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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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1)

出巴别记

文/索何夫

那时天下人的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创世记》11:1-9

1

拉里·里德尔是行旅商人、颇有声望的估价师、值得信赖的信差和信件代笔人,以及众所周知的说故事好手。从北方的大江到东南沿海,即使是那些平素最不好客的基地与村镇,也会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拉里那支小小的商队不仅会为他们带来信件和货物,更重要的是,他也会带来故事——特别是那些大劫难之前的故事。

这位大受欢迎的商人现年五十二岁,个头不高,曾经受过伤的一条腿略微有点瘸,有着一头稍稍有些卷曲的棕发、曾经被打断过一次的塌鼻梁,以及一双只有真正的商人才拥有的精明的灰色小眼睛。由于在所有地方——包括那些从来不以好客著称的偏远村镇——都能吃到好东西,他在最近几年里很是攒下了一些皮下脂肪,但他仍旧像以前一样怕冷。正因如此,在接到商队抵达的消息后,徐青就立刻让人从仓库里拖出几大捆准备过冬用的松木,在由废弃的工厂车间改造成的大厅里为这些尊贵的访客生起了篝火。地窖里最好的麦酒被端了上来,大块大块抹着盐的腌猪肉也和硕大的马铃薯一起串上了烤叉。当风尘仆仆的行旅商人们跟在徐青身后踏进这个房间时,飘溢的香气早已充满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惹得众人垂涎欲滴。

“说实话啊,老徐,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呐……”尽管主人表现得谦恭有礼,但客人们却一点儿都不客气:拉里和他的跟班们刚一进门,就径直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坐了下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用匕首从烤叉上切下最肥的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黄澄澄的猪油沿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四处横流,把他们脏兮兮的亚麻衬衫浸透了一大片。“我知道你们基地的日子还过得去,但别的地方可就难说喽——火电厂基地和白岩镇那块儿从去年底就和外头失去了联系,去那儿的人到现在也没一个回来的。冯家庄的人两个月前给一帮从西边来的强盗杀了个干净,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林场基地那边也只剩下几十个老头和小娃儿,等跑完这一趟,我还得到那儿去一回,把那些活着的人都送到车站基地去——如果那鬼地方还有活人的话。”他舔了舔两片肥厚的嘴唇,“唉,想当年,有谁能想得到这该死的世道会变成这样?照现在这样下去……”

徐青耸了耸肩,明智地没有开口,拉里的伙计们也全都保持着沉默——倒不是他们对拉里的话有什么异议,事实上,这些人中要是有谁突然开口说话,大厅里的其他人反而会大吃一惊:除了他本人之外,拉里商队里的成员全都是人们所说的“哑人”——也就是那些在大劫难前选择接入“巴别”系统的人。在那个黑暗的黎明,他们被迅速、残酷而又干净利落地剥夺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剩下的唯有自己的思想与意志——而更多的人甚至连这些也一并失去了。就徐青所知,在许多地方,“哑人”都被当成干粗重体力活的劳动力,他们的地位甚至不比拉车的牲口更高。相较之下,虽然拉里提供给他的“伙计们”的待遇也不怎么优厚,但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人道的了。

如今,除了像拉里·里德尔这样的少数特例之外,大多数活着的人对大劫难前的世界不是一无所知,就是只有零星的记忆。尽管在两周前刚度过三十岁生日的徐青在普通人中已经不算年轻,但对他而言,所谓的旧纪元也只是一个褪色的影子、一幅色调淡薄的水彩画,遥远、模糊,缺乏细节与色彩。只有当拉里说起那些古老的故事时,这幅画面才会变得略微生动一点。对徐青而言,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更像是一段梦境,一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另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返回的世界。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青仍能依稀记起,在那个惊慌狂乱,充满了警笛、高音广播与低声哭泣的早晨,大人们是如何神色匆匆地将他和其他同龄人集合起来,又是如何仓促地将他们送上一列连他们也说不清要开往哪里的自动磁悬浮列车。在列车启动之前,他只来得及带上自己的书包和一袋配给口粮,甚至没有时间与站在咫尺之外的父母道别——而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他还记得,十岁的他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默默哭泣,直到列车因为供电中断而像一条死蛇般瘫痪在一条看不到头的狭长隧道中为止。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在整整两天之后才鼓起勇气走出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而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早在初夏的阳光再次刺痛他们的视网膜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在那之后,徐青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团灰暗的乱麻——或者说,他的理智刻意将这段痛苦的时光深埋在遗忘的尘埃之下,以免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苦涩继续刺伤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饥饿、疲惫与困苦中行走,无尽的绝望就像一道巨大的帷幔,从世界的一头一直铺到另一头。

与他一同上车的同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撑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他们努力迫使自己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像所有其他的幸存者一样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它吞噬。在那之后,他们已经在这个新世界的角落里坚持了整整二十年;而至今为止,这个险恶的新世界还没能成功地吞掉他们。

“江溪基地现在怎么样了?”徐青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哦,当然有啦……”行旅商人从火堆上扒拉出一只土豆,往上面撒了一小撮辣椒面。这只土豆松脆的表皮被木炭烤得滚烫,他不停把土豆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事实上,他们上个月刚找出一套节约粮食的好办法——没了脑袋,你也就没必要再吃饭了。”

“你是说——”

