你务必要把男方的姓名告诉我!”母亲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肯说实话。不过,仔细琢磨他的话,母亲最终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男方就是佐助自己。从佐助的口气可知,他已经对小阿姐发誓绝不坦白承认,所以不敢明说,只能这样含糊其辞地让主人自己去体察了。
鵙屋夫妇觉得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好在男方是佐助也算是件好事。让老两口纳闷的是,既如此,去年劝女儿和佐助成婚时,她为什么要说出那番言不由衷的话呢?少女的心真叫人难以捉摸。二老虽然发愁,倒也安心了,于是想趁着还没有人说三道四时让他们赶紧完婚,便再次对春琴提及这件婚事。谁料想春琴脸色骤然一变,说道:“怎么又提这事!真烦人。去年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佐助这样的人,我根本不会考虑的。你们可怜我怀孕,我很感激,但是无论怎么不方便,我也绝不会考虑嫁给一个仆人。那样做也对不起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呐。”但是一问她“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时,她便决然回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问了,反正我不会嫁给佐助的。”听女儿这么一说,二老又觉得佐助的话有些靠不住了。究竟他们俩谁说的话是真的,实在无从判断。冥思苦想之后,二老还是觉得除佐助外别无他人,也许女儿现在难为情才故意表示反对吧,等过一段时间,她自会吐露真话的。于是二老不再往下追问,决定在春琴临盆之前先送她去有马温泉。
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她在两名女仆的陪同下去了有马温泉,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春琴在有马温泉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孩子长得跟佐助简直一模一样,那个谜团总算解开了。然而,春琴不仅对成婚之事不理不睬,还否认孩子的父亲是佐助。万般无奈之下,父母只好让二人当面对质。春琴声色俱厉地说:“佐助,你是不是说了让人生疑的话呢?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你今天必须说清楚,根本没有这回事。”佐助被春琴这么一叫板,更是惶恐万分,信誓旦旦地说:“这种冒犯小姐的事,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自从当学徒时起,我一直承蒙主人大恩大德,岂敢有那种不知高低的邪念。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啊!”由于这回佐助和春琴的口径完全一致,否认了个干干净净,搞得二老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但是老夫妇仍旧不死心,试图以孩子逼迫春琴就范:“话是这么说,你看看,生下来的这孩子多么可爱啊,是不是?你既然硬是不承认,我们家总不能养育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吧。如果你不愿意考虑婚事,这婴儿虽说可怜,也只好送给别人了。”春琴冷漠地答道:“那就把孩子送人好了。我已经决意一辈子不嫁人,这孩子对我来说只会是个累赘。”
最终,春琴生下的孩子被送给了他人。这孩子生于弘化二年,所以现在应该不在人世了。被送给了什么人也不清楚,想必是春琴的双亲安排的。就这样,春琴死不认账,使未婚怀孕一事不了了之。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神态自若地由佐助领着去学艺了。这个时候,她与佐助的关系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了,纵然想让他俩正式结为夫妻,无奈两人死也不愿意。深知女儿犟脾气的父母亲,最后不得不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他们二人这种既非主仆又非同门也非恋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后,春琴二十七岁时,春松检校去世了。春琴借此机会自立门户,挂牌招徒。她搬出父母家,在淀屋桥一带购置了房屋,独自居住,佐助也跟了过去。看起来春松检校生前就已认可了春琴的实力,允许她随时自立门户。检校从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个“春”字,给她取名“春琴”。在正式演奏的场合,检校常常与春琴合奏,或是让春琴唱高音部分,每每多方关照。因此缘故,检校去世后,春琴自立门户一事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从春琴的年龄、境遇等情况看,似乎没有必要这么急,这恐怕还是因为父母考虑到她和佐助的关系吧。两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若是让这种暧昧关系持续下去,势必不利于对下人们的管束。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俩搬出去单住为宜。至于春琴,对父母这样退而求其次的安排也碍难不从吧。当然,佐助去了淀屋桥之后,所受的待遇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为春琴牵手带路。而且,因检校已去世,佐助重新师事春琴,因此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称呼对方“师傅”和“佐助”了。
