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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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1)

中国百科全书(1)

文/夏笳

零 序章

博尔赫斯曾在一篇论述十九世纪英国学者约翰·威尔金斯的文章中,提到一部来自遥远中国的百科全书。书中关于动物的分类是这样写的:a)属皇帝所有;b)气味芬芳的;c)驯服的;d)乳猪;e)美人鱼;f)传说中的;g)自由走动的狗;h)包括在此分类中的;i)疯子般烦躁不安的;j)数不清的;k)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l)其他;m)刚刚打破水罐的;n)远看像苍蝇的。

我读到这几行字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火车上其他乘客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冬冬探出脑袋,瞪大眼睛看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笑?”

“不好笑吗?”

“不懂,解释。”

我低头思考应该如何回答。每次要向冬冬解释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时总是特别费劲。

“首先,中国从来没有过这样一部百科全书……”

“你怎么知道?”

“我是中国人,我当然知道。”

“中国人什么都知道?”

“不是这个意思……好吧,跟是不是中国人没关系。至少这种动物分类法本身就挺好笑的嘛。”

“哪里好笑?”

绕了一圈儿,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

“好笑是因为这种分类法一点逻辑都没有。就比如说吧,‘用精细骆驼毛画出来的’‘美人鱼’和‘传说中的’,这三类都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动物,更不要说‘美人鱼’原本就属于‘传说中的’。”

“所以去掉这三项?”

“还有,‘包括在此分类中的’和‘其他’这两类,也是莫名其妙。这根本不是对动物的描述,而是对分类法本身的描述。”

“也去掉?”

“还有这个‘属皇帝所有的’,如果这也算一种分类的话,那岂不是还应该有‘属大臣所有的’?”

“还有呢?”

“还有‘气味芬芳的’‘驯服的’‘疯子般烦躁不安的’‘数不清的’‘刚刚打破水罐的’‘远看像苍蝇的’……哈哈,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驯服的’和‘疯子般烦躁不安的’倒勉强能算上一对儿。”

“还有呢?”

“如果这些通通都不算上,那就只剩……‘乳猪’和‘自由走动的狗’。”

我忍不住再一次哈哈大笑。车窗外,暮色正渐渐笼罩四野。我仿佛看见一头乳猪和一只随意走动的狗立在田地中央,带着尴尬的神色面面相觑。

“为什么?”

“为什么好笑?”

“为什么?”

“别问了,小家伙,有些事情没法解释。”我摸一摸冬冬圆圆的小脑袋,“维特根斯坦说得好:What can be said at all can be said clearly, and what we cannot talk about w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

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言说的,就应保持沉默。

一、黑屋

通常来说,一个搞语言学的,很少有机会被人半夜三更从床上叫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手机,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刚过凌晨三点。自从失眠症痊愈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深夜里醒来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情况紧急,要我立刻过去。听到这话,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哈,这下外星人真的来了。

一些科幻电影中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巨大的飞船降临在城市上空,某座地下掩体中,一群语言学家被关在昏暗的小黑屋中,绞尽脑汁破译天书一般费解的音频和符号……

就算外星人真的打到家门口,能在动手之前有机会谈一谈也是好的。

我昏昏沉沉地起床穿衣,在手机上设好目的地。半分钟后,iCart已停靠在门口。刷手机开门,坐进圆球状的车厢,小小的车厢像一粒豌豆,沿着半透明的管道悄无声息地滑行。iCart最快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十公里,加速度却不到0.2个G,人坐在里面就像在家中一样自在。窗外,朦胧的城市灯火像鱼群般滑过。三月的北京,夜风应该依旧刺骨,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里去外面行走,呼吸充斥着雾霾的空气。管联网的建设,让整个城市变成一座巨型建筑。高空轨道在密密匝匝的楼群间穿进穿出,像藤蔓缠绕参天古木。系统自动为你规划路线,从高楼到高楼,从房间到房间,不用浪费时间换乘,不用多走一步路。厚厚的保温隔音管道分隔开内与外,球形车厢内壁可以播放各种影像,新闻资讯、影视娱乐……根据你的喜好应有尽有,只需轻轻一点,一切自动到你眼前来。

我想起一个老笑话:

iCart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哪了些变化?

