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籁的知音(2)
墙壁上的图画变成了李的自画像。那是个老年男子,深陷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嘴唇薄薄的,嘴角高高吊起,仿佛现在都能听到他用高亢的声音说话。
“医院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把这幅占地方的画在走廊临时放了一下。然后,唔……”
亚伯拉罕又故意停了下来。孝弘可没有心情陪他玩第二次了。稻草人等了一会儿,看看实在没有人接话,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这幅画就那么靠在走廊上,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前面聚集了一大群患者。整个局势可以说一度无法控制。”
“都是脑神经科的患者?”
“对。不过,虽然说是一大群,其实也就是几十个人,整个脑神经科大楼可有三千多号患者。但问题是,这些人都在喃喃自语,说这幅画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杰作。”
孝弘禁不住苦笑起来。
“在脑神经科那种地方,像这样的事情应该很常见吧。只要有一个人说好,很容易就会导致群体性歇斯底里……”
亚伯拉罕举起皮包骨头的手摇了摇,拦住孝弘的话。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癫狂状态……而且,最先说这话的人可是布里奇特·哈伊阿拉丝。”
“哈伊阿拉丝?是那个一向以言辞尖刻著称的美术评论家?”
看到孝弘惊讶地挺直了身子,稻草人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正是!去年去世的时候,你也以艺术家同事的身份出席了她的葬礼。哈伊阿拉丝因为慢性偏头痛住院治疗……瞧,这就是她对《童稚曲》的评价。”
神经质似的李的画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文字。这是一篇刊登在美术杂志上的文章。作为极具知名度的评论家,哈伊阿拉丝一生中评论过无数作品,只不过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受到她辛辣的讽刺,但这幅业余画家所作的《童稚曲》却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最高评价:
“……这是音乐,不,是天籁!这世上所有只能靠耳朵来听的音乐,都会在这幅画面前黯然失色。我真渴望能在医院的走廊里一直站到时间的尽头。为了观赏这幅画,我情愿放弃这世上所有东西。我徜徉在色彩里的荡漾旋律之中,沉醉在无法言表的醉人音色里。良久良久,当我终于长吁一口气,从恍惚出神的状态回到现实中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和我一样为这幅画所折服,屏息静气地看着这幅画。在这些无言伫立的人当中,甚至有那种平日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狂乱情绪的男子。后来医生告诉我说:‘只有在使用强效镇静剂的时候才会看到他脸上如此平静的表情,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在我看来,医生们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居然感受不到这种无上的幸福,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情。医生们显然并不知道,当我们在观赏这幅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它引导到了天堂——彻底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幸福天堂。沉浸在如此美妙的天籁里,我们忘记了一切疾病与苦楚,只剩下至高的美丽与无上的幸福环绕在我们的心上。”
文字窗口渐渐缩小,然后一个新的窗口打开,李所作的那幅绘画重新投影在墙上。
孝弘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无论怎么看,这幅画也不像是能让哈伊阿拉丝如此迷恋的作品。音乐这一比喻,一般而言常用于评价富有节律性的绘画作品,显然与眼前这幅画搭不上半点关系。
“她到底看中了这幅画的哪一点,给它如此高的评价呢?”
房间重新亮了起来。亚伯拉罕低声发出指令,关闭了画面,然后带着一副这就是你的工作了的神情,对孝弘说:
“确实,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困惑,但哈伊阿拉丝毕竟是评论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果随随便便反驳她的意见,肯定会招致尖刻的反击,搞得不好还有可能被逐出艺术界,所以没人敢反对。相反地,已经有评论家附和哈伊阿拉丝,从不定形艺术——就是你刚刚也提到的那个玩意儿——的角度来分析、赞美这幅画了。”
“这算什么?根本就是穿着新衣的国王嘛!”
孝弘脱口而出。对这种在各派系间见风使舵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烦恼多少回了。
“比喻得很恰当啊,说不定哈伊阿拉丝真的只是在夸一件谁都看不见的衣服吧。无论如何,这幅画当初是医院转让给她的,现在她既然过世了,这幅画也就成了她的遗产。医院方面好像想趁这个机会把画买回来,说是要详细研究它为什么能够安抚患者的情绪。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这是为数极少的得到著名评论家哈伊阿拉丝褒誉的作品,所以已经有夏威夷富商提出要以高价购买收藏了。听说那个富商是日本人,唉,这些日本人啊,真是把美感全都丢到19世纪去了,也不看看东西到底怎么样,只要听说有好的评价就拼命往自己的保险柜里塞……”
“您这话说得可真……”
“啊啊,对不起,我忘记你也是日本人了。”
被孝弘一提醒,亚伯拉罕有点尴尬,干咳了几声。
“所以你是要我告诉我那个同胞,这国王实际上根本没穿衣服?”
