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长门2: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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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全九州的人都在找你(4)

如果我是须弥子,我会躲藏在什么地方?兰沐没有片刻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他从尸舞者情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和须弥子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该情人也从未见过须弥子,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毕竟还是能让他稍微了解一些这个人的状况。根据描述,须弥子应该是一个胆大妄为、什么危险偏要做什么的家伙,而且一向是尾巴翘到天上。因此他判断,须弥子如果要在宁南躲藏,躲在那些小墓里面实在有失身份。这个老混蛋多半会选择知名贵族家族的大墓,甚至于……

转眼两天半过去了,已经到了九月二十九日的下午,如果在第二天清晨前再找不到须弥子的话,要么宁南城将不得不低头放人,要么领主最宠爱的孙儿将会被杀死,而且还要变成行尸,无论哪样,都足以让城邦的脸面丢尽。而兰沐仍然一无所获。他下定了决心,要为了自己的前程铤而走险。

深夜时分,兰沐潜入了王陵。之前在城务司做那些无聊事务时,他曾负责过王陵重修工程的测绘,对于此地的道路布局十分熟稔,并且还借着测绘的机会悄悄观察过王陵岗哨的安排。他并不知道这个观察日后会否有用,但那是他的习惯,把一切可能对他的前途有所帮助的东西都记下来。幸运的是,他真的用上了,虽然一旦被发现就会带来杀身之祸,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想要成功,就得勇于冒险。

兰沐精确地躲过了所有巡查的岗哨,找到了通往陵墓的道路。说起来,风氏家族统治宁南城不过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即便加上战争带来的意外死亡,里面埋葬的领主或者其他王室成员也并不算多,但如同一切的帝王世家一样,风氏把陵墓营建得庞大无比,似乎是做好了在此千秋万世统治下去的准备——尽管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从来不曾发生。

王陵的机关图是不允许兰沐这样的下级官员查阅的,但他并不需要自己去寻找和对付那些机关。他相信,以须弥子的才能,如果真的选择了王陵作为藏身之处,就一定已经关闭了所有机关,或者找到一条通道避开了机关。他在陵墓外围仔仔细细地寻找,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发现地面上的泥土有异。他轻轻地刨开地面的泥土,泥土下面露出了一个盗洞。

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尸舞者呢,兰沐无声地笑了,看来须弥子带了几个很管用的尸仆。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盗洞里钻了进去。这个洞挖得很有专业水准,看似狭窄,周径却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恰好适合人体在其中钻行而不会被卡住。他并没有费多大事,就已经钻入了陵墓的内部。

前方是一片漆黑,再也没有星月可以提供光亮,但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往深处闯,这里是王陵,有可能步步机关处处陷阱,一步不慎就会丢掉小命。然而,不往前行,怎么可能找得到须弥子的下落?

他想到了点亮火折,但这无异于通知须弥子:有人来找你了。到了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须弥子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假如要动手,他实在没有半点取胜的把握。

兰沐犹豫了一会儿,左右权衡着,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大步向前踏去。于他而言,若不能获得足够的地位权势,也许宁可一死。

幸运的是,一路走下去并没有碰上任何机关,这可能是须弥子已经把外围的机关关闭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不安,总感觉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他猛然想到,尸舞者惯于在黑暗中视物,自己点不点火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也许现在须弥子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恐怖的僵尸正贴在他的背后,伸出冰冷的手爪……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不顾一切地掏出火折子打亮了,然后他才发现,刚才他的想象实在是太浅薄了,因为真实的情景比他的想象还要更加可怕。

——他已经被包围了,被一群行尸所牢牢包围。这些行尸距离他大约十多步远,站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圈,而他正好处在圆圈的中心。更为诡异的是这些行尸的样貌,它们一个个看上去都那么的不同寻常,身上穿着半腐烂的、但显而易见做工精细高贵的袍子,一个个脸上和手上都残留着干瘪的皮肉。确切地说,围住他的是一堆干尸。

兰沐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干尸到底是什么——它们全部都是王陵里风氏王族的历代祖先!羽族的贵族有一种独特的丧葬手法,在尸体内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让尸身长年保持不腐烂,而只是慢慢脱水干瘪。这个混账的须弥子果然是胆大包天,竟然把这些沉睡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贵王族统统唤起,让它们充当了他的随从和仆人!

