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特隆海姆(2)
普利克特不等他说完便抢过话头:“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没受挑衅?我们觉得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在他们看来完全可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
安德鲁笑道:“就算是这样。但那位外星人类学家对他们完全无害,说得极少,也没有给他们造成损失。从任何我们可以理解的标准来看,他都不应该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有了这种无法解释的谋杀,难道我们不应该将猪仔视为异种,而不是异族吗?”
这次抢话头的是斯提尔卡。“谋杀就是谋杀,讨论异族或是异种没有意义。如果猪仔犯下谋杀的大罪,他们就是邪恶的,和过去的虫族一样邪恶。行为是邪恶的,做出行为者必然也是邪恶的。”
安德鲁点点头。“棘手的地方就在这里。这种行为当真是邪恶的吗?或许,在猪仔们看来,不仅不邪恶,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那么,我们应该把猪仔们看成异族还是异种?先别说话,斯提尔卡。你们加尔文教派的教条我一清二楚,但是,就算约翰·加尔文在世,他也会将那些教条斥为愚不可及。”
“你怎么知道约翰·加尔文会?”
“因为他死了。”安德鲁厉声喝道,“所以我有资格替他出头代言!”
学生们都笑了,斯提尔卡气呼呼地不开腔了。小伙子其实挺聪明,安德鲁料定他的加尔文主义信仰撑不到他研究生毕业。当然,抛弃这个信仰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Talman,代言人,”普利克特说,“你说得仿佛这种假设情况当真出现了一样,难道猪仔们真的杀害了外星人类学家?”
安德鲁沉重地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太让人不安了:三千年前虫人冲突的巨响又回荡在大家的脑海中。
“好好看看这种时候的你们。”安德鲁说,“你们会发现,在对异族屠灭者安德的憎恶之下,在对虫族之死的痛悼之下,还埋藏着某种东西,某种丑恶的东西:你们害怕陌生人,无论他是生人还是异乡人。只要你们知道他杀死了某个你认识、尊敬的人,你们就再也不会在意他的外形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异种,甚至更邪恶,成了嘴里淌着涎水、出没于夜间的可怕的野兽。如果你握着村里唯一一杆枪,吞噬过你伙伴的野兽又一次闯进了村子,你是扪心自问,是认为野兽们也有生存权而什么也不做呢,还是立即行动,拯救你的村庄,拯救那些你熟识的信赖你的村民?”
“照你的观点,我们应该马上干掉猪仔,哪怕他们根本处于无力自卫的原始阶段!”斯提尔卡吼叫了起来。
“我的观点?我有什么观点?我只不过问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还成不了观点,除非你觉得自己知道答案。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斯提尔卡,你还不知道答案。大家好好想想吧。下课。”
“我们明天继续讨论吗?”学生们问。
“只要你们愿意。”安德鲁答道。但他知道,就算学生们明天继续讨论,他也不会参加了。对他们来说,异族屠灭者安德只是哲学辩驳中的一个话题,毕竟,虫族战争已经是三千多年前的往事了。以星际法律颁布之日为起始年,现在已是新元1948年了,安德消灭虫族则早在纪元前1180年。但对安德鲁来说,战争并不那么遥远。他航行星际的时间太多了,他的学生穷极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从二十五岁起,他就从未在一颗行星上停留超过六个月时间,直到现在这个特隆海姆星球。在世界与世界之间以光速旅行,他像石片掠过水面一样从时间的水面掠过。在他的学生看来,这位死者代言人肯定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三千年前的往事。对他来说,这些事件仅仅发生在二十年前,他岁数的一半。学生们丝毫不知道他们有关安德的问题如何咬啮着他的心,他又如何早已想出了上千个不能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学生们只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一位死者代言人,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的姐姐华伦蒂发不出“安德鲁”这个音,于是管他叫安德——一个在他十五岁前便已响彻全人类的名字。让不肯原谅人的斯提尔卡和喜爱条分缕析的普利克特去争论安德是对是错吧。对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而言,这完全不是个学术问题。
现在,走在山坡上,脚下是潮湿的草地,周围是清冷的空气,安德——安德鲁、死者代言人——想的只是猪仔的问题:无缘无故犯下杀人重罪,和第一次虫族遭遇人类一模一样。难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吗?陌生者相遇,会面的标志必然是鲜血?过去的虫族把杀人不当回事,因为他们的头脑是集团思维,单独的个体只相当于一片指甲、一根毛发。对他们来说,杀掉个把人类成员只是给人类送个信,通知我们他们来了。猪仔们的杀人理由会不会与此相似?
