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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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3)

“别担心,伙计。”徐青拍了拍行旅商人的肩膀,后者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一家商店挂满不锈钢器材的橱窗,活像一只窥伺着烤鱼的饿猫,“我保证说到做到。等这事儿完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想要什么尽管拿就是。不过现在嘛,你最好还是跟紧点儿,要是有什么古灵精怪跳出来把你给抓走了,那咱们的交易可就不算数了。”

“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拉里话还没说完,美狄亚突然语气严肃地说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这实在有些……不寻常。”

“抵抗?”徐青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在第一纺织厂基地停留的两天里,美狄亚和她手下的军官们成功地鼓动三十来个血气方刚、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年轻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徐青之所以来到这里,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确保——或者说,尽可能地确保——这群冲动的大孩子的安全。“你这是什么意思?”徐青诧异地问。

“‘巴别’系统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美狄亚面色阴沉地看着倒在路边的一具早已风干的骷髅,这具尸体的脊椎被极为精确地截成了三段,骨盆以下的部位更是被完全碾成了碎片,从渗入石子中的深褐色血渍的形状来看,这个可怜的家伙生前似乎先是被活活切开,然后又在断气之前被某种很重的东西像踩死一只虫子一样直接碾压了过去。“而且它很擅长这么做。”

“你说什么?”拉里·里德尔的表情看上去活像是刚吞下了一整窝黄蜂,“你……你从没告诉过我们还有这回事!我们一直都以……以为我们可能遇到的顶……顶多就是一些土匪流寇什么的……”

“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们全部真相。”美狄亚耸了耸肩,用她那种惯常的波澜不兴的语气说道,“但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毕竟,最近加入我们的大多数志愿者都是在大劫难之后出生的,他们既没有接受过足够的正规教育,也对将要面对的东西毫无概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直接告诉他们真相,很多人也极有可能因为无法理解我讲的概念而产生误解,甚至造成恐慌,因此将某些事实过早告诉他们是……不明智的。”

“那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吧?”徐青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可是在大劫难之前出生的。”

“那好吧。”苍老的女子点了点头,用一种母亲讲故事般的柔和语调继续说道,“我想,在大劫难之前,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巴别’计划——虽然当时的你们未必能够理解它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讲,‘巴别’计划可以被视为科幻小说作家弗诺·文奇在上个世纪末所预言过的技术奇点:一旦被注射进使用者的颅腔之内,作为系统终端的智能纳米机械群就会系统地改造与接管一部分负责维持人类潜意识——甚至也包括某些特定的表层意识——的大脑皮层和神经触突,并在改造结束后自行组装为一个中微子信号收发器,从而实现个人与全球万维网,以及与其链接的一切自动化系统的有机结合。从理论上讲,通过‘巴别’系统,每个接入系统的人都能直接以思维控制自动化系统,实时获取网络信息,利用网络资料库实现记忆的‘云储存’,它甚至还能让使用者绕过语言的障碍,不经翻译而直接与他人交流——这是一种能让人类社会真正融为一体的伟大技术,一种可以彻底改造世界的技术。”一种奇特的表情渐渐出现在美狄亚的脸上,炽烈的憎恨与甜美的追忆这两种水火不容的情感共同交织成了一张扭曲的面具,但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未来的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离伊甸园的大门如此之近,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光辉万丈的天国!”美狄亚激动地说。

“然后呢?”尽管听得一知半解,但徐青还是被对方声音中蕴含的情绪感染了。他下意识地扫视着这座已经多年无人涉足的废墟,试图想象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盛况——但他能记起的只有一片喧闹、亮丽的光与影。过去二十年的生活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早已将他孩提时代的记忆磨蚀殆尽。

美狄亚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某些令她感到不快的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最初的‘巴别’系统原型是在2042年由年轻的艾琳·费雪博士发明的;2045年3月,联合国全体理事国签署了《波士顿协议》,决定共同组建巴别公司。为了防止这一技术被少数国家独占,也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巴别’系统的覆盖面积,十九个‘巴别’网络基站被分别设置在位于全球不同位置的十五个国家中。在那之后,‘巴别’系统的扩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短短十年之内,超过二十八亿人——其中包括人类社会几乎全部知识精英——都接入了系统之中。当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潜藏在这种情况中的危险。毕竟,在十多年的运行中,‘巴别’系统没有出现过任何真正严重的故障……”