“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这儿来找我。”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兰沐寻声望去,借助着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行尸圈外,抄着手望向他。这难道就是须弥子?他不禁手一抖,火折子掉到地上,火苗熄灭了,视野里重新变作一团漆黑。

火光刚刚消失,他就听到耳边有劲风袭来,他仓促地想要出手应对,却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随即手肘、肩膀、双腿同时受到袭击,几乎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地被擒住。他感觉那些王族的行尸用冰冷冷的手抓住自己,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

完了,兰沐颓丧地想,只一个照面,就被须弥子利用行尸生擒活捉,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他早应该想得到,能够在王室护卫的手下抢走王孙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自己怎么会试图单人匹马去捉拿之?可见利令智昏,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小命也要葬送掉了。

兰沐正在自怨自艾,黑暗中又响起了说话声。但奇怪的是,这次说话的不只是刚才瞥到的须弥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个年轻男人正在和须弥子进行对话。

“好了,捣乱的小杂碎被收拾了,我可以继续教训你了。”先说话的是须弥子。

“你刚才已经把我揍得挺惨的了,何况我已经向你道过歉啦,为什么不能饶过我呢?”这是那个年轻男人。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忍着痛,似乎真的被须弥子揍了一顿。不过尽管如此,他的口吻并不慌张,也并不包含着真正讨饶的哀求语气,反而略带笑意,倒像是和老熟人聊天开玩笑。而两人接下来的两句话,让兰沐彻底地震惊了。

“你胆敢如此败坏我的名头,我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下,”须弥子哼了一声,“我须弥子的名声,比你这条小命可贵重多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年轻男子嘿嘿一乐,“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借用你的名头,怎么能吓唬得住那帮羽人?这不也间接说明您老威名远扬嘛——一个冒牌的须弥子都能让羽族最大的城邦束手束脚!”

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沐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变成糨糊了。这岂不是在说,绑架王孙的根本不是须弥子,而是这个黑暗中的年轻男人?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一边敢对势力庞大的霍钦图城邦下手,一边敢冒充须弥子的名头,这两边随便哪一头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你别弄错了,冒充我这件事,我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激赏,”须弥子回答,“敢于冒充我的名头,说明你胆子足够大,这一点还算招人喜欢。我最生气的在于你冒充得不到家,丢了我的脸。”

“是么?我以为我留血书的口气还算挺像的。”年轻男子喃喃地说。

“口气确实还勉强算行,其他的都一塌糊涂,”须弥子毫不容情地说,“第一,须弥子下手从来不留活口,而你居然把那些护卫从人只是打晕了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们长门僧不喜欢杀生。”对方回答。这句话又是让兰沐心里一跳。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假冒须弥子威胁领主的家伙,就是城邦一直在防范的长门修士安星眠。只是据斥候的情报说,此人性情温良宽厚,从来不下狠手,也不做恶事,所以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使出绑架孩童的招数。可见他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真的是不顾一切了。兰沐忽然间有些羡慕这样的真情。

“第二,就算是留血书,我也会直接砍掉他一只手,用手掌来写字,像你那样在手臂上留一条不痛不痒的伤口……你要不要干脆用红色颜料冒充鲜血?”须弥子显然是真的挺恼火的。

“我倒真那么想过,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对不起那位仁兄了。”安星眠叹了口气。

“最可气的是,你带着这个小娃儿,躲到了郊野的荒坟里去,幸好被我找见了,”须弥子越说越是怒气冲冲,“须弥子是什么人?不住进王宫和领主抢地盘就不错了,躲到那种地方去装孤魂野鬼?”