最大变化是,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能向北京的出租车师傅打听中南海内幕了。

今夜我想要和人说说话,却只有寂寥的影像一路陪伴。

二十分钟后,我抵达另一栋大楼,被领进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屋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一个个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一个黑衣瘦高个要求我暂时交出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我没有多问,但交出之后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突然和周围的世界切断了联系。

黑漆漆的iWall亮起来,映出一段奇怪的视频。画面上没有人,只有一些白白的东西挤成一堆,发出嘈杂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把一座动物园、一间修车厂和一所幼儿园所发出的音频叠加在一起。画面很暗,似乎是在黑暗中拍摄的,画质也很粗糙。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那一团一团白乎乎软趴趴的东西竟然是一些小海豹。

“这是……什么鬼东西?”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

黑衣瘦高个站出来解释,于是我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这些憨态可掬的小海豹是一家国内实验室设计的人工智能玩具,它们可以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从零基础开始学人类说话,并在三个月至半年后达到相当于五岁小孩子的语言水平。接下来,你就可以训练小海豹成为你专属的智能语音助手,帮你管理房屋、交通、购物、通信以及其他各种大小杂务事。最妙的是,小海豹的学习能力可以让它听懂各种冷僻的方言和小语种,并实现最大程度的个性化。试想一下,如果你从小就管土豆叫“洋芋”,那么只要吩咐一声“买几个洋芋晚上烧牛肉”,小海豹绝不会理解错你的意思。

这一构想的商业前景无限,为此实验室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资金搞研发。三个月前,实验室工作人员打包了几千个样品,打算分送到不同国家和地区去做测试,却粗心大意搞错了其中一箱的物流信息。当他们费尽周折在一个港口仓库里找到丢失的货箱时,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货箱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们看到那一百头本该安安静静处于“关机”状态的小海豹,居然自顾自地吵成了一团。

“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们不能移动货箱,只能保持二十四小时监控。”黑衣男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微型摄像头拍摄到的实时监控图像。这些……小玩意儿,它们不需要睡觉,所以一直闹个不停。”

iWall上,小海豹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间一起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几秒钟后,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海豹们又一窝蜂般更加放肆地喧闹起来,这不禁让我想到一群没有班主任看管的中学生上自习课时的场面。

“听上去像外星人在聊天。”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绝对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黑衣男板着脸向我们点一点头,“为什么会这样?谁教给它们的?要知道货箱从头到尾都是锁上的。”

“Sealed seals.(密封的海豹)”我偷偷嘀咕一句。幸好没有第二个人听见我的冷笑话。

“也许并不需要人教。”背后那个声音回答道,“人类最初创造语言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教过我们。”

“你的意思是,这些小东西自己创造了一种语言?”

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冷笑。

“我想起一个相似的例子。”背后那人说道,“Idioma de Senas de Nicaragua,简称ISN,又叫‘尼加拉瓜手语’。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住在尼加拉瓜西部的一些聋哑儿童集体创造的一种语言。”

“具体说说看。”黑衣男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过去尼加拉瓜并没有聋哑人社区,也没有通用的聋哑人语言。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才在西部建成了几座专为聋哑儿童开设的职业学校,陆陆续续有了几百个学生。尼加拉瓜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所以一开始,学校老师尝试教孩子们读懂西班牙语的唇语,但孩子们搞不明白那些单词的意思,也很难跟老师交流。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每天学习、玩耍和结伴上下学的过程中,孩子们逐渐学会了自己用手语交谈。随着时间推演,这种语言变得越来越成熟,语汇越来越丰富,并且年纪大的孩子会主动教新来的小孩子。尼加拉瓜手语引起了不少语言学家的兴趣,也有许多相关研究。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次,我们亲眼目睹一种语言像神话故事中一样,从无到有被创造出来。”

