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饭田守下定决心,从衣袖中慢慢摸出一柄短刀,说:“这柄肋差是下屋久出身的本乡大人赐给我的宝物,本乡大人是我们七十七万石萨摩藩的总番头(骑兵大将),为人宽厚,一定会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看着老人抽出短刀以白绢擦拭,稻盛孝广忍不住变了脸色,“父亲大人,你要做什么?难道想要自杀吗?我们是农户之身,怎么可以擅自切腹,那可是诛灭全族的罪名!”
“孝广啊……”饭田守翕动嘴唇,以黄疸严重的眼睛望向屋外昏暗的天空,“你还不明白吗?下屋久村已经完了。出去求援的人没有回来,说明所有的桥梁都被洪水冲垮了,通往港口的路也毁掉了,在这场雨停止之前,没人能进来,没人能出去。我活了五十八岁,从没听说世上有这样的饿病,牛头天王将疫种撒在这里,又用山洪封锁道路,就是要彻底毁掉下屋久啊……可是孝广啊,你想想,若能够将瘟疫同下屋久一起埋掉,对萨摩来说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虚弱而摇摇晃晃,“村子不会毁灭,我们会活下去,撑到岛津大人的援军到来!”
饭田将短刀举起,借昏暗天光凝视刀身的云纹,“这话我在饿病刚发生的时候说过,在吃光肉的时候说过,在村寄合决定开始吃人的时候也说过。孝广,外面那些人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食人的鬼,我们都是食人的鬼。每天吃掉一个人,这是恶鬼的行径,就算神佛也不会原谅的……夕子是柔弱的女人,甘愿为村子牺牲,成为大家的食粮;可是朝子才刚八岁,无论如何我也没办法……”
稻盛提高音量:“固然朝子是我的亲女儿,可作为百姓代,我必须听从村寄合的决定!父亲大人,你把朝子交出来吧,别让饭田家蒙羞!”
“嗤——”饭田浮肿的脸突然挤出一丝笑纹,老人回答道:“你没有吃夕子,我很感激你,可你终究会吃人的,不是朝子,就是其他人,变成外面那样的恶鬼……你找不到朝子的。你的眼神已经变了,只要我一倒下,你就会撕下我的皮肉,喝光我的血啊!稻盛。朝子已经走了,她会把灾祸带走,将一切终结……”
这时雷声从天际滚过,闪电照亮山峡间的孤村,下屋久村第十二代名主饭田守,猛力将冰凉的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腹,慢慢向右横拉,刀刃切裂胃肠的感觉并未缓解蚀骨的饥饿。“本该拿锄头的手,看来还是不适合拿刀啊……”老人喃喃自语,“杀死夕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干脆,要死很久的样子吧。稻盛,你能当我的介错人吗?……这听起来真像武士说的话啊。”说完,他头一歪,断了气。
“父亲大人!”
鲜血的气味芬芳四溢,稻盛孝广终于屈服于腹中的恶鬼。他扑向自己的岳父,牙齿映出雪白的光。那么多日夜的忍耐,只是因为对父亲大人的尊敬,如今表达敬意的方法,就是将对方的身体当成治病的良药。
村民们拥进大屋,浮肿的、恶臭的、如鬼一般的村民,人群将尸身淹没。外面的人开始啃噬同伴的肢体,呻吟声与咀嚼声在雨声中显得含混不清。
屋外的水流急促起来,红色泥浆冲走浮土,使地下草草掩埋的数十具骨骸显露出来。河水开始泛滥,在山腰用以分流溪水的堤坝旁,一个小女孩正用木棍吃力地翘起闸门。她不明白妈妈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宁静的村子为何变了模样,她只知道自己小小的身体里还有一丝力气,足够完成外公给予她的最后指令。
“嘿呀……”朝子撬开闸门,蜷缩身体,把怀中的东西护卫起来。
堤坝崩溃,洪水到来。来自宫之蒲岳的洪流轰鸣而下,将山石、树木、泥土与小小的村庄一同吞噬。短短几分钟内,泥石流就彻底改变了山谷的模样。
印有萨摩藩大名岛津家十字丸纹章的船帆在风中飘摆,一位武士站在船头远眺,看到黑沉沉的雨帽覆盖下,屋久岛的绿色山脉正在流淌。
“山崩了……”武士摇摇头,叹息道,“返回鹿儿岛吧,下屋久已经完了。”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角挤出一颗泪珠,那是对故乡最后的惦念。
2014年12月20日
美国内华达州提卡布山谷无名农场主宅起居室
“5,4,3,2,1——”顾铁瞅着腕表读出数字,“现在是2014年12月21日了,同志们。”
屋里的四个人一齐扭头望向屋角的座钟,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自鸣钟咚咚敲响。人们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了一会儿,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壁炉内的火焰噼啪跳动,老式电唱机上有黑胶唱片在嗞嗞空转。有人手中的酒杯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流下,无声地坠入羊毛地毯。
“又一个世界末日!”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中国人倒在摇椅中,有气无力地摊开双手,“2012年的世界末日是假的,又有专家说,根据玛雅历法认真推算,2014年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结果全是扯淡!无聊,无聊!”