但他耳朵里给他送来消息的那个声音还说到折磨,一种具有某种仪式意味的谋杀,与此前屠杀他们自己的一个成员的情形相仿。猪仔们不是集团思维,跟虫族不一样。安德·维京需要弄清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外星人类学家的死讯的?”
安德转身一看,原来是普利克特。她没有回学生居住的岩室里去,而是尾随着他。
“哦,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植入式电脑十分昂贵,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上课前我刚刚查过新闻,当时还没有这个消息。安塞波传来报告,再转达到新闻界,如果有重大消息,新闻里一定会事先预告的。你的消息肯定直接源于安塞波报告,比新闻界更早。”
普利克特显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说实话,她的确逮到了一个秘密。“只要是公开信息,代言人的优先接触级别很高。”他回答。
“有人请求你为死去的外星人类学家代言吗?”
他摇摇头。“卢西塔尼亚是天主教社会。”
“我正是这个意思。”普利克特说,“他们那儿没有死者代言人。不过,如果一位居民提出要求,这种要求他们是无权回绝的,他们只能请求别的世界派去一位代言人。离卢西塔尼亚最近的人类世界就是特隆海姆。”
“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普利克特拽住他的衣袖。“你为什么到特隆海姆来?”
“这你也知道,我来替乌坦代言。”
“我还知道你是和你姐姐华伦蒂一块儿来的。她当老师可比你受欢迎得多,她用答案来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而你呢,却是用更多的问题来回答问题。”
“因为她知道答案。”
“代言人,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查过你的资料——我对你非常好奇——包括你的姓名、你是什么地方的人。结果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深不见底,我连这些秘密的保密级别都查不出来。恐怕连上帝也无权查看你的生平故事。”
安德抓住她的双肩,向下盯着她的眼睛。“秘密等级我可以告诉你,但跟你无关。”
“你肯定是个大人物,比大家猜测的更重要,代言人。”她说,“安塞波的报告第一个给你,然后才轮得到其他人,对吗?而且没人有权调阅有关你的信息。”
“因为从来没人有调阅的兴趣。你的兴趣打哪儿来的?”
“我也想成为一名代言人。”
“那就回去努力吧。电脑会培训你,这一行不是一种宗教,不需要死记硬背教条。去吧去吧,别缠着我不放。”他放开她,轻轻一推。她摇晃了一下,看着他大步走开。
“我想为你代言。”她哭了起来。
“我还没死呢。”他回头喊道。
“我知道你要上卢西塔尼亚去!我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比我多,安德不出声地说。他走着,轻轻颤抖着,尽管阳光灿烂,他还穿了御寒的三重套头衫。过去他没想到普利克特还是个这么冲动的人,她赶来跟他说话显然是想表达对他的感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这姑娘如此渴望,这种想法使他感到害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系,除了他的姐姐华伦蒂。当然还有他为之代言的死者。他的生活中所有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人都早已死去,他们与他和华伦蒂之间隔着多少个世纪,多少个世界。
一想到把自己的根扎在特隆海姆的冻土里,他心里就涌上一阵不快。普利克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无所谓,他是不会给的。好大的胆子,竟然对他提出要求,仿佛他属于她似的。安德·维京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无比憎恨,憎恨这个异族屠灭者。或许她会崇拜他,将他当作人类的救星?安德还记得,人们过去就是那样待他的。他对这种待遇同样不感兴趣。现在,人们只知道他的职业,称他代言人、Talman、Falante、Spieler——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说话者的语言不同、国别不同、世界不同。
他不希望世人知道他。他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人类。他肩上另有使命,他属于别的东西。不是人类,也不是杀人的猪仔。至少,他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