“玩儿完了,游戏结束了,和这个美丽的新世界说再见了,就这么简单。等到火电厂基地的人赶去增援的时候,那些可怜的家伙早就已经连同他们养着的‘哑人’一块儿被吊在基地外的树上荡秋千了……”拉里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沾在嘴角上的猪油,然后又啃了一大口土豆。或许是屋里的温度太高的缘故,他把脱下来的羊皮大衣随意搭在自己的肩上,肥厚的胸脯被汗水映衬得油光发亮,看上去活像是古罗马暴君维铁里乌斯。“有人猜是刀剑帮干了这档子事,也有人说是疯狗帮下的手,不过就我看,这些说法统统都是扯淡。”他晃了晃脑袋,“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些情况,但是……咳,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谁干的,这都太过分了。”徐青的一名副手哀伤地摇了摇头,“江溪基地的人一直在想办法……”

“得了吧,难道你们真的相信那群家伙胡诌出来的什么‘心灵疗法’能派得上用场?”拉里把一口浓痰吐进了面前的火堆里,焦黑的木炭中溅出了一连串细小的火星,像一群精灵般轻盈地飞向了屋顶的烟囱。“你们真的以为,给这些家伙放放音乐、唠唠家常,就能让他们变得正常起来吗?”他随手拍了拍一位“哑人”伙计的肩膀,后者仍然一声不吭地吃着烤肉,脸上全无一丝表情,就像一尊有生命的石雕。

“我的答案是,不可能。”拉里说。

“这我可说不准,”徐青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人要想活下去,总得图点儿什么才行。哪怕是虚假的希望,终归也要好过没有希望。”

“希望?”矮胖的商人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尖笑,“你知道希望是什么吗,小子?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诱人、但也最致命的毒药,是上帝用来惩罚人类傲慢的鞭子与利剑!在三十年前,正是所谓的希望让那些蠢材和混蛋建立了‘巴别’系统,使得无数年积累的文明成就在一天之内化为乌有!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嗯?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还值得我们去指望,这样的事也只有一件:让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狗东西为他们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让那帮混账东西好好品味品味他们加诸他人的苦难。只有——”

“喂,头儿!”大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锈迹斑斑的门轴在转动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吱嘎声,同时也打断了拉里的长篇大论。

“头儿!”冲进来的是一个满脸雀斑、有着一头乱麻般的头发的大孩子,他是在基地外负责警戒的哨兵之一。“有人来了,很多人!就在东门外面!”

“哦?”徐青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时刻不离身的双筒霰弹枪,将子弹带挂到了肩上,“是不是张老瘸子手下的那帮疯狗?还是白林基地的混蛋终于来找咱们报仇了?”

“那个……嗯……都不是。”男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看上去似乎正在竭力从他那贫乏的词汇库里搜罗着合适的措辞,“他们……呃,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些人。还有……嗯……那个……”

“什么?”拉里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抹难以察觉的兴奋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那个……唔……他们人非常多,比……比我们基地里的人还要多。”男孩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脏兮兮的脸看上去活像是被霜打过的番茄,“还有……嗯……那个……他们领头的是个女的。”

2

“我的真名无足轻重。如果愿意的话,就叫我美狄亚吧。”

鬓发如霜的女子动作优雅地朝徐青伸出一只手,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她的汉语带着很重的口音。尽管穿着一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迷彩服,尽管岁月已经用皱纹与老年斑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美艳,但美狄亚身上仍然有着某种让徐青心头为之一颤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能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与那双蓝宝石般的瞳孔目光相交的瞬间,徐青不由自主地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流放的贵族,一位离位已久的君主,尽管变幻莫测的命运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但却无法拿走这种与生俱来、令人慑服的高贵气质。

不过,这种震慑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徐青之所以能在基地里管上十多年的事儿,靠的可不是擅长空想。片刻惊讶后,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回到了更加现实的层面上来:就像报信的那小子先前说的那样,这群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基地外的不速之客确实是他们过去见所未见的——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领头的是个女人。毕竟,如果有一支全副武装、组织严密、装备着十来辆武装皮卡车和轮式装甲车的队伍突然从你的基地围墙外面冒出来,那他们首领的性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头儿,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当自称为美狄亚的女人面带不悦地将手收回去时,先前报信的那个大男孩趁机凑到徐青的耳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作为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徐青用一只手在背后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虽然在大多数时候,在与一群来路不明的家伙狭路相逢时,首先扣动扳机通常都是最正确的选择,但目前的状况显然另当别论:第一纺织厂基地里总共也只有不到三百个居民,其中能扛枪打仗的用十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尽管按大劫难之后的标准,徐青手下的人已经不算少了,却还没多到可以和两三百个装备自动武器的家伙硬拼的地步。

“尊贵的女士,您的大驾光临……呃……令本基地蓬荜生辉。”徐青清了清嗓子,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礼貌的词汇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在过去,他很少用和平的方式与别人打交道,更没有多少和陌生女人谈判的经验——毕竟,大多数基地都把他们的女人安置在自家的围墙、鹿砦与壕沟之内,让她们争分夺秒地为基地添丁加口,而不是带着一大群武装人员在外头四处晃悠。“第一纺织厂基地的大门永远为那些友善的客人敞开。”徐青继续以礼相待。

“尊贵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女士’。我曾经是……嗯,至少算得上是个科学家吧,但那已经是大劫难之前的事了。如你们所见,现在我是人类拯救阵线远征队的指挥官,仅此而已。”美狄亚摇了摇头,“假如我们的造访造成了贵基地居民的紧张与不安,我愿意就此表示歉意。”

只有傻瓜才会不知道害怕。徐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辆轮式装甲车的临时炮塔上架着的六管加特林机关炮,这多半是从某架军用飞行器的残骸上拆下来的。如果双方真的动手,光是那玩意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手下一大半的人马——哪怕他们依靠堆在墙上的沙包做掩护也无济于事。“恕我直言,”他清了清嗓子,“我过去从没——”

“从没有听说过我们?”美狄亚替他说完了下半句话,“哦,这不奇怪——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还是头一次来亚洲。而这年头的消息也不像过去那么灵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