这话刚一说完,兰沐就听到墓室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拳脚相交的声音,显然是须弥子说着说着又火大了,操纵着行尸又要去教训安星眠。他的耳朵里不断传来骨骼被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这才想起来,斥候的情报里说,安星眠非常擅长关节技法。看起来,那些高贵得一塌糊涂的先辈尸身,先是被须弥子当成了仆从,然后又要被安星眠弄成残废,实在是罪过罪过。

过了好一会儿,打斗才停下来,安星眠气喘吁吁地说:“喂,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这些僵尸打人挺疼的!”

须弥子又是一声冷哼:“疼才能让你长点记性。”

“真是对不起这些羽人的先祖们啊,”安星眠很是无奈,“你明明自己有尸仆,偏偏要用别人的祖宗来打架,是想炫耀你的尸舞术登峰造极、连百年干尸都能驱动吗?”

“只不过是你这条小命还有点用处,我得暂时留着,我要是用自己的尸仆,你还有命在?”须弥子说着,语气忽然温和了一点点,“再说了,这也算是奖励你,好歹给我找到了一个徒弟。”

怎么又扯到徒弟的话题上面去了?何况把打人一顿算作奖励,也真是足够匪夷所思。兰沐正在想着,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墓穴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一个很耳熟的声音。

“师父,你就饶了安大哥吧,他这几天把我照料得着实不错,也算是功劳吧?”这是一个稚嫩的童音,“更何况,我看他的身子骨不怎么结实,简直和我们羽人一样瘦,要是真打坏了,就没法帮你的忙了。”

这个声音兰沐过去曾经听到过,正是害得虎翼司上上下下苦苦找了三天的被绑架的王孙:风奕鸣。

领主最喜爱的孙儿拜一个尸舞者为师?高贵的羽人王族要做一个尸舞者?堂堂的王族之后、未来领主的可能人选和城邦的死敌搅和在一起?兰沐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过去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须弥子好像是直到这时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并且下定决心不能让他带着那么多的秘密走出去。按住他的那些干尸的手开始用力,他听到了自己的颈椎被拧断的声音。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兰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被自己出卖的情人。这世界还真是讽刺啊,他用最后残存的意识想道,许多年前我出卖了一个尸舞者,现在,另外一个尸舞者无意间为他的同类报仇了。

四天之前的夜里。

安星眠和不知名的女天驱杀手对面而坐,看上去好像两个老友在谈心,让人难以想象就在几分钟前,两人有一番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手。

“萨犀伽罗……恕我不能交给你,”安星眠说,“也不能交给其他的任何人。”

“这东西留在你身上,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尖锐地说,“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的这句话,正说到了安星眠的心坎上。多年以来,萨犀伽罗被伪装成他腰带上的一块饰物,一直跟随着他,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回想起在不久之前,面对着陷害长门的真凶,当众人即将陷入绝境时,萨犀伽罗忽然被唤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消解了对方看似不可阻挡的秘术。另一位和安星眠并肩作战的长门僧一口叫出了萨犀伽罗的名字,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自己到底佩戴了一块什么玩意儿在身上。

和萨犀伽罗一样奇怪的还有教授他武技的风秋客。这个武艺高强的羽人从将近二十年前就一直暗中跟随在安星眠左右,保护着他的安全,无论安星眠怎么恳求,他都阴魂不散。最初安星眠相信了他所说的话,以为他是试图向自己的父亲报恩,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厮压根就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萨犀伽罗。这块东西仿佛重于一切,让风秋客这样一个能和须弥子打成平手的绝顶高手抛下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远离家乡长居东陆,一直像个保镖一样跟随在安星眠身旁。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一面思考着解救雪怀青的办法,一面也在猜想着萨犀伽罗的真相。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和风秋客所在的城邦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从小就被他带在身上?为什么风秋客不索性把这玩意儿直接收回去,而要任由这件至宝一直放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类身上?

这些问题搅得他很头疼,却又找不到答案,博览群书的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书本里见过这四个字,也不曾听老师提起过。那位叫出了萨犀伽罗名字的长门僧,也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它的名字,对其他细节并不知晓。离开藏身的河洛地下城之前,他还专程向几位渊博的河洛长老请教过,但河洛们知道得并不比那位长门僧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