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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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3)

吃完抹尽,将军满意地打着饱嗝,剔着牙,瞅了我爷爷一眼,说:“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滚吧!还没吃够吗?”

我爷爷点头哈腰,捂着肚子,一步步走向食堂外。

“慢着!”将军的副官突然皱眉说,“你肚子这么鼓,到底是吃了多少肉?”

我爷爷一下子站住了,脑门上汗珠滚滚而落。要是将军知道他藏了肉,恐怕会当场被激光射穿脑袋。

“嗨,这你可就冤枉他了。”赵队讨好地笑着,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我爷爷的肚子一按,让它没那么明显,“他从小就胃气肿,吃点东西,肚子里就满是气,这是给胀的。”

“我说嘛,几块肉哪能吃那么鼓……”将军笑道。

赵队冲我爷爷的屁股抬脚踹去,大声说:“快滚吧你!还留着,难道想等肚子里的气放出来,熏死我们?”

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我爷爷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食堂。

等到了深夜,我爷爷悄悄来到了莎莲娜的宿舍。这个时候的莎莲娜,已经形销骨立,不复以前的红润。她躺在床上,意识昏沉,声息微弱。

我爷爷没有吵醒她,烧了水,然后把藏起来的肉放进去煮。在此之前,他已经把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以防香味泄露出去。

所以,现在你明白我爷爷答应去吃肉的第二个理由了吧?

莎莲娜是被满屋子的肉香给勾醒的,在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了那一锅肉汤。她从床上爬下来,头磕了一下,出血了,但她依旧径直爬向那锅汤。我爷爷上前扶住她,她没有看到我爷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手朝那个方向伸出。

在我爷爷与莎莲娜相处的时光里,她一直是娴静优雅的形象,笑声轻细,举止柔弱。要不是这场饥荒,谁都想不到她也会有饿死鬼一般的面目。

饥饿,是一种罪。

为了不让莎莲娜噎着,我爷爷把肉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小心地喂给她吃。她眼睛都睁不开,咀嚼着肉,最后还把煮肉的汤喝完了。

她这才有了一点力气,睁眼看着我爷爷,说:“谢谢……”

我爷爷暗地里吞了口唾沫,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可是……我吃了那么多,你怎么办?”

“我还有啊!我可是喂猪的,要猪肉还不容易吗?”我爷爷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膛,咚咚咚,他的胸膛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出空洞的回响。

莎莲娜这才安心,闭上眼睛,回味刚才唇齿间的味道。

“你的锅脏了,我去给你洗一洗。”我爷爷提起锅,走到外面。

莎莲娜恢复了力气,想起刚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惭愧不已。她扶着墙出门,想去给我爷爷好好解释一下。

外面已是深夜,六轮月亮在天空悬挂,因此她的脚下也映出了六条影子,如同绽放的影之花。她慢慢地在黑夜中行走,脑中思索着怎么才能跟我爷爷解释她之前的失态。

快到我爷爷的住处时,她突然在屋后面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然后是吱吱的奇怪声响。她好奇地绕到屋后,在水管旁,她看到了我爷爷。

我爷爷背对着莎莲娜,蹲在地上,正在用那口锅接水。他把锅晃了晃,让水冲刷整个锅面,然后把水一股脑喝完。然后,他还意犹未尽,又把锅举起来,贪婪地用舌头舔锅底。他舔得如此认真,以至于身后的莎莲娜开始哭泣了也没有听到。

直到那口锅被舔得干净光洁,映出明晃晃的月光,我爷爷才捂着肚子站起来。他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站起来的时候,居然听得到水晃荡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了莎莲娜。

“啊!呃,我刚才在……在洗锅……”我爷爷大惊失色,笨拙地解释着。

莎莲娜哭泣不止。

熬过了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芜星人终于迎来了曙光:星舰奋力逃出了恒星群的引力陷阱,重新出现在宇宙空间里,并且继续开拓版图。同时,星舰派出了纠察队,对饥荒时期发生的事情进行审查。

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那个混吃混喝的将军被处决了,他的士兵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而作为坚守职责的典型,我爷爷成了榜样,被通报表扬,在各殖民星球网络的首页上都能看到我爷爷略带羞涩的正面照。