春琴非常厌恶别人把她和佐助视为夫妻,所以严格地按照主仆之礼、师徒之别对待佐助,甚至连说话措辞等细枝末节也做了规定。佐助偶尔违规,即使低头认错,春琴也不肯轻饶,执拗地训斥个没完。因此,据说新入门的徒弟不知内情,见他俩如此相敬如宾,从来没怀疑过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说,鵙屋家的佣人们曾私下议论:“真想去偷听一下,这位小阿姐究竟是怎样对佐助表达爱意的。”
那么,春琴为什么如此对待佐助呢?原来,大阪人在婚事上,比东京人更看重门第、财产和排场等,至今亦然。原本大阪就是个商人自视甚高的地方,可以想见封建世俗风气相当浓重,因此旧式世家的小姐是绝不肯舍弃矜持的。像春琴这样的大家闺秀,对世代做过家仆的佐助的轻视,更是超乎人们的想象。此外,盲人性格乖戾,好胜心异常强烈,不愿示弱,不愿受人嘲笑,因此春琴很可能认为接纳佐助为夫君乃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应该考虑。换而言之,春琴为同身份低下的男人发生肉体关系感到羞耻,这导致了她对佐助的疏远态度。可见,在春琴眼里,佐助不过是生理上的必需品而已,她是有意识这样对待佐助的。
《春琴传》曰:“春琴素有洁癖,衣物不得稍有微垢,内衣类则每日更换,命人洗濯。且朝夕命人打扫屋内,毫不懈怠。每坐必以指轻触坐垫及铺席,纤尘亦不能忍。曾有一门徒患胃疾,口有臭气却不自知,至师傅近前练习,春琴照例铿然一拨第三弦,遂放下琴,紧蹙双眉不发一语。此门徒不知所为,甚为惶恐,再三问缘由。春琴乃曰:‘吾虽盲人,嗅觉尚好,汝速速去含漱。’”
正因为是盲人才有此等洁癖,而素有此等洁癖之人成了盲人,伺候者之难更是无法想象。所谓牵手领路者,论理只需牵手带路即可,然而,佐助竟然连职责范围外的饮食起居、入浴如厕等日常琐事也得承担。幸好自春琴幼年时起,佐助便已开始承担这些任务,熟知春琴的脾气,所以除了佐助,无人能让春琴满意。从这个意义上说,佐助之于春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道修町住的时候,春琴对双亲和兄弟姐妹们多少还有所顾忌,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其洁癖与任性日甚一日,因此佐助要做的事情愈加繁杂了。下面这一段话是鴫泽照老妇人说的,《春琴传》里都未见记载:这位师傅上过厕所后,从来没有自己洗过手。因为她每次上厕所时,都不用自己动手,一切均由佐助代劳。入浴时也是如此。据说身份高贵的妇人对于让别人擦洗身子,丝毫不感到羞耻,而这位春琴师傅之于佐助,也如同贵妇人一样。这大概是由于她双目失明的缘故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幼年起已习惯如此,如今不再会产生任何兴奋感了。
此外,春琴还酷爱修饰打扮,尽管双目失明以后不再照镜子了,但她对自己的姿色抱有不寻常的自信,尤其在衣着和发饰搭配等方面甚为讲究,与明眼人没有丝毫不同。这说明,记忆力很好的春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九岁时的相貌。而且,人们对她的赞美和恭维一直不绝于耳,所以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姿色出众。春琴对于打扮自己到了偏执的程度。她一直养着黄莺,取黄莺的粪与米糠粉搅拌起来涂抹皮肤,还钟爱丝瓜汁。倘若感觉面部和手足肌肤不够滑润,她就会心情很差。皮肤粗糙乃是她最忌讳的。大凡弹奏弦乐的人,由于需要按弦,都极其重视左手指甲的修剪,所以每三天她就让人剪一次指甲,并用锉刀锉得光滑。不单是左手,右手和脚趾甲也得修剪。说是剪指甲,其实不过是一两毫米,根本看不出来,但她总要命人修剪得长短齐整,漂漂亮亮的才行。剪完后,她还要用手仔细抚摸,逐个检查一遍,不允许有丝毫差池。事实上,这些活儿都由佐助一个人包了。如有余暇,他还须跟师傅学艺,有时还要代替师傅指导那些后进的弟子们。
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也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佐助对春琴的肉体可以说了如指掌,结成了一般夫妻和恋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紧密因缘。后来佐助自己也失明后,尚能在春琴身边伺候而无大过,绝非偶然。
佐助一生不曾娶妻妾,从当学徒开始至八十三岁去世,除了春琴外没有同其他女性交往过,因此并没有资格把春琴同其他女性比较,加以品评。但是他晚年鳏居后,常向身边的人夸赞春琴的皮肤细腻滑润无比,四肢柔软。这成了佐助晚年唯一絮叨不休的话题。他时常张开手掌,说:“师傅的小脚刚好跟这巴掌大小差不多。”他还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连师傅脚跟的皮肤都比我的脸还滑溜柔软呢。”前面已经谈过,春琴身材娇小,不过,她属于穿着衣服时显瘦的类型,但裸体竟出人意料的丰满。肤色白得透亮,无论多大年纪,肌肤总是富有弹性,光泽亮丽。据说春琴平素喜吃鱼禽料理,尤其喜好鲷鱼刺身,在当时的女子中算是非同一般的美食家了。此外,她还稍稍嗜酒,晚酌一合[31]酒乃是必不可少的。可见饮食习惯与她的身体状况不无关联。(盲人进食时吃相不雅,使旁人心生怜悯,更何况妙龄盲女子!不知春琴是否知晓,她不愿意让佐助之外的人看见自己进食。应邀赴宴等场合,她只是拿起筷子做做样子,因而看上去优雅高贵,但实际上对饮食极尽奢侈。她虽然食量并不大,每顿两小碗饭,吃菜也只是在各菜盘里夹上一筷子,可是因此就得增多菜品,使佣人格外劳神费力,给人感觉好像是为了刁难佐助才这样做似的。这也使得佐助厨艺长进,在做鲷鱼骨汤这一道菜时剔除鱼肉以及剥蟹虾外壳等活儿都相当有模有样,还能从香鱼尾部将鱼骨剔得一根不剩,整条鱼仍形状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