有人将悬空的唱针复位,Billie Holiday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玛雅人的历法同样令人失望啊,铁。那么该下一个故事了,我们每年只聚会一次,除了例行的世界末日妄想之外,总该有点儿新鲜话题吧……浅田,该你了。”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印第安女人转过身说。
“没什么好说的。”开口的是端坐在沙发上的中年日本人,这人皮肤黝黑,神情阴郁,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顾铁嘟囔道:“老兄,拿出点儿奉献精神来吧,难道一年之中就没遇到点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吗?”
“没有。”名叫浅田的日本人生硬地答道,“我是个杀手,一年来只杀人而已。”
“当然,杀手……”屋里的几个人同时举起杯,喝了一口酒。这个穷极无聊的沙龙有且仅有四名成员,成立十六年来,只聚会过十六次。四个人的国籍、职业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是90年代中期刚刚兴起的网络留言板上一场有关生存意义的大讨论,哲学问题是没有最优解的,思维碰撞的结果是漫长而丑陋的论战,而在这场论战当中,四个陌生人发觉了彼此身上某种共性的东西,决定成立一个小小的讨论组,那就是这个沙龙的前身。
这个沙龙是松散的,成员之间基本互不联系,只在每年例行的聚会当中分享故事,彻夜长谈。今年的召集人是顾铁,他是中国北京一家投资基金的管理人,对未知事物有着超常的好奇和敬畏之心,带来的话题总是有关反进化论、反人类沙文主义和末日审判的激进观点。而此刻该讲故事的,是日本人浅田,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的职业,浅田总是用那种故作深沉的语气说自己是一个杀手,这成了沙龙的一个例行娱乐项目,每当“杀手”二字出现,大家就要笑饮一杯酒——谁都知道真正的杀手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杀手的,所以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离天亮还早着呢,总得聊点什么吧?”坐在唱机旁的人说。这个年纪四十岁的女人是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的人类学家,名叫祖尔·科曼彻。
日本人闷闷地喝下杯中酒,“好吧,一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件东西,我不太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能找到答案。”他从灰色外套的内兜中取出一个布袋,解开绳结,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咖啡桌上,“三十三天前,我在鹿儿岛县出差,负责接洽的客户是早稻田大学考古研究所的教授,他在鹿儿岛外海的屋久岛上进行考古发掘工作,那里新发现了绳文时期的建筑遗迹。这件东西从他手中得来,似乎对他很重要。我把它当做战利品——不,纪念品留了下来。”
祖尔说:“绳文时期是日本旧石器时代的后期,南九州的绳文遗址多有发现,基本上是距今九千五百年前的小村落遗迹。”说着话,她拿起桌上的物件端详着,“这可不是什么绳文时期的东西,它最多不超过三百年历史。和式的枣木木盒,做工粗糙,并非将军和大名所使用的器物。”
这个不起眼的盒子呈现朱红色,体积与一台游戏主机相仿,接缝处用淡黄色的蜡封闭。浅田点头道:“没错,这是日本幕府时期的东西,当时屋久岛属于萨摩藩管辖,岛上有人居住。在挖掘绳文遗址的时候,考古队发现了一个掩埋于地下的近代村落,根据地方志记载,应该是18世纪初毁于山体滑坡的下屋久村。由于没有得到挖掘许可,考古队并未进行深入发掘,不过在工程机械掘出的坑洞中找到了大量尸骨。这个盒子是早稻田教授私自取得的,没有列入日志当中,我猜想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理由。”
“可以打开吗?”顾铁拿出一柄薄刃的匕首。
“要考虑到毒气和病菌的可能性。”旁边金发碧眼的男人提醒道,随即耸耸肩,“仅仅是提醒而已。”这个英俊的北欧人是沙龙的第四位成员,芬兰医药集团公司IDD的研究中心主任安德鲁·拉尔森,目前在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从事高等级病毒实验室的组建工作。
“那我打开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顾铁催促道,“浅田你接着说。”
刀刃沿着盒子的缝隙刺入一翘,蜡封被破坏,中国人轻轻抽出盒盖,向里面看了一眼,“咦,还有一个盒子。”
日式木盒里装着另一个黑漆漆的木盒,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祖尔脸上掠过惊疑之色,将黑色小盒捧在手心,“奇怪,这是中式的红酸枝机关盒,用料相当考究,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中国明朝所造。这种机关盒由能工巧匠订制,每只盒子由数十个木块榫卯拼接而成,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才能组装起来;而开启的时候,也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抽出相应木块才行,否则榫卯会越咬越紧。瞧,盒子表面还用黑色的火漆刷过,所以变成这种颜色,火漆中的虫胶经过数百年时间胶结干燥,已经把机关盒彻底黏成一个整体了。”
这时屋中的人都聚集在咖啡桌前,好奇地端详着黑色机关盒。顾铁一副心痒难耐的表情,“能打开吗?日本盒子套中国盒子,里面没准儿还有个埃及盒子呢?”
