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妾室颜氏
后人说起纳兰容若,最常用的八个字,就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的确,我们读纳兰词,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在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对恋人、对妻子的深情。
不过我们也要辩证地看问题。
纳兰容若毕竟是清代人,那时候,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尤其是像纳兰容若这样的豪门贵公子,如果只有一位妻子,那在外人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纳兰容若在妻子卢氏之外,还有一位妾——颜氏。
颜氏家世不详,并没记载她是哪家的女儿,也并未像卢氏一样,有人专门赞扬她美丽端庄、贤良淑德。
大概,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旗人女儿。
因为“满汉不通婚”,所以,颜氏应该是旗人,当然,论家世,那是肯定比不上正室卢氏的显赫。
关于纳兰容若是什么时候纳了颜氏为妾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颜氏入门是在纳兰容若与卢氏大婚之前;另外一种说是在纳兰容若新婚没多久。
但不管是哪一种,唯一相同的就是,颜氏进了明珠府,而她进门的目的,或者说是作用,就是赶紧传宗接代,扩大门楣。
这也是明珠与觉罗氏忙不迭地为儿子娶妾的原因。
他们想要赶紧看到孙子辈的孩子了!
对于父母的这个要求,纳兰容若不得不接受,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妾室。
因为这是他身为长子的责任!
而颜氏呢?
她对自己的命运,对自己成为纳兰容若的妾室,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们无从得知,甚至在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关于纳兰容若与表妹、卢氏、续弦官氏还有沈宛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背后,颜氏总是被遗忘到角落里,一如她在丈夫身边的尴尬地位。
妾室到底地位有多低呢?这么说吧,也就是比丫头稍微高那么一点而已,而且因为处于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的夹缝地位,处境更是尴尬。正室有能自由处置妾室的权力,甚至可以直接将妾卖给人牙子,也就是人贩子!古代妾室的处境地位可见一斑。
所以,若是遇到个生性嫉妒或者厉害点的正室,小妾的处境会相当的凄惨。
《红楼梦》里面有个颇具喜剧色彩也颇为悲剧的人物——赵姨娘。她就是贾政的小妾,虽然给贾政生了一儿一女,却连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都没有,还不能直呼儿女的名字,只能和其他的佣人们一样,唤探春为“小姐”,探春也从来不认她是自己的母亲。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丫头,不要说王熙凤的心腹平儿,就连晴雯、芳官等丫头,也从不正眼看她,对她颇为轻蔑。在文中,赵姨娘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儿”,可知她在家中的尴尬地位了。还有同为妾室的苦命女香菱,遇人不淑不说,最后更是被薛蟠的正室夏金桂折磨致死。
好在颜氏不是赵姨娘,卢氏也不是夏金桂。
卢氏性格温厚,她并未因为自己是正室而处处刁难颜氏,也未仗着纳兰容若的宠爱而有恃无恐,反倒是对颜氏温柔亲厚,俨然姐妹一般。
颜氏则顺从恭谦,全心全意尽着她身为妾室的责任,与卢氏一起,把丈夫伺候得无微不至。
但是,她却往往被人遗忘,彻底被湮没在纳兰容若与卢氏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爱情光环之下,悄然跟随在丈夫的身边。直到最后,她选择了留下,安静地守护了他一生。
爱情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从来没有人能解开。
不管是在电视里,还是在小说中,我们都常常见到这样的情节,两位女子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不管过程如何,结局都只能是其中的一位女子与意中人白头偕老,另外一人只能黯然神伤,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为什么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
当爱情一败涂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另外一人?她未必就比另外一人逊色,只是因为她恰好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唯一的错,就是阴差阳错,她爱的人并不爱她,如此而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在玩《仙剑奇侠传四》的时候,当看到千佛塔中那痴心不改为丈夫守灵的女子姜氏时,总是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颜氏。
她们同样都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又同样不被丈夫所爱,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心里,看着丈夫对另外的女人念念不忘。
姜氏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在临死之前想念着琴姬,她到底有多恨?到底有多伤心?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知。她只能空对着丈夫的灵位,一遍又一遍地述说自己的爱情。姜氏终究是看不开,追随丈夫到了阴曹地府,却被鬼差告知,她与丈夫缘分已尽,对方已经转世,无论她在鬼界等待多久,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自己的丈夫了。
那性子坚强如烈火般的姜氏,选择的是一条决裂的,也是绝望的道路。
而颜氏却柔如溪水。
她从进门的那一天开始,就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平静地看着纳兰容若与卢氏天天抚琴念诗;看着纳兰容若在卢氏亡故之后痛不欲生;看着丈夫后来续弦官氏,更有了情人沈宛。面对这一切,颜氏只是默默地选择了接受,甚至于在纳兰容若病故之后,她也选择了留下,守护一生,甘之若饴。
在纳兰容若的一生之中,感情所占的比重是不可忽视的,其中,又被进宫的表妹、卢氏与沈宛各占据了三分之一,颜氏则像是被完全遗忘了。有时我不禁心想,或许对颜氏的感情,纳兰容若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一无所动的吧?
