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次接触(3)
船长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短波中的波形会有变化?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将记录器在屏幕中给他们看了,他们也把他们的记录器给我们看了。我认为,他们记录下来的是直接调频,”汤米细细道来,“他们根本不用声音,就连讲话也不用。他们已经建立起一间通讯室,我们能看到他们通讯时的景象。他们相当于发声器官的部位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他们也不用话筒,而只是站到像是拾波天线的东西旁边。长官,我猜想,他们使用微波来进行我们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想,他们发出短波序列的方式,就像我们发出声音一样。”
船长盯着他:
“这是不是说,他们有心灵感应?”
“嗯,是的,长官。”汤米说,“这也意味着,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有心灵感应。他们很可能是聋子,不知道如何利用空气中的声波来进行交流。他们压根儿不会利用任何声响。”
船长把这些信息记录了下来。
“还有吗?”
“喔,长官。”汤米犹疑地说,“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通过屏幕,我们已经同意用一些预先规定的符号来表示各种物品,并用图表和图片搞明白了一些动词和关联。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两千多个能够翻译的词汇。我们还装配了一台分析器,来整理他们的短波序列,并输入一台解码器。然后,机器的编码端会接收录音,并转化成我们要发回的短波序列。如果您已准备好跟对方船长谈话,长官,我想我们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嗯……你对他们的心理有什么看法?”船长问心理学家。
“我不知道,长官。”心理学家烦躁不安地说,“他们似乎十分直率。可是,他们好像一点也不肯流露出紧张,尽管我们知道这情绪肯定存在。他们表现得好像仅仅是建立起一种友好交谈的通讯方式。但有一种……呃……暗示——”
心理学家很擅长心理测试,这个领域既有用又发展良好。但是,他并没准备好分析一种完全陌生的外星人思维模式。
“我有个想法,长官——”汤米局促不安地说。
“什么?”
“他们呼吸氧气。”汤米说,“在其他方面,他们与我们也没有太多不同。在我来看,长官,平行进化正在起作用。或许智能生命会在平行线上各自发展,就像……呃……基本身体机能一样。我是说,”他谨慎地继续说道,“任何种类的生命形式都必须摄取食物、新陈代谢并排泄废物。或许任何种类的智能生命都必须感知、理解并找到合适的个体反应。我敢肯定,我已经从他们的话里探测到了讽刺。这意味着他们有幽默感。简而言之,长官,我想他们可能挺讨人喜欢的。”
船长猛地站了起来。
“嗯——”他沉思着说,“我们来瞧瞧他们想说什么吧。”
他走进通讯室。扫描器对准外星人送出的屏幕,已经准备就绪。船长走到它前面。汤米·多特坐在解码器前敲击键盘。机器中传出了从未听过的噪音,送入扩音器,控制着信号的调频,最后将信号送往太空中的另一艘飞船。几乎与此同时,机械装置中的一个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另一艘飞船的内部。一个外星人走到扫描器前,好奇地探头探脑。他非常像人类,但又并非人类。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十分率直,却又带着几分幽默感。
“我想说几句恰当的话,”船长语气凝重,“关于两个不同文明种族的第一次接触,并期望我们能够进行友好的对话。”
汤米·多特犹疑片刻,然后耸耸肩,熟练地敲击着编码器的键盘。那种奇妙的噪音更响亮了。
外星船长似乎收到了信息,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勉强同意。兰瓦邦号的解码器嗡嗡作响,一张卡片落在信息框里。汤米平静地念道:
“他说,长官,‘很好,但是有什么办法让我们各自活着回家?如果您能提供一个方法,我会很乐意听一听。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们之中有一个必死无疑。’”
三
气氛一片慌乱。太多问题亟待回答,却没人能回答任何一个。但所有问题必须得到回答。
