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套中人(2)
“‘我倒是喜欢瓦连卡。’他无可奈何地苦笑说,‘人人都应该结婚,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您应该清楚,这件事发生得有点儿突然……我总得好好考虑考虑吧。’‘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啊?’我说,‘结完婚,什么事都顺理成章了。’”
“‘那可不行,毕竟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我总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吧……万一以后再闹出什么乱子,那怎么收拾啊?况且我现在就有些六神不安,夜里老是失眠。我给你说实话,我感觉瓦连卡和她弟弟都是思想古怪的人,他们相处的方式都是古怪的,这你也知道。瓦连卡的性格又很活泼,结婚倒是不怕,就怕结婚后惹出什么麻烦来。’”
“于是,别里科夫一个劲儿地拖着,也没有求婚的迹象,他的这种做法让校长太太和其他的太太都不耐烦了。别里科夫一直在估量将来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义务和责任,同时他又几乎天天跟瓦连卡出去散步,可能这就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吧。”
“别里科夫常和我谈起家庭生活中的事,如果不是出现了一场KolossalischeScandal[6]的闹剧,他大概已经求婚了,从而也就促成一桩不必要、愚蠢的婚事。他也会像我们这儿的其他人一样,因为闲得无聊、无事可做而结婚,这里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先例。”
“在这里我应该补充一下: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科瓦连科就从骨子里痛恨他,无法接受他。‘我真不明白,’他常常耸着肩膀对我们说,‘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和这个喜欢告密的家伙相处下去,看见他那副嘴脸就觉得恶心。唉!诸位先生,我真可怜你们啊,你们怎么能生活在这种环境下?这里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简直糟透了!你们仔细看一看,你们还能称得上教师吗?这里还能被称为学府吗?你们简直就是官僚,而这里也就可以被称为城市警察局,到处迷漫着警察岗亭中的那种酸臭气味。诸位老兄,我是不能长期待在这里的,否则我会发疯,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回到我的田庄,我会在小河里捉虾,还可以教乌克兰的小孩子读书。我一定要走,而你们呢,最好还是跟你们的犹大待在一起,和他一起遭了瘟才好!’”
“有时候他也会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有时候他还会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尖细的嗓音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我这里吗?他也没什么事啊?只是在这里呆呆地坐着。’他甚至还给别里科夫起了一个叫‘蜘蛛’的外号。”
“当然,我们绝口不谈他姐姐瓦连卡想嫁给‘蜘蛛’的事儿。有一次,校长太太曾暗示他,说他的姐姐如果能嫁给像别里科夫这样一位稳重的、为大家所尊敬的人,倒是一件不错的事。听了这话的科瓦连科皱起眉头,嘟哝着说:‘这和我有关系吗?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哪怕她跟毒蛇结婚,那也是她的自由。’”
“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有一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有关别里科夫和瓦连卡的漫画,画中的别里科夫打着雨伞,卷起裤腿,穿着套鞋,挽着瓦连卡走路,画面的下方缀着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这位画家画得像极了,那神态、动作,而且他一定画了不止一个晚上,因为所有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老师们、宗教学校的老师们、衙门里的当官儿,都收到一份这样的画。当然,别里科夫和其他人一样,也收到了一份这样的漫画,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堪。”
“五月一日,正好是星期日,学校规定当天在校园集合,一起步行到城郊的一个小树林郊游。我和别里科夫一起走出楼房门,当时他的脸色发青,像乌云一样阴沉。他的嘴唇发抖,恶狠狠地说:‘天下竟然有这么歹毒的人!’”
“我有些可怜他,一直陪他走。您猜怎么着,突然,骑着自行车的科瓦连科过来了,他的身后是也骑着自行车的瓦连卡,她有些累,脸蛋红红的,却充满了快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两位好啊,我们先走一步啦!’她嚷道,‘天气真好啊!简直好得要命!’”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没有了踪影。这时别里科夫,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瞧我……停了好长时间,他才问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难道中学教师和女人也能骑自行车吗?这成何体统?’”
“‘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我说,‘骑自行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啊!’”