他不是不知道颜氏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个人的心可以很大很大,包容爱人所有的一切,也可以很小很小,小得只够容纳下一个人。
正像阿桑《一直很安静》那首歌里面唱的那样,“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仙剑》中林月如说“吃到老,玩到老”,但是时间却不给她幸福的机会,就已经“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最终与李逍遥生死相隔。
温婉美丽的颜氏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还来不及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儿,纳兰容若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听了那么多年的“对不起”,到了最终,得到的依旧还是一句充满歉意的“对不起”。
于是我更愿意相信,纳兰词中这句家喻户晓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或许有那么几分的可能性,是写给颜氏的,写给那被自己不得不辜负了的女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初与颜氏的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那么美好而且淡然吧?
与表妹、卢氏、沈宛等人不同,纳兰容若与颜氏之间的感情,是平静又安稳地发展着,没有跌宕起伏的浓烈感情,也没有生死与共的焚心似火,只是像潺潺的流水一样,平淡的、静静的,在两人相处的岁月中慢慢地酝酿,最终转为仿佛亲情一样的爱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纳兰容若与颜氏之间的感情,也是这般淡如水,却柔如水、韧如水的。
纳兰容若如此聪明而且善解人意,怎么会不知自己有多爱卢氏,就有多辜负了颜氏?
他并不是看不到颜氏的好,只是天意弄人,他已经不能再把心分出来一块给那位可怜的女子,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当时初见,是如此的美好,哪里想得到后来的分离?
“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句用的乃是汉代班婕妤的典故。
班婕妤是古代的名女子之一,也是才女,是汉成帝的妃子,后来被赵飞燕陷害,自愿前去长信宫侍奉王太后,等于是退居冷宫,后来孤伶伶地过完了一生。她曾写了一首诗《怨歌行》,用团扇来形容自己,抒发被遗弃的怨情。这里,纳兰容若是说,本来相亲相爱的两人,为何会变成如今的相离相弃?也许他是在借着这首词,写出自己对颜氏说不出口的愧疚。
不是你不好,只是前前后后,阴差阳错,刚好晚了那么一点儿时间,于是只好辜负了你。
如果不是这样,从当初一见面开始,我们也是能够相亲相爱的吧?
只是如今我还来不及向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命运便无情地让我们生离死别。
很多时候,当我们迟疑的时候,只是以为还有时间去开口。
很多时候,当我们后悔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是故人心变,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当颜氏看着丈夫遗留下来的《饮水词》,读着这首《木兰花令》,会不会潸然泪下?会不会在念吟着“比翼连枝当日愿”的时候,回想起当年与丈夫之间平淡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一分一毫都让她怀念不已。
这首《木兰花令》还有着一个小小的副标题——
“拟古决绝词”。
决绝词是什么呢?是古乐府旧题,属于乐府诗中的相和歌辞。
元稹也曾写过决绝词,共三首。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
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鹤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曈昽,华星次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时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天公若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此词写得颇为决绝,“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如今纳兰容若用了这个古老绝情的题目,难道是要与爱人决绝吗?
自然不是。
他写出这首决绝词,无非是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徒惹亲人们伤心,不如就让自己来当一次无情的决绝之人吧?
他与人保持着距离,是怕当相互之间感情深厚之后,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不得不分离。世界上多远的距离,都比不过生与死的隔阂!只是一个字的差异,却代表着永不相见。
所以,他才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对官氏、沈宛、颜氏那么冷淡?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浣溪沙》)
这首《浣溪沙》,据说是纳兰容若在见海棠花开之后写的。
海棠多开在春季,盛开之后煞是好看,也难怪纳兰容若会写下这首词了。
从词里行间,描写的确实是海棠。
无论是“飘零”,还是“晕红”,都是海棠花盛开之后,从枝头缓缓落下的画面。
海棠在古代的诗词中出现次数很多,最家喻户晓的,应该就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易安居士笔下,惟妙惟肖地写出了爱花人对自然事物的爱惜,其中“绿肥红瘦”四个字,更是被人津津乐道,交口称赞。
那经历过一夜风雨之后的海棠,艳丽的花儿已不复昨日的繁丽,显得憔悴零落,只有那翠绿的叶子,却越加青翠娇艳了。
这样一幅雨后海棠的画面,出自李清照的笔下。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海棠又有了另外一番风情。
正是海棠花开的好季节,院子里的海棠树花枝上,晕红的海棠正娇艳地绽放着。
昨夜也下了一场小雨,花瓣上还残留着雨珠儿,微风吹过,雨珠就从摇曳的花枝上纷纷落下,翠绿的枝叶轻轻地摇动着,那绿色是那么的柔和,衬托着晕红的海棠花。
也许这株海棠花树上,当真栖息着海棠花神吧?那美丽的花神,又是在想念着谁?