这给我爷爷带来许多好处,除了出名,他还被额外分配了一套房子。说到这里,我得再解释一下,我也不想啰唆,可是我不解释你就不知道一所房子在芜星的珍贵,也就不能理解我爷爷当时的优越性。你要知道,所有人都在进行艰苦的拓荒,晚上只能蜗居在狭小的宿舍里,躲风避雨,瑟瑟发抖。而我的爷爷,却能够在开发区拥有一套大房子,享受晨风吹拂,看尽落日余晖。

这优渥的条件让我爷爷受到了众多姑娘的关注。他每天都能收到数不清的秋波和笑脸,还有姑娘们以各种名义发出的邀请。

有一次,一个漂亮姑娘来到我爷爷家里,寒暄之后,天色已晚,我爷爷正要送她回去,姑娘却解开了衣襟。被优化过基因的她,拥有惊人的曲线和肤色。我爷爷的鼻血一下子就像江河奔流一样涌出来。

“今天晚上,我留下,好吗?”姑娘用魅惑的语气说。

我爷爷以令人吃惊的毅力拒绝了她。他给她穿好衣服,礼貌地送她出门,一路上,姑娘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是羞惭,最后是低低地啜泣。她并非水性杨花,只是希望有个栖身之所,所以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却不能使我爷爷动心。

“不是你不漂亮。”我爷爷安慰她说,“这个房子已经有女主人了。”

“是谁?”

我爷爷没有回答。

尽管我爷爷没有回答,但我想你可以猜得到,我爷爷说的女主人是莎莲娜。我爷爷安顿好一切后,兴冲冲地找到了莎莲娜,问她是否愿意搬过去住。

然而,我爷爷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你不愿意住大房子吗?”我爷爷困惑地说,“而且我也在那里啊。”

莎莲娜缓慢但坚定地摇头,“对不起,我怕……我怕我会住习惯你的大房子,然后就忘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想留在芜星上,我想去别的地方。这里太荒凉,太贫瘠,景色一眼就能看尽。我要回到星舰上,或是去别的星球。我不能把一辈子耗在这里。”

我爷爷怔然无语。

“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这里,我们一起走吧。”莎莲娜一把抓住我爷爷的手臂,殷切地说,“只要找到机会,我们就能一起离开。”

莎莲娜每说一句,我爷爷的心里就凉一些。

我爷爷曾和莎莲娜在六轮月亮下长谈,曾把唯一的食物留给她吃,曾抱着安慰哭泣的她……那么多次,我爷爷都以为自己走进了这个姑娘的心中。但现在,他蓦然发现,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她想离开这里。

原来她每天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的却是怎样逃离。原来她那晚来到山坡上,并不是随意走走,她只是听说了我爷爷当年劫持飞船的英勇事迹,想找一个愿意一起离开的同伴……

我爷爷在爱情面前只是笨,却并不蠢,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踉跄着后退,手臂从莎莲娜手中挣脱出来,莎莲娜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了血痕。

“你,你不愿意吗?”莎莲娜的手停留在空气里,哀切地看着我爷爷。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隔着空气,都能让我爷爷感受到温润的潮湿。

有那么一瞬间,我爷爷的心产生了动摇,他也想跟莎莲娜去游历星海,见遍宇宙的种种神奇。但是,芜星的生产还未结束,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我爷爷想起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一幕,为了离开这里,他的朋友被活生生打死。那具尸体倒在我爷爷脚下的瞬间,勇气就抛弃了他。

徐家声那双如同沉郁沼泽一样没有生气的眼睛浮现出来,如同每晚的噩梦一样,在虚空中盯着我爷爷。我爷爷打了个寒战。

“不……我不能……”我爷爷嗫嚅着,像逃跑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莎莲娜的宿舍。

打那天起,我爷爷和莎莲娜的爱情之花就凋零了,它甚至还不曾绽放出芬芳。所有的爱情,如果想持久,都需要有共同的理想来维系。在当时,普遍的共同理想是建设好殖民星球,而莎莲娜的目标太高,我爷爷追不上。

我爷爷备受打击,心灰意冷,只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那时候,他已经在生产队小有权力了,负责物资的运送。

星舰回归后,给芜星送来了技术员。那些穿白色大褂的人在芜星的地表上勘探、取样,分析土壤溶液。不到一个月,就找出了饥荒的原因:芜星的环境拥有自我恢复能力,类似于负反馈调节,在经过九代人的改造之后,它开始了反击。芜星的土壤里突然多出了一种元素,能够精准地杀死外来植物。