兰瓦邦号可以启程返航。不知外星飞船能否达到数倍于光速,比地球飞船快上一步。如果可能,兰瓦邦号接近地球时会暴露自己的目的地,战争不可避免。他们可能打赢,也可能打输。即使赢了这一战,外星人有通讯系统,很可能在开战前就将兰瓦邦号的目的地报告给自己的母星。但兰瓦邦号也很可能打输。如果毁灭无可避免,那最好在这里迎接毁灭,不必暴露任何线索,让准备充分、全副武装的外星人找到地球人类。
黑色飞船也同样进退维谷。它可以启程返航,但兰瓦邦号可能更快;如果动作够快,超速飞行场也是可以跟踪的。外星人也同样不知道,兰瓦邦号是否能够在不返航的情况下向母星报告对方的位置。如果外星人注定在劫难逃,那他们也宁愿在这里开战,而不是将潜在的敌人引向自己的文明世界。
但是,双方都不想开战。黑色飞船可能得知兰瓦邦号在星云中的航线,但那只是一条对数弧线的终端,外星人无法知晓其性质。仅凭这一点,他们无法知道这艘地球飞船起航的位置。此时此刻,二者算是扯平了。但问题是且现在依然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有具体答案。外星人用情报换取情报,但他们并非始终明白自己提供了怎样的信息。地球人也一样用情报换取情报——汤米·多特焦虑不安,生怕将有关地球位置的线索暴露给对方。
外星人通过红外线来看东西,因此,那个机械通讯装置中的屏幕和扫描器必须将各自的图像在光学倍频器中进行调整。外星人最初并未想到,他们的视力会暴露出他们的太阳是一颗红矮星,它散发出的能量强大的光线低于人类的可见光谱。但当兰瓦邦号上的人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外星人也意识到,他们能够通过地球人适应的光线推测出地球的太阳光谱。
外星人有一种装置,能够记录短波序列,使用起来就像地球人用录音机一样简单。人类非常需要这种装置。与此同时,外星人也为声音的神秘而着迷。当然,他们能够觉察到声响,正如人的手掌能够感受到红外线的热量。但他们无法分辨音高和音质,正如人类无法区分两种不同频率的热辐射一样——即使它们相差半个倍频。人类的声学对他们来说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他们会发掘出人类从未想象到的声音的用途——假如他们能幸存下来。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任何一艘船都不能离开星云,除非他们消灭对方。可是,当情报正源源不断地交换之时,谁也不敢先动手消灭对方。此外还有两艘飞船外壳颜色的问题。兰瓦邦号的外部是镜子般的银白色。外星飞船在可见光下呈现黑色。它能充分吸收热量,也能在准备妥当时重新发射出热量。但它并没有发射出热量。飞船外部的黑色涂层并不是一种黑体的颜色,也并不是缺乏色彩。它是某些红外线波长的最佳反射物,与此同时也能发出同样波段的光线。事实上,它能吸收高频率的热量,并将它们转化为不会辐射的低频率热量;如此一来,即使在空无一物的太空中,它也能保持适宜的温度。
汤米·多特忙碌于通讯的任务。他发现,外星人的思路并非陌生到无法理解。双方在探讨技术问题时谈到了星际航行,为了阐明这一过程,就需要星图。因此,很自然需要动用图表室里的星图;但是,有了一张星图,就能轻而易举地猜出它的立足点。结果,汤米特地重新画了一张星图,上面有着虚构却也令人信服的图像。他用编码器和解码器翻译了这张图的用法。作为回应,外星人也在屏幕上介绍了自己的星图。导航员们立刻拍照保存,并殚精竭虑地研究,试图找出究竟在星系的哪个点上看到的群星与银河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角度。但他们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汤米意识到,外星人也专门画了一张假星图来给地球人看,这跟汤米之前展示给他们的假星图如出一辙。
汤米几乎笑出声来。他开始喜欢这些外星人了。他们不是人类,却具有人类的某种荒谬特质。在对话的间隙里,汤米写了一个温和的小笑话,编码成数字并转化为神秘的短波和调频脉冲,发送到对方的飞船,只有上帝知道对方能否理解。一个笑话经过了这么多正式过程的处理,似乎会变得不那么好笑了。但外星人却理解了笑点。
有个外星人,通讯已经变成了他的日常职责,就像汤米负责编码与解码一样。通过解码器、编码器和短波序列,他们迅速建立起了狂热的友谊。每当技术专家们在正式公文中纠缠不清之时,那个外星人有时会插入一些非专业的表达方式,类似俚语,而他们通常能扫除疑惑。不知怎的,这位外星人从汤米发出的信息中撷取了“巴克”这个词,并作为自己的标志性签名,写在每一条信息结尾。
通讯进行到第三周时,解码器突然为汤米在信息框中显示出这样一条信息:
你是个好人。太糟糕了,我们不得不互相残杀。
——巴克
汤米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于是他沮丧地回复道:
我们想不出解决办法。你们能吗?