断肠人在天涯,可又有谁知道,断肠人也许就在眼前呢?颜氏又何尝不是断肠人呢?
夕阳西下,看着那株院子的海棠花树,颜氏只是站得远远地看着。
她无法过去,正如清晨的时候,看到纳兰容若与卢氏在海棠花树前笑着、说着,开心地赏花,那两人的背影是如此相配,又如此天造地设,完全没有第三个人插足的余地。
如今,人影早已不在,只有那株海棠花树还依旧,自己依旧无法走过去,走近纳兰容若曾经走过的地方。
康熙十四年,纳兰容若二十一岁。
在这一年,纳兰容若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富格。
纳兰容若一生共有三子四女,后来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雍正年间的骁将年羹尧。
他的长子富格出生于康熙十四年,这一年对明珠府来说,双喜临门。
十月的时候,明珠又被调为吏部尚书。
从兵部尚书到吏部尚书,明珠的仕途越走越通畅,越走越顺利,康熙对他的倚重是如此明显,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皇帝跟前最炙手可热的大臣!
而在府内,让上上下下都开心欢喜的是颜氏果然不负众望,为纳兰容若生下一个儿子。
颜氏的温柔、惠淑,让本来不得不纳妾的纳兰容若,也逐渐开始接受了这名静美的女子。如今,竟是当父亲了!
但是,与对卢氏的爱情不同,他对颜氏,更多的是敬重。
颜氏并未因为丈夫对正室的宠爱而心生怨恨,一直都是那么的安静、宽厚,与卢氏相处融洽,让明珠府里的人都为之敬佩。
这个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喜爱,明珠更亲自为孙子起名,叫作“富格”,也有种说法叫作“福哥”。
寻常人家给孩子起名字,一般都会用吉祥的字眼,表示对孩子的祝福与期望。明珠家虽然是权贵,也一样不能免俗,小小的还未睁开眼睛的富格,就拥有了来自家人的第一份礼物——名字。
纳兰容若初为人父,难掩欢喜之情,卢氏更是欢欣不已,就像这个孩子是她亲生的一样,不但对富格疼爱有加,连对产后虚弱的颜氏,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
在纳兰容若那短暂一生的感情生活中,没有那种小气善妒的女人,搅得全家鸡犬不宁,反而个个都是那么的大度与温厚,像是纳兰容若那宽厚真诚的性子,也感染了他身边的女人们,她们展现出来的,都是人性之中的美好与真诚。
在这段时间内,纳兰容若是幸福的。
他有着显赫家世,有着天赋才华,有着娇妻美妾,如今更有了健康的儿子,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所以,这时候他写的词,大多洋溢着幸福,描写他们的夫妻恩爱。
好比这首《蝶恋花》: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结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沽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也许是在某一天风和日丽,纳兰容若看见院子里,卢氏正抱着小小的富格站在树下,身旁,是已经可以起身散步的颜氏。她坐在躺椅上,仰着秀美的脸,温柔地看向卢氏,还有怀中的富格。
树上,夏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也许是被蝉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富格突然“咯咯咯”笑起来,伸出了小小的拳头,对着空气一张一抓,仿佛要抓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清脆叫声。
富格的这个样子,让卢氏与颜氏也不禁笑了起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卢氏突然回头,看见了不远处长廊下正含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嫣然一笑。
颜氏也顺着卢氏的目光看了过来,也是淡淡一笑,不过与卢氏的坦然欢喜不同,她的笑容,更多是对丈夫的尊敬。
阳光从扶疏的枝叶间漏了下来,卢氏一边哄着怀里的富格,一边低下头来笑着对颜氏说了几句什么,颜氏便点点头,两旁的侍女连忙搀扶着她起身,一行人缓缓进屋去了。
太阳没多会儿就下山了,夜晚时分,廊下都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长廊。
纳兰容若正往回走,却见之前下午卢氏与颜氏乘凉的院子里,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正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
黑暗中,几点星星一样的萤光正缓缓地飞舞着。
纳兰容若好奇地过去一看,却见是还有些孩子气的妻子卢氏,挽起那绣有鱼子花纹的衣袖,手中持着一柄团扇,笑嘻嘻地在院子里扑着流萤。
见到丈夫过来,卢氏才停了下来,拭了拭额上的香汗,面对丈夫的疑问,笑着回道:“想捉几只放在布袋里,给富格玩儿。”
树丛中栖息的蝴蝶被吓到了,扑腾着飞出几只,在黑夜里闪了几下,就又缓缓地停在了树木草丛中。
有一只蝴蝶大概是慌不择路,一下子扑到纳兰容若的手中。
卢氏见了,顿时“哎呀”一声,用纤手捂住了嘴,甚是惊讶,夫妻俩相顾“噗嗤”笑出来。
纳兰容若看着眼前香汗淋漓的妻子,突然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秋夕》诗来。
眼前的画面,可不就是轻罗小扇扑流萤?