“‘这怎么能行?’他对我平静的心态感觉很惊讶,大叫起来,‘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他对我所说的话大为惊讶,不愿再和我走下去,独自一人回家了。”
“第二天,别里科夫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老是搓着手,还有些哆嗦,他的脸色说明他极为不舒服,不到放学时间就走了,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早退!回去后,连午饭也没有吃。虽然当时已经夏天了,天气也非常暖和,可是他依然穿着很厚的衣服。傍晚时分,他慢腾腾地来到科瓦连科的家,当时瓦连卡不在,他只见到科瓦连科。”
“‘请坐吧!’科瓦连科的脸上带着一副睡意,他皱着眉头冷冷地说。这时的科瓦连科刚刚醒来,他习惯在饭后打个盹儿,情绪并不好。”
“别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大约十分钟,才开口说:‘我现在的心情很沉重,很沉重哪。我到你这儿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送给了我一张漫画,漫画里的人物是我与一个跟你和我关系密切的人,漫画十分可笑。但是我要向你保证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为什么让他这样讥诮呢?我一向认为我在各方面的举动都称得上正人君子。’”
“科瓦连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看到科瓦连科不说话,别里科夫就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谈一谈,毕竟你才刚开始工作,而我已经教书多年。作为一名比你年纪大的同事,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你提出这个忠告:你作为一名青年教育工作者,骑自行车这件事是完全不成体统的。’”
“‘这怎么见得?愿听高见!’科瓦连科用男低音问道。”
“‘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种事情还用我解释吗?难道你觉得你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吗?要是连教师都骑自行车,那你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难道让他们头朝下,拿大顶走路吗?既然政府还没有发出允许做这种事的通告,那我们就做不得。昨天你们姐弟俩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看见你的姐姐,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姑娘竟然在大街上骑自行车,这简直太可怕了!’”
“‘说实在的,别里科夫,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做呢?’”
“‘忠告正是我所要做的,米哈伊尔·萨维奇,你还年轻,将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的一举一动都得十分小心,你不该马马虎虎生活。你以前就穿着绣花衬衫出门,还经常拿着些书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现在又骑自行车,这一切都是不合传统的。你和你姐姐骑自行车的事总有一天会传到校长甚至督学的耳朵里的……这样你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姐姐和我骑自行车,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这又关其他人什么事?’科瓦连科满脸通红地说,‘谁管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谁滚蛋!’”
“听到这里,别里科夫的脸色苍白,然后他站起身说:‘如果你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但是,我请你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永远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因为你应当尊敬当局才对。’”
“‘难道我不尊敬当局了吗?难道我说当局的什么坏话了吗?’科瓦连科接连逼问,‘请您躲开我,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也不喜欢告密的人,更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先生讲话。’”
“别里科夫一阵心慌意乱,他匆忙穿上大衣,脸上一副惊骇的表情,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他已经走出前堂,来到楼梯口,又转过身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只是得先跟你声明:也许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话,所以为了避免别人误解我们的谈话,以致闹出什么乱子,我必须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向校长先生报告……我要解释一下,我必须这样去做。’”
“‘什么,你还要向校长报告?那你就去吧,报告去吧!’”
“科瓦连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推,别里科夫滚下了楼,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虽然楼梯又高又陡,不过滚到楼下的别里科夫丝毫没有损伤。他站起身来,摸摸鼻子上的眼镜,看它碎了没有。可是,在他滚下楼的时候,正好瓦连卡回来了,她还带着两位太太。站在楼下的她们呆呆地瞧着这一幕。这简直太可怕了,对别里科夫而言,他宁愿自己摔断了脖子,或者是摔断了两条腿,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惨相,更不愿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这样一来,全城的人一定都会听说这件事,还可能会传到校长的耳朵里,传到督学的耳朵里,哎呀,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别人可能又会画一张漫画,到头来自己就只能奉命辞职了……”
“好不容易别里科夫才站起来,这时瓦连卡才认出他。瓦连卡瞧他那揉皱的大衣、套鞋,还有他滑稽的脸,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于是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回响在整个房子里:‘哈哈哈!’”
