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恪守礼节

中国人的礼节，乃至东方人的礼节，与西方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即一方面是称赞，另一方面是批评。盎格鲁-撒克逊人自认为具备诸多优秀美德，却不免有点雷厉风行而缺少温柔。因此，当我们一来到东方，就发现在广袤的亚洲大陆为数众多的人口之中，他们圆滑地调节人际关系的艺术要远远胜过我们，我们心中不得不充满敬意。这是一种望洋兴叹者对有能力者油然而生的敬意。即使对于中国问题最为挑剔的批评家也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已经把礼节提升到了一个完美境界。这种境界是西方国家闻所未闻的，也是他们从未体验过的，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

我们知道，中国的经典中保存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即三百条礼仪准则和三千条行为准则。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一个民族能否继续生存下去，这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中国人对待礼节就像对待教育一样，使之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个民族的先哲把繁文缛节变成了人们日常交际的一部分，而西方国家只在宫廷和外交上才会使用。我们并不是说，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被这些繁文缛节束缚住了，而是说，这些礼节就像节日的盛装一样，在一定的时候总是要穿戴起来，中国人总能靠着精准的本能准确地判断应该使用礼节的恰当时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如果一个中国人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举止得体，那就像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不知道九乘以九是多少一样荒谬可笑。

西方人难以对中国人的礼节表示赞赏，是因为我们的心目中肯定这样的定义：“礼节是用善意的方式表达的善意。”在此基础上，可能有这样一种文明的观点，即认为个人的幸福就是大家的幸福，但中国的礼节却不是这样。它是一种由专门技术构成的仪式，与所有的技术一样，虽然很重要却并非发自内心，而只是一个复杂整体的单个组成部分。关于如何使用各种尊称的全部理论和实践，对西方人来说即使不会迫使他们发疯，也会让他们头晕脑胀。这些表达方式时常让人对尊卑关系更加明确，而尊卑高下之分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的基础。这些表达方式也是用来调节人际交往的一种润滑剂。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上下皆有特定秩序，因果共存，上下有序，才能万事大吉。就好像下棋，先走的称：“敝王贱卒走两步。”他的对手回答：“敝王贱兵也同样走两步。”对手又说：“敝王贱士吃掉尊王高贵的兵，进到卑贱的第三格。”整盘棋就这样你来我往。棋局并不会因为加了这些形容词而受到影响，但正如一个人不能说出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却稀里糊涂硬走一步棋，就会使自己遭到其他人的耻笑，如果中国人不能礼节性地回应对手的每一步棋，也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因为对中国人而言，这些形容词就是棋局本身，不知道这些形容词就等于一无所知。

同时，中国人恪守礼节，会因为与中心城市距离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影响。在中心城市，礼节是必不可少的。虽然在农村也同样需要遵守礼节，却并不意味着他要熟悉作为城里人的所有礼节。

但我们必须同时承认，也有很少的中国人并不知晓在恰当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即使是这些人在礼仪方面也远胜于最有教养的外国人。相比之下，这些外国人在礼仪上幼稚得就像怀抱中的婴儿，一般而言，除非这个外国人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心中又害怕自己举止失礼，担心暴露自己的浅薄无知，否则都很难举止得体。很显然，正是由于外国人自己都承认他们对中国礼节最浅显的内容都不清楚，知书达理的中国人才如此不加掩饰（理所当然）地蔑视这些“野蛮人”，认为他们不知“方圆”，甚至在了解了礼貌用语的优雅之外，还傲慢无知，真是愚蠢至极。

礼节好像气垫。垫子里面没有东西，但它奇妙地减轻了震荡。同时，还要公正的补充一下，中国人对外国人的礼节（如同他们相互之间的礼节一样），更多的是想要表现自己深谙礼节的愿望，而不是希望客人舒服。比如你到中国人家里做客，你并不想生火，他却坚持要生火，结果你的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你不想喝茶，他却坚持要烧开水来给你泡茶，结果你的喉咙被呛得像刚吞下一味苦药。但是，主人这样做至少表明了，他知道如何待客。客人不高兴，那是客人的事。

乡村也一样，如果你要借宿，主人认为他应该把房间打扫打扫，布置布置，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到你走进房间。你恳求他不要打扫了，但他全然不顾，用那些扬起的陈年灰尘迷了你的眼睛。或许《礼记》上教导说房间要打扫，所以不管客人多么难受也要打扫一下。同样的方式也适合于各种宴会，这是你没有见过的恐怖，热情的主人会特别在你的碟子里堆满他认为你会喜欢的食物，却根本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是不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如果你不吃的话，就是你不对，而主人肯定没有失礼。他在适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情简直是无懈可击的。如果外国人不懂这个游戏规则，那是他自己的事，与主人没有关系。

正是遵循这个原则，一个中国新娘去拜访一位外国妇女时，她有意背朝着外国妇女，朝着相反方向行礼，这引起这位外国妇女的困惑和恼怒。事后询问一下才知道，因为皇帝住在北方，所以她必须向北叩拜，而并不在意所拜的人坐在屋子的南边。

中国的礼节还经常体现在礼物上。如前所述，这是在给收礼人面子。送礼有固定的形式。一个与中国人有经常来往的人总会收到一些精心用红纸包装的他绝不可能吃的油腻腻的糕点，哪怕收礼人再三恳求或者表示只能去转送给别的中国人，送礼的人也不会拿回去的。

中国人的礼貌还表现在接受礼物时的反应上。比如送礼人经常会被问及礼物的价钱是多少。客人向主人告辞时也经常会公式一般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破费了！”

有位外国人受邀请参加一个婚礼，婚宴上有各种各样的糕点。宴席过程中，他发现有人端出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三块糕点，还热气腾腾（好像客人喜欢吃热的东西）。这位外国人是贵宾，他们首先把盘子递给他，但他却谢绝了点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似乎给这次婚礼投下了一丝不愉快的阴影，这个盘子也没有再端给别人。这其实是一种风俗习惯，每位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要准备礼钱给主人。客人坐在酒席宴上就要收钱，但碍于中国人的礼节不能直接要钱，所以就以送糕点的形式。除了这位不知内情的外国人谁都懂这个规矩。他的拒绝使得其他人也不便再当场拿出红包。后来，他又被这同一家人请去参加婚礼，主人显然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用比西方人还直接的方式对在场客人说：“这是放礼钱的地方，请把红包放在这里！”

我们可以对中国人注重的繁文缛节置之不理，但我们还是应该在中国人的社会交往方面学习不少东西，学习一些规则。我们应该保持真诚，抛弃我们的莽撞，把西方人的独立精神与东方人的彬彬有礼结合起来，那一切自然会更好。

然而，许多西方人似乎永远也不这样看。我的一个熟人在巴黎住了很多年，他不知不觉接受了巴黎的风俗习惯。当他回到伦敦后，仍然向遇见的每位朋友脱帽鞠躬。有一次，一位朋友对他这种方式作出无情的回敬：“看看吧，老朋友，这儿不是法国猴子杂耍的地方！”一个人如果能集东西方社会文化的精华于一身，如果可以游刃有余地在狭窄而布满荆棘的中庸之道上行走，那他一定是无比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