“当然不是啦。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那谁都可以去,反正哈伊阿拉丝女士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怕她的反驳了——你的工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要你做的是找到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国王到底是真的没穿衣服,还是穿着一件谁也看不见的透明服装呢?”
“也就是说,要我找出这幅画的美妙之处?根本不可能!这幅画根本没有一点艺术价值。”
亚伯拉罕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换上了原来的笑脸。
“要用心、用心、再用心。不要那么简单下结论。你要知道,人们将根据这一次的判定结果来确定这幅画是否具有亘古不变的价值,而且阿弗洛狄忒存在的目的之一,本来就是要积极接受充满挑战的鉴定委托——这可是管理委员会的结论。”
“哦……”孝弘懒懒地应了一声。
亚伯拉罕无聊地摇着身子,圆脸上浮现一条条皱纹。
“委员会认为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这幅画确实是毫无价值的作品。”
“我同意。”
孝弘夸张地举起一只手,亚伯拉罕故意装作没有看见。
“第二种,这幅画平时看起来很普通,但是挂在墙上的时候说不定就成了一种未知的精神安定剂。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哈伊阿拉丝确实具有常人所不及的锐利眼光,能够从《童稚曲》中发现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异度时空中的、终极之美的秘密。”
“终极之……美?”
稻草人点点头,开始现学现卖他在委员会听到的东西。
“我们注意到,给这幅画极高评价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极具才华的美术评论家,另一种则是脑神经科的患者。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只有对美学理论有着最深研究并以此涤荡了自己灵魂的哈伊阿拉丝,和处在另一个极端上的、对美术理论全然无知的灵魂,才可以认识到这幅画的价值;反过来说,我们这些被现有美学体系洗脑的、一知半解的凡人完全无法理解这幅画的价值。在这之中,委员会尤其认为那些患者的反应更加引人注目。那些患者显然没有听说过所谓的技法、流派,有的甚至连‘美’这个词都不能很好地发音,但这幅画竟然可以震撼他们的心灵,那么这幅画所具有的内涵,应该就是艺术所能具有的真正、纯粹的力量。找到这个内涵,也就找到了美的核心——如果找到了美的核心,公司的股票也就会随之上涨。”
假说、假说、都是假说。把这幅画当作艺术品来看待,根本就是拿这个全宇宙唯一的阿弗洛狄忒的脸面开玩笑。终极之美?美的核心?这种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话倒是常常出现在对《蒙娜丽莎》或者《断臂维纳斯》之类的评论中,可那些艺术品本身确实具有艺术价值,而这幅画里能有什么?难道在这种乱涂乱画的东西里头还能找到黄金率不成?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孝弘强忍着怒气,用恳求的口气说:“这是绘画领域的事情,我请您还是分配给雅典娜去做吧。”
“咦?你刚刚没看到吗?哈伊阿拉丝的评论不是提到音乐了吗?这是跨越了缪斯和雅典娜两个部门的工作啊,换句话说,也就是你阿波罗的工作嘛。”
居然以评论家的比喻作为理由来分配工作,孝弘怀疑亚伯拉罕是不是故意在开玩笑。但是亚伯拉罕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看起来稻草人是很认真的。
“……可是,要探寻终极之美,我还太年轻,难堪重任啊。”
“哎,年轻人要多一点朝气,不要怕这怕那的。你只要想着刚刚说的事情就行了。我可对你寄予厚望啊。”
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亚伯拉罕又躲到了桌子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
“努力吧,孝弘。”
这是稻草人在分别时最喜欢说的客套话,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好吧,我知道了。那么告辞了。”
孝弘和进来时一样一头雾水,只是出去时头垂得更低了。
《童稚曲》是考耶恩·李在精神疾病状态下创作的无价值绘画,哈伊阿拉丝在重度偏头痛导致的判断力低下状态中对该作品做出了过高评价。其他患者之所以会长时间出神地观赏这幅画,很显然可以用集团心理来说明。
“真是完美啊……”