“以现代技术对盒子进行扫描,把结构中的每一块木片还原为三维模型,就可以找到开启的顺序。”祖尔有点儿犹豫,“可是这只盒子已经无法正常开启了,恐怕只能切割开来。”
浅田给自己杯中倒满酒,继续说下去:“我的客户——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先生留下了一份工作日志,其中有对那几十具骸骨的描述:绝大多数骨骼有噬咬的痕迹,留下齿痕的并非兽类,而是人类,下屋久村遗址毫无疑问是一出食人惨剧的现场。这一发现能够颠覆日本人长久以来自我标榜的国民品格,除了斯特拉·马力斯大学橄榄球队事件以外,还未曾有过如此确凿的证据证明文明社会中的群体性食人事件存在。”
“吃人?”安德鲁·拉尔森倾斜身子,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洞穴奇案是最著名的法学、哲学问题之一,看来今年浅田带来了一个好故事。这盒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日本人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教授先生应该已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断,不过他并没发表研究成果,他只提到这个盒子是在一具矮小的女性尸骨身旁发现的,那具骨骼表面并没有啃噬痕迹。在萨摩藩的地方志中,下屋久村是被罕见的大雨隔绝交通近两个月之后,才被泥石流摧毁,两个月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谁都不知道。”
顾铁挑起眉毛,“那还等什么?”他抓起盒子站了起来,“X光照相,确保里面的东西不被伤害,然后用锯子锯开它,我们的地下基地有这些设备。”
“这种机关盒一般用于保存非常重要的资料、信物和贵重物品,如此完好的明代红木机关盒是极其罕见的,未开封的更是收藏家眼中的至宝。”祖尔说,“这件东西如果完整地送到苏富比,有超过三十万美元以上的价值。”
“比起人类的好奇心来说,三十万美元一点儿都不贵。对吧?”中国人如此作答。
四个人起身离开温暖舒适的客厅,沿隐秘的螺旋楼梯降至地下一层,这间大屋装满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半是与外星人有关的玩意儿,另一半是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诡异器官),周围四间实验室有着完备的解剖和理化分析设备。
沙龙的成员们走入第四实验室。红木盒子在X射线成像仪上转了几圈,一个立体模型呈现在投影屏幕上,盒子里的东西显出形态——毫不令人意外,那是另一只盒子。
“看起来是金属的。”顾铁挠挠鼻尖,“体积不大,正好将机关盒的内部空间填满,一丝缝隙都没有。”
“不,应该说机关盒就是为了封锁里面的金属盒而制造的,中国古代工匠有能力把硬木工艺品的误差控制在一毫米之内。”祖尔用手指在模型上画出几道切线,“这台X光机的功率太低了,看不清更里面的东西。应该从正面和两个侧面下锯,将上半部的红木剥离下来,锯路一定要窄,以防伤到金属盒子——这是在破坏艺术品,你们知道的。”
安德鲁·拉尔森微微一笑,“让我来吧,这不会比外科手术更难。”他将盒子捧至旁边的一台仪器上,熟练地键入数据设定参数,将机关盒用夹子固定,按下数控木工机床的启动按钮。嗞嗞……0.3毫米的超薄链锯开始切割木盒,人造金刚石锯齿柔滑地破开坚硬的红木,空气中出现一股微酸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