“这一串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大笑声从此结束了一切。结束了别里科夫和瓦连卡的婚事,更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他没有看见瓦连卡做什么,也没有听见瓦连卡说什么,径直回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撤去了桌子上瓦连卡的照片,然后躺在床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大约三天后,阿法纳西来对我说他的主人不大对头,是否要派人去请医生。我来到别里科夫的房间,他正躺在帐子里,身上盖着被子,一句话也不说。在我的逼问下,他也只是回答一声‘是’或者‘不’,然后就一声不响了。阿法纳西满脸愁容地在他的旁边走来走去,深深叹出来的气就像酒馆里冒出的白酒气味。”
“一个月后,别里科夫离开了人世。我们都参加了他的送葬仪式,两个中学和宗教学校的教师也都去了。这时候的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温和、安详,甚至也还有一丝喜悦,好像暗自庆幸终于被装进一个套子里,再也不必出来了。真的,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老天爷仿佛不愿他离去,出殡那天,天空一片阴沉,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大家都穿上了套鞋,打着雨伞。瓦连卡也来送葬了,棺材下到墓穴的时候,她还痛哭了好大一阵。由此我发现乌克兰的女人不是笑就是哭,不哭不笑的时候是没有的。”
“说句实在话,埋葬别里科夫这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当我们从墓园回来,大家都露出忧郁谦虚的表情,其实大家的内心是快活的。就像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碰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就会到花园里去跑上一两个钟头。这就是自由的时刻!啊,自由啊,自由!”
“从墓园回来后,我们的心情好极了。可是,一个礼拜还没过完,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和先前一样无聊、杂乱、严峻,局面并没有一点儿好转。虽然别里科夫被我们埋葬了,可是,像他这样活在套中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人呢!”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伊万·伊万内奇说着点上了自己的烟斗。
“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呢!”布尔金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头顶已经全秃、又矮又胖的中学教师走出堆房,他留着一把黑胡子,几乎和腰一样齐,跟他一块出来的还有两条狗。布尔金抬起头,由衷地赞美道:“多美的月色,多美的月色啊!”
已经是午夜了,右边的村子有一条长街,它远远地延伸出去,大约有五俄里长。一切事物都已经沉浸在深沉而静寂的梦乡里,没有丝毫动静,大自然怎么能这么静呢?月夜中宽阔的街道、茅屋、干草垛和杨柳,都让人感觉一片恬静。这时的村子被夜色包得严严实实,没有了劳动、没有了烦恼和忧愁,只是安心的休息,这让大地显得那么温和、那么美丽,一切坏人坏事都消失了,一切都让人满意。左边村子的尽头便是田野,田野好像要一直伸展到天边,这片田野被朦胧的月光笼罩着。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伊万·伊万内奇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住在空气污浊的城市里,交通十分拥挤,拼凑些无聊的文章,难道这一切不就像套子一样吗?我们的一生都消磨在懒汉、无所事事的蠢女人和爱打官司的人身上,说着各种各样言不由衷的话,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在套子中吗?嗯,如果您还乐意听,那我就再给您讲一个很有意义的故事。”
“不要讲啦,时间不早了,也该睡觉了,”布尔金说,“还是留到明天再讲吧。”
两个人走进堆房,盖好被子,睡在干草上。他俩刚要睡着时,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好像有人在堆房附近来回徘徊,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过了一分钟,又是一阵吧嗒,吧嗒……村里的狗大叫起来。布尔金说:“这肯定是玛芙拉。”
脚步声渐渐远了,最后听不见了。
“你看这个世道,人们睁着眼睛做假,支棱着耳朵说假话,”伊万·伊万内奇翻了个身说,“如果你大度地包容了他们的虚伪,他们就会骂你傻瓜。你忍受委屈和侮辱,却不敢公开说正直的话,还不得不微笑着敷衍着别人,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住一个角落、做个不值钱的小官儿罢了。不行,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算了吧,您,您还是别乱扯了,伊万·伊万内奇,”布尔金说,“还是让我们早点儿睡吧!”十分钟后,布尔金已经睡着了,可是伊万·伊万内奇还在不停地翻身、叹气,后来他干脆起来走出堆房,坐在门边,吸起了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