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这眼前的点点滴滴,慢慢汇聚起来,然后在记忆里慢慢发酵,最终深深地铭刻在了心底,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会忍不住为之微笑。
只是,到那个时候,幸福已经成了回忆。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南乡子》)
纳兰容若十九岁的时候,错失了人生第一次殿试的机会。
他为此事写下一首七律《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诗中既有对好友能够金榜题名的高兴与祝福,也有对自己错失殿试机会的惋惜与枉然。
如今三年已经过去,在这三年中,他不但娶妻生子,更组织编撰了《通志堂集》与《渌水亭杂识》,而且更多的时候,他在授课老师徐乾学的精心指导下,准备着再一次的殿试。
这一年,是康熙十五年。
其实纳兰容若在这一年中还有个小小的插曲。
头年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于是为了避皇太子名字中那个“成”字讳,纳兰便把自己的名字从“成德”改成了“性德”,这也就是我们最耳熟能详的名字的由来。到了第二年,皇太子保成改名叫胤礽,纳兰也就不用再继续避讳,又重新用回了自己原来的名字“纳兰成德”。
康熙十五年的殿试,纳兰容若果然考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
一般说来,在殿试金榜题名之后,皇帝都会给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终于鱼跃龙门的学子们分派官职,进行委任,不过纳兰容若在考中进士之后,却并没有马上获得委任,只是据传将参与馆选,可这个消息并非很确切。
纳兰容若倒也不怎么在乎。
其实,如果说第一次的殿试因为造化弄人,让他不得不错失的话,那这第二次的殿试,对纳兰容若来说,更多的,大概就是抱着一种弥补以前遗憾的心态。
如今考上了,金榜题名了,当年的憋闷,也就随之烟消云散,所以,派不派官职,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本来就不是那要以科举来改变自己命运,削尖脑子也要往官场里钻的人。
对纳兰容若来说,所谓的官职大概还比不上卢氏重要,比不上颜氏,也比不过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富格。
所以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还是那么自由自在,无比幸福。
世人都是不同的,有些人喜好热闹,有些人喜好安静。
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宝玉喜欢热闹,是因为觉得迟早有离散的一天,不如趁着大家都还在一起,尽一天欢乐是一天;而林黛玉素喜安静,却觉得既然总会有分别的那天,为了避免分别后的忧伤,还不如不深交好。
根据“纳兰性德原型说”,那贾宝玉正是曹雪芹根据纳兰容若而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只是我觉得,贾宝玉那种富贵闲人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倒确实很像此时此刻的纳兰容若,而从纳兰容若的诗词与生平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他的性格之中,更多的,是一种词人所特有的清冷与忧郁,也可以说是所谓的艺术家特有的气质,那是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忧愁。
别人见到红豆,想起来的,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而在纳兰容若的眼中,这一双红豆子,若是有一天两两分开,又该是怎样的寂寞?
据说幸福的人见不得凄冷分离的孤独画面,那是因为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眼前的幸福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逝,总有一天会分手,最终忍不住伤心。
一日纳兰容若看着雨后湖心中那一只飘摇着的小舟,孤孤单单,在雨丝中飘飘忽忽,不知要驶往哪里去。
手心里,是刚刚摘下的一双红豆子。
那是之前卢氏放到他手中的。
两颗小小的红豆,晶莹红润,好像两颗小小的红宝石一般,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像是在述说着卢氏说不出口的感情。
只是,如今眼前这两颗红豆还能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但是一年之后呢?两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
就像他与卢氏,是不是真的就能像成亲之时说的那样,与子偕老共白头呢?
是不是真的能够一直相互陪伴着,走到人生的最后?
那时候,纳兰容若并没有想到,自己这番突如其来的念头,竟成了往后岁月的预言。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