“直到大劫难降临为止。”徐青缓缓说道。

“没错。”美狄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管我们目前尚不清楚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巴别’系统的控制程序:它切断了每一个用户的链接,操纵组成‘巴别’终端的纳米机器人群落将用户们变成了丧失交流能力的‘哑人’,然后又冒用这些使用者的权限接管了整个公共服务系统和几乎所有的自动化设备,并转而用它们对付那些它本该为之服务的人。然后……不,在那之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几乎所有负责维持人类社会运转的人——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行政管理人员——都在不到一百毫秒的时间里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失去自持能力的人类文明就像在海滩上搁浅的鲸鱼,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压垮了自己,剩下的只有一片绝望蛮荒的灰烬。”女科学家摇了摇头,“幸运的是,在灾难发生时,‘巴别’系统尚未与大多数自动化生产设施连线,因此它不但无法继续生产,甚至也很难有效维护那些受它控制的自动化设备。过了这么多年,这些设备大多数已经变成了废物,但我相信‘巴别’系统仍然控制着相当数量的……”

一阵凌乱的枪声毫无预兆地从远处一片仓库中传来,打断了美狄亚剩下的话。紧接着,在更近的地方又爆发了另一轮密集的交火!

片刻之后,在人行道右侧不远的地方,一道摇摇欲坠的砖墙轰然倒地,掀起一大团褐色的尘埃,一小群人随即从坍塌的缺口中钻了出来——他们正是美狄亚刚才派出的搜索小队。

“各就各位,环形防御阵型!”美狄亚以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矫健姿势从装甲车上一跃而下,驾轻就熟地朝着聚在身边的几位指挥官比画了一个手势。片刻之后,队伍中的几辆装甲车就开动起来,围绕着马路中央组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环形,步兵们则迅速用空燃料桶和装着粮食的麻袋在车辆间的空隙中搭起了简易工事,像保护幼崽的野牛群一样把拉里的骡队和装有补给品的大车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几门轻型迫击炮和其他曲射火器则被部署在了二者之间。与此同时,两支十人小队迅速接近正在撤退的侦察兵,掩护他们退向刚刚组成的环阵。

就在最后一位伤员撤进环阵的同时,几个令人不安的黑影隐约浮现在了那团烟尘之中。接着,仿佛被某个不知名的邪恶神灵注入了生命一般,周遭建筑物旁的阴影也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越来越多的影子像变戏法一样从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纷纷冒出,以千奇百怪的运动方式来到了阳光之下。

这些由金属与塑料构成的怪物,看上去就像一群从萨尔瓦多·达利、玛丽·雪莱和安布罗斯·比尔斯最为癫狂的想象中走出的梦魇:几台装有履带的大家伙显然曾经是人畜无害的装卸机器人,但现在它们的多功能机械臂却已经被换成了骇人的圆锯与成排的榴弹发射器;一群仿真类人机器人仍然保留着友善的硅胶脸庞,但却像螃蟹一样用十多只从背部伸出的机械足仰面爬动着;一些似乎曾是餐厅服务机器人的东西像印度教的怪异神灵般杀气腾腾地舞动着一对对装有奇形怪状的武器的机械臂,临时安装的光学传感器像龙虾的眼睛一样突兀地支棱在躯体上方;另一些会飞的东西看上去很像徐青小时候玩过的飞行玩具,但当他举起望远镜时,却发现这些“玩具”的塑料旋翼下挂满了一块块像年糕一样的淡黄色物体——不过,即使去掉连在上面的导线和起爆器,这些东西也肯定不适合食用。

片刻之后,这支远道而来的人类小部队部署在环阵边缘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率先发出怒吼,安装在大车上的榴弹发射器很快也加入这场合奏,几个诡异可怖的身影在高爆弹头装药爆炸的火光中倒了下去,炸碎的零件像雨点一样四处散落,但这点火力看上去更像是投向潮水的几颗石子,甚至连一星半点涟漪都没能激起。很快,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芒的海洋就布满了徐青的视野,相比之下,他们的环阵看上去就像是汹涌潮水中的一块小小礁石,随时都有可能被迎面而来的浪涛吞没。