“也许是第一,但不是唯一。”另一个声音插话道,“大约十多年前,昆士兰大学的一个团队设计研发了一款叫做Lingodroids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不仅会说话,还会自己发明语言。它们能依靠轮子移动,还配备了声纳、摄像机、激光测距仪、麦克风和扬声器。当机器人探索迷宫时,它们会随机从语料库里选出一些音节,来为各自到过的地方命名。当它们相遇时,会用语音相互交流有关这些地点和地名的信息,然后慢慢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套共同的词汇表,比如说‘pize’‘jaya’和‘kuzo’之类的。最终一个机器人只靠语言指令,就能引导另一个机器人抵达指定地点。在这个意义上,Lingodroids所说的词汇虽然简单,却是一种真正可以用来交流的语言。”

“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机器人在说些什么鬼话?”不知从哪里传来第三个声音,“搞不好‘kuzo’在它们的语言里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消灭人类’?”

这本该是句玩笑话,却没有一个人笑。iWall上映出惨白模糊的影像,光雾里尘埃乱飞。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第四个声音说,“想象一下,如果你把一只变色龙塞进一个内壁全是镜面的盒子,那么究竟变色龙会变成什么样,外面的人根本猜不到。同样的道理,一群语言学习能力不亚于人类的智能机器,关在一只密封的黑箱子里,三个月时间,最终它们能说出些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周围一片沉寂,空气凝重得近乎窒息。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憋闷,像被关在漆黑的匣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这黑暗似曾相识。

来自陌生人的言语,总是让我们既期待又恐惧。

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科幻小说,至今印象深刻。小说很短,只有一句话: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坐在房间里,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谁还有什么疑问?”黑衣男环顾四周。

“为什么是海豹?”我喃喃自语。

“什么?”

“不奇怪吗,为什么是海豹?为什么不是小猫小狗?”

“这重要吗?”

“也许设计师特意选择这种造型,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小海豹的模样天真无害。”我继续说下去,“也许唯有这样,主人才会亲近它们,才会愿意耐着性子教它们说话;也许内心深处,我们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害怕跟陌生的东西说话,不管动物也好,机器也好,外星人也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为什么我们不关掉监控录像,走出这间闷死人的小黑屋,去直接跟这些……这些小海豹面对面说说话?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它们已经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语言学家应该做的那样,跑到它们中间去,去打招呼,去问问题,去指着一块石头说‘石头’,然后听听它们怎么说。坐在小黑屋里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必须得派一个人去敲门,去问问‘有人吗’?去鼓起勇气冒险。否则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片刻安静之后,有人小声嘟囔一句:

“如果对方不开门怎么办?”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为什么?其他人去哪儿了,你又去哪儿了?”

“死光了,或许都移民去外太空了。想象一下嘛。”

“好好。”

“你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

“然后呢?”

“你会开门吗?”

“当然,为什么不开?”

“你不知道外面是谁在敲门啊。万一是外星人呢?万一是怪兽呢?”

“万一是个美女外星人,我不就赚到了。”

“你只给美女开门?”

“当然,一边开门一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万一美女跟你语言不通怎么办?”

“有些事情不用说话也可以做……”

“不跟你说了!”

“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也许外星人根本不需要语言交流,凭心电感应就可以啦。”

“你想什么呢……什么心电感应,都是科幻作家图省事瞎编出来的。是语言决定我们如何思考,没有语言,哪里来的‘心’。”

“科幻嘛,何必太认真。”

“语言学也是科学啊。与其花工夫去计算外星轨道高度和飞船速度,为什么不能尊重这么基本的事实?语言又不是包在思维外面那层皮,剥开皮吃果肉就可以。如果你真的去剥,肯定会发现就像剥洋葱一样永远剥不完。没有语言就没有智能和文明,就像没有砖就造不出巴别塔一样。”

“万一外星人的交流方式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呢?”

“就算他们真的会心灵感应,也只可能在共享同一种语言的个体之间才能进行,就像摩尔斯密码一样。”

“这么说,我跟外星美女注定没办法交流了?”

“除非你好好学习怎么跟她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