孝弘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找一些理论武装自己,以便去说服认为存在着什么“终极之美”之类玩意儿的委员会,让他们赶快把画转给医院就行了。是不是真的对精神病有什么作用……嗯,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医院去调查比较好,毕竟是医学领域的问题嘛。至于怎么和夏威夷富豪解释,那就是亚伯拉罕的事情了。
这样就全解决了。真是太完美了。
孝弘收拾了一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桌子、椅子、沙发——房间里只有这么几样东西。直接连接者已经把办公室装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房间里只要有个能躺下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
孝弘从左手护腕里取出折叠的薄膜显示器,小心翼翼地把它在桌子上铺开。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
——连接完毕。
摩涅莫辛涅的回答并没有来自于孝弘的内耳。系统监测到十四英寸的薄膜显示器已经展开,便自动从听觉监控方式切换过来,以文字形式表示在薄膜显示器上。
在需要输出画像或者大量文字的场合,薄膜显示器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过去曾经尝试过将视觉信息直接投影输出到视网膜上,但是那种方法太过危险,而且效果也不好,所以还是继续使用这种可谓原始的薄膜显示器。
直接连接状态下的信息接收方法,还有一种是通过埋在护腕里的针来对皮肤进行压感刺激,就像读取盲文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压感交互方式。遇到听音乐会或者观赏演出的时候,即使是在黑沉沉的观众席上,也可以很方便地得到有关资料,更不会因为要听介绍而干扰音乐欣赏。不过这种方式能提供的数据量很有限,所以除了上述几种特殊情况外,很少会有机会使用。
孝弘首先在薄膜显示器上调出了考耶恩·李的生平经历。
这个人的生平资料,即使是在最大的人物资料数据库中检索,得到的信息也是简短得可怜。
——李毕业于普赖奥利音乐学院作曲系。曲风倾向古典。对他的毕业课题,学院的评价相当尖刻:“乐曲虽然华丽流畅,但是缺乏内涵,只能算接近于背景音乐之流的乐曲。”似乎是验证了这个评价,自从毕业以后,李就一直靠搞些不痛不痒的环境音乐勉强糊口。有一次他因为“将往日名曲整合在自己的作品中”而受到著作权协会的指控,当时缪斯也作为证人出席了审判。
孝弘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类喜爱音乐已经有数千年了。除了实验音乐之外,人们所作的曲子或多或少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况且环境音乐必须要让人听起来心情舒畅,音律和节奏更受限制,这样到最后就会落得像是剽窃来的一样。为此被卷入诉讼,只能说他一方面不会钻营取巧,另一方面也是运气太差。
——此后,李由于脑部近颞叶肿瘤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刚刚六十岁就住进了萨克斯纪念医院,五年后在那里去世。
在李的生平经历中,只有一条与绘画相关的记录,上面只有这样一句话:“住院时所画的《童稚曲》得到布丽奇特·哈伊阿拉丝的高度评价。”
不知怎么,孝弘忽然觉得真空管从咖啡室送来的咖啡很苦。
“好吧,下一个,摩涅莫辛涅。”
——检索考耶恩·李所作绘画《童稚曲》所有相关信息。
——了解。访问路由器。检索绘画工艺数据库“欧佛洛绪涅”。检索完毕。六条相关信息。
但是,出现在薄膜显示器上的评论全都追随了哈伊阿拉丝的腔调,没有任何超出亚伯拉罕所说的内容。
“那么,再下一个。连接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考耶恩·李的……”
——这幅画是在绘画疗法的环节中画的。既然是疗法,那么在病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应该保存了医生的看法吧……
——了解。探测萨克斯纪念医院的网络路由。访问路由器。检索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公开记录。检索完成。一条相关信息。
这次的文件内容好像很复杂,孝弘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绘画疗法医师会诊意见
在考耶恩·李的绘画中,可以看到具有运用大量线条的过度修饰倾向,并且充斥着毫无脉络的点与线,明显具有不加抑制释放冲动的行为特征。
但奇怪的是,考耶恩·李的病症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特征。由颞叶肿瘤引起的无法自控的病症尚不足以导致无法感知周围环境的异常状态。因此,会诊医师试图进一步分析考耶恩·李绘制此种破坏性绘画的真实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