徐青感觉到了恐惧——这是存在于人类基因深处的、对怀有恶意的异类的根深蒂固的恐惧,是对那些出没在黑夜中的异类的恐惧,是早在文明曙光初现之前就深埋在每个人的潜意识最深处的恐惧。现在,他们虽然站在阳光之下,但却又一次面对这种可怕的蒙昧长夜,面对着怀着纯粹恶意而来的对手。

在构成环阵的临时工事之后,越来越多最近才宣誓入伍的志愿者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情绪,与徐青一同待在一挺重机枪后的女孩的脸色变得像石灰一样惨白,瘦弱的喉咙不断颤动着,似乎随时可能呕吐。但最终,老兵们的镇定起到的表率作用让这种恐惧感在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停止了增长。所有人都端起武器,将手指伸进扳机护圈,以一种近乎盲目的无畏面对着这道汹涌而来的潮水。

“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在机枪的怒吼夺去他的听力前,徐青听到美狄亚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中仍旧饱含着可怕的憎恨与愤怒,但却多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就像漂浮在沸油上的冰块。“好了,去死吧。”

4

“这根本不是战斗。”虽然从未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温斯顿·丘吉尔其人,更不知道恩图曼战役为何物,但当最后一波由金属、塑料与硅胶组成的潮水在他面前十几码处最终被撞得粉碎时,徐青却下意识地重复了那位年轻的随军记者在近两个世纪前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这简直就是行刑。”

“行刑?不,小子,我们管这叫修理废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刚刚打出弹巢里最后一发枪榴弹的拯救阵线军士一边忙着重新装填弹药,一边朝徐青喊道。那枚拳头大小的高爆枪榴弹在空中划过一道低平的抛物线,随后砸进了一群安装着遥控枪塔的移动式饮料贩卖机器人中,把它们直接变回了出厂时的零件。“喏,这些家伙现在看上去可比刚才顺眼多了,不是吗?”

徐青点了点头,跟那个女孩一起为机枪换上了另一条三百发子弹链。在他们面前那条尚未铺好的八车道公路上,来自数百台机器的残骸杂乱无章地铺了一地,活像大潮退去后滞留在沙滩上的海洋生物。在之前的半个小时中,这片潮水好几次试图淹没他们,但最后,被撞得粉碎的却是它们自己。

徐青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道金属浪潮被扑面而来的火网撕碎的一幕:尽管有着近乎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但平心而论,他们的对手看上去更像是一群仓促拼凑起来的老弱病残——倒在枪下的许多家伙似乎已经多年未曾进行过最起码的维护,油漆掉光的外壳上满是泄漏的蓄电池液体腐蚀产生的巨大锈斑,行动起来摇摇晃晃,零件直掉,看上去活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树懒。除此之外,这些家伙的组织和战术水平也差劲到了聊胜于无的程度,它们既不懂得寻找掩护,也没有任何集中兵力寻求突破的意思,而只是像十九世纪那些围攻布尔人牛车队的祖鲁武士一样盲目地前进,胡乱射击,继续前进,直到像一片片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来自环阵中的子弹、火箭弹、迫击炮弹或者其他的要命家伙四散飞溅的残片撂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为止。

不过,尽管这场进攻毫无章法可言,但攻击者们仍然利用它们的压倒性数量优势让环阵中的人们付出了代价:四十二名战斗人员——其中包括六个来自第一纺织厂基地的志愿者——已经成为盖在肮脏的亚麻裹尸布下的尸体,还有五个人甚至连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一辆装甲车和两辆大篷车被敌方火力击毁,其余的也都伤痕累累。两架装满炸药的自杀式飞行机器人甚至趁乱溜过了守卫者的火力网,成功地让拉里·里德尔手下的四个“哑人”伙计和十多头骡子成了它们的陪葬。更可恶的是,这次攻击还引发了这位行旅商人持续几分钟的尖叫与哭泣——尽管他所受的“重伤”只不过是擦破了点皮而已。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伤亡并没能挫伤这支小部队的锐气:如果放在平时,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或许可以把不少缺乏经验的志愿者吓得面无血色,但现在,亲手击败敌人的强烈快感成了最强效的兴奋剂,不费吹灰之力就驱散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对危险与死亡的恐惧。徐青注意到,即便是那些从来不以勇敢著称的人也都将身体探出掩体,像蛮荒时代的凯尔特武士一样面红耳赤地咒骂正在溃退的敌人,向它们发出愤怒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