短暂的停顿后,信息框里又出现了消息:
如果我们能彼此信任,那当然可以解决。我们的船长会喜欢这个主意。但我们无法信任你们,你们也无法信任我们。如有机会,我们会跟踪你们回到母星;你们也一样。但我们对此表示很遗憾。——巴克。
汤米·多特拿着信息卡片走向船长。
“瞧瞧这个,长官!”他急切地说,“这些人几乎跟人类一样,他们挺讨人喜欢的。”
船长正忙于自己的重要事务——思考值得操心的事,并为之操心。他疲惫地说:
“他们呼吸氧气。他们的空气中有百分之二十八的氧气含量,而不是百分之二十;但他们在地球上也能过得不错。占领地球对他们来说是件称心如意的事。我们还不了解他们有什么武器、又能发展什么武器。你愿意告诉他们怎么找到地球吗?”
“不——不。”汤米沮丧地说。
“他们很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船长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成功进行友好的接触,这种友好又能持续多久?如果他们的武器没有我们的先进,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会大力发展武器。而我们会知道他们的不轨之心,因此一旦可能,就会消灭他们——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如果碰巧情况相反,他们也会在我们赶上他们的技术水平之前消灭我们。”
汤米一声不响,烦躁不安地动弹了一下。
“如果我们消灭这艘黑色飞船之后返航,”船长说,“却无法说出他们母星的位置,地球政府也会为此揪心的。但我们又能怎么做?只要能活着回到地球、发出警报,就已经够幸运了。从这些家伙身上搞到更多情报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也不可能再为他们提供更多情报。我们决不能将地球的位置告诉他们!我们完全是偶然相遇的。或许——如果我们消灭这艘飞船——几千年内都不会再发生这种接触了。这很可惜,因为交易的好处可多着呢!但要保持和平,需要双方的合作,可我们无法冒险信任他们。唯一的回答就是一有机会就消灭他们,而如果做不到,就得保证在他们消灭我们时,找不到任何能透露地球位置的信息。我不喜欢这个局面。”船长疲倦地说,“但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四
兰瓦邦号上的技术人员分成两队,不眠不休地疯狂工作着。一队人在为胜利做准备,另一队人则在准备迎接失败。准备胜利的人能做的很少,唯一有希望的武器就是激光炮。他们对支架做了细心的改动,好让它们不再死死地固定朝向前方、只有五度的旋转角度。电子控制器由无线测位器的主定位仪操纵,能够绝对精确地锁定特定目标,无论对方如何狡诈地躲闪。还有,发动机室的一名此前不为人知的天才设计了一个能量储备系统,能大量积聚飞船发动机的日常总输出,并能瞬间积聚和释放出远超正常的储备能量。从理论上来说,这能让激光炮的射程增加数倍,破坏力也将大大增强。但总体来看,这方面能做的不多。
为失败做准备的工作人员则有更多事要忙。各种星图、备有航位指示器的导航仪器、汤米·多特自起航以来六个月内拍摄的照片记录,以及任何能为地球位置提供线索的备忘录……这些统统都要做好销毁准备。它们被放在密封的档案袋里,如果任何一个袋子被不了解其中复杂机制的人开启,那么所有文件都会付之一炬,绝无复原可能。当然,假如兰瓦邦号打赢了,也有一个缜密的方法可以将它们安全地重新开启。
船身四处都安放着原子弹。一旦船员全部牺牲,却未能在这之前破坏掉整艘飞船,那么当外来飞船迫使兰瓦邦号向他们靠拢时,原子弹就会引爆。飞船上并没有现成的原子弹,但有一些小型的、备用的原子反应堆。很容易进行调整,让这些反应堆在开启时并非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而是立即爆炸。地球飞船中有四名船员时刻穿好带有密封头盔的宇航服,准备在遭遇无警告的袭击、且诸多舱室被打穿时上阵保卫飞船。
但目前来看,应该不会发生狡诈的袭击。外星人的船长讲话相当坦率,他的态度像是承认说谎无用。作为回应,兰瓦邦号的船长也十分强调坦诚相见的美德。双方都坚称——或许是真心诚意的——希望两个文明能建立友谊。但谁也无法相信对方不是在穷尽一切手段去获得自己正拼命要掩饰的信息——母星的位置。双方都无法相信对方不会跟踪自己、从而发现自己星球的位置。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完成对方无法接受的行动,谁也无法冒着种族灭绝的风险去信任对方。他们必须开战,因为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