人类科技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可以征服那些反抗的星球。

技术员们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芜星本土作物的种种特点,成功蒙蔽了芜星的负反馈调节。

到了第二年,营地外,一片葱绿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铺展开。

收成比往年翻了几番,粮食和其他农产品堆起来时,就像几座大山。我爷爷兢兢业业地清点物资,送上飞船,然后看着它消失在天际。

我爷爷的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尽管占着肥缺,却从不贪污受贿,一丁点儿错也没有犯。赵队十分满意,甚至想过在他退休之后,由我爷爷接他的班。

但我爷爷不开心。

我爷爷保留了他养猪时候的习惯,每天上下班时,都会绕道经过莎莲娜的宿舍。他看到莎莲娜的脸在朝霞和晚风中,她依旧看着天空,视线邈远,表情恬静。我爷爷在她楼下一次次走过,他仰望着她,她仰望着天,目光从未交会。

时间就在这些仰望中流逝。

三年后,我爷爷娶了那个魅惑过他的姑娘。到了这里,你要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坚守,爱情在时间的河流里孕育出芬芳什么的……那都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愿意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但事实上,我爷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简单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拥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继续将芜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而莎莲娜显然无法给我爷爷这些。我爷爷不能为她等待一辈子。

其实莎莲娜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她在营地里工作,既劳且累,总是形单影只。也有男人去亲近她,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人能够实现她逃离芜星的愿景。

只有我爷爷时不时地暗中帮她,送一些物资,或把自己的配额悄悄划到她名下。她知道这些恩惠来源于我爷爷,以她的处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无法向我爷爷表示感谢。很多次,她和我爷爷在路上遇见,都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

我爷爷也沉默。只是在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总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闻到莎莲娜头发上的淡淡香味。

两年以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当我爷爷捧着那幼小脆弱的身体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乐极而叹息。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他捧着儿子的那一刻,就要开始全身心承担起家庭责任了。他不能对莎莲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在当时,我爷爷的家庭简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优渥的职位,而且父慈母贤子孝,人人称羡。我爷爷辛勤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只有在深夜时才偶尔发出不为人知的叹息声。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我爷爷刚把丰收的粮食装进飞船,看着飞船缓缓升空。通常情况下,飞船会穿越大气层,到达外空间,然后通过虫洞跃迁到星舰所在的坐标点。但这一次,飞船刚离开大地,就落下来了,一大片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爷爷的视线。

我爷爷感到好奇,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要早点回去照顾儿子。飞船的舱门打开,几个船员押着一个人影走出来,骂骂咧咧。许多人围过去,对着人影指指点点,船员见人多,声音愈发大了。

“……幸亏我们船上有热扫描仪,开船前我检查了一遍,发现谷堆里有个人影……”船员得意洋洋地说,“按照联盟的法律,发现了偷逃的人,可以直接扔在外空间里,不负法律责任。这种人,总想不劳而获,不愿意付出,是集体的蛀虫!”

说着,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在围观者的缝隙里,我爷爷看到了熟悉的脸——莎莲娜。她被船员紧紧押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视着她,她低下头,凌乱的头发如瀑布一样垂下。

“是她啊。”有人说,“她早就想跑了,没想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藏到了谷堆里!”

“是啊是啊,这种情况,要交给赵队。惩罚肯定少不了!”

“嘿嘿,好吃懒做就是这种下场……”

……

那天回到家,我爷爷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让他盛饭,他应承了,却拿着勺子坐在门口发呆;我爸爸尿裤子了,他去拿衣服来换,却走到了院子里,在菜园里寻寻觅觅……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奶奶已经抱着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浓重,风呼啸往来。我爷爷坐在床边抽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我的奶奶,我那从来都是温声细气温婉贤淑的奶奶,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呐喊,“你不准走!”

我爷爷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奶奶坐在床上,手攥着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出来。她死死盯着我爷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只是去……”我爷爷的声音很涩,像是吞了一颗苦果子,“去抽根烟……”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年,每次她有困难,你就拿家里的东西去帮她。每个月的配额那么少,我们俩都不够吃,你还暗地里转到她名下。”我奶奶扳着指头,把我爷爷拿给莎莲娜的每一样东西都如数家珍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