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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个没眼人和几件雷人的事
11 eyeless men and some funny things
我见到的没眼人共11个。
七天:37岁,生性淡泊,从来与世无争,是没眼人的主唱、现任队长,又是唢呐、胡琴高手。七天是有过眼的,只是有过的时间不长,而他有眼到没眼的波折,以及他一家与没眼人的牵扯,正是串起我电影的线,自然他后来就成了电影的主角,自己演自己。
/ 七天 /
/ 屎蛋 /
屎蛋:77岁,没眼人的老队长,主吹笙,兼打鼓。老头胆小,但吹打说唱数他本事大,尤其是词编得好,遇事逢人,信口就来。可这本事也害他差点丧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乡革命委员会让他编唱当时的中央文件“十六条”,老兄唱着唱着就唱歪了,成了酸曲儿,被造反派打个半死不算,还在他脖子上挂了块“反革命”的黑牌,挨村游斗。以后只要政府的人让他编歌,他都死不开口。装了一肚子的老歌,那种听了让人痒痒的酸曲儿,到山旮旯里,或跟你熟了,知道你不会告发他,才会唱。老头还有一绝,卜卦,极准。
/ 喇叭 /
喇叭:30岁,一落地全村都听到他震天的哭,像安了喇叭,就此得名。喇叭有个外号,叫“秀才筒子”。“秀才”,是指喇叭上过学,一直上到高一,又是没眼人里的多面手,唢呐、二胡、笙,弹唱吹拉样样精通;“筒子”,拿屎蛋的话讲,是指他一根肠子见屁眼的直性子。喇叭打小跟同村一个叫解放的人厮混得几乎拜把子,可他的世界却是因为解放,在15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后,就彻底黑了。那年解放和喇叭各领一帮村里的娃在河里头玩“打鬼子”,打到后来两帮娃真打了起来,结果解放一把沙甩糊了喇叭的眼。喇叭不停地揉,越揉越糊,越糊越疼。入夜他爹让他盛饭,他就在灶台摸开了,还嚷着点灯,他爹才发现喇叭瞎了,抄起砍刀要追出去杀人,喇叭娘跪地求了半宿才歇事。后来修水库,解放炸断了半只胳膊炸瞎了眼,喇叭的爹只说了一句话:天意哩。
/ 解放 /
解放:大概60过半,不知道爹娘,只知道解放那年有户人家收留了他,给他取名解放。解放精明算计,25岁前是有眼的,还当过两年的村长,后来养父母死了,他的眼瞎了,就跟了没眼人。解放天生跑调,不会唱,只能拉二胡,二胡又拉得唧歪,屎蛋嫌他笨,有点瞧不上他,可那回屎蛋唱歪“十六条”被免了队长,接替他的就是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笨解放。跟解放掐的人是喇叭,就因为那个夏天造下的孽。
/ 光明 /
光明:40岁,不知是先天内向还是后天苦难,沉默寡言。光明进队最晚,主拉胡琴兼全套打击乐。他30岁前有一双明亮的大眼,去北京、广州打过工,拿他的话“甚也见过”,拿没眼人的话,是个上过场面的人。
/ 肉三 /
肉三:49岁,大名陈喜兆,因为280多斤肉,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从来都是肉三,大名没人叫。肉三天生没眼,耳音奇好,队里各种乐器定音,经他的耳,逃不过一丁半点儿,外号“肉音器”。肉三的绝活是鼓,只要是鼓,没人打得过他,所以也称鼓王。肉三好酒,别人随铺盖背尿壶,他背酒壶,尿到了总是随手抓,可他的尿长,一泡下去,别人就别想尿了,所以谁都不愿把尿壶借给他,为这肉三没少挨骂。只是任谁、怎么骂,他都不怒,天生好脾气,好到甚也不愁,成天一脸的笑,死了人也笑。跟他形影不离的人是光明,后来肉三胖到得肛瘘,得有人收拾他的屎尿,只有光明肯干。
/ 招财 /
招财:25岁,3岁得了场病,眼再也看不见了。8岁那年过了年,他爹买了把笙,把他送到屎蛋跟前当学徒,可留了不到一个月,哥们不吃不喝在地上打滚,咋到哑,还是那句,是个人就不干那活儿。屎蛋把他送回家没几天,他爹又把他送了回来,说,不学就往死里打。屎蛋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教他,到我走进没眼人的时候,招财已经把笙吹得不在屎蛋之下,也是唱曲的一把好手了。小子白白净净的一张俊脸,又特别擅长用假声扮唱女人,小辫总说他,投胎时走岔了道。
/ 小辫 /
小辫:42岁,为了避灾,从小家里给他梳小辫当女娃养,由此得名。小辫厚道勤快,勤快得没他歇下的时候,也属“走岔道”的那种。他主弹三弦,先天好嗓子,加上唱功细腻,和招财搭伴唱夫妻,能把人唱掉了魂。
/ 眼镜 /
眼镜:61岁,细心好面子,梆打得好。他的一只眼模模糊糊能瞧见点东西,所以到哪都是他打头,队里算账、去村里要钱也是他。眼镜原本有双好眼,17岁就当了村里的会计。可那年学大寨,村里村外折腾,花冒了集体的钱,有人赖他贪污,哥们上了火,白条黑条一张一张捋,算盘拨拉得手抽筋,熬了三天三宿,吹瞎油灯后,眼再没亮起来。过了19岁,家里给他说了个比他大15岁的寡妇,还带了三个娃。寡妇上门那天,没眼人去唱,唱完他就拽上屎蛋跑了。眼镜是有大名的,叫邓三顿。邓三顿?这谁取的名?听起来就是等三顿!你想,要等三顿的人,可不就是讨吃的主!然,哥们不管等三顿还是凑三顿,天下面子第一,瞎了四十多年,从不摘眼镜,拿小辫的话说,装!可再装,这辈子就是硬邦邦等三顿的命了。这名和命的照应,有时就这么蹊跷。
/ 天和 /
天和:60岁,天生没眼,还结巴,但背唱词谁也背不过他,三国、水浒、西厢红楼,能说得上来的戏,给你唱上几天几夜不带重复的。天和就因为结巴,很少发声,队里有他没他,无关紧要。
/ 大头 /
大头:54岁,因9岁时在河里炸鱼,炸瞎了双眼,炸聋了一只耳,还搭上齐手腕的一只手,所以啥事都慢好几拍,跟天和好成一双。大头除了打铜铃,唱是他的强项,虽然生来哑嗓,可就像越剧的尹派,顺着沙哑别有韵味,夜里静下来听他唱,会忘了中国还有上下五千年。
没眼人的事一般都很雷人,其中三件尤让我开眼。
首先是铺盖。这些三百六十天都在流浪的没眼人,一直沿袭当年在敌占区的行军纪律。装备只有一件,就是铺盖,吃喝拉撒全随铺盖背着。铺盖除了硬朗,每件东西的位置甚至保养都有规定。单说夜壶,不仅一律挂在铺盖的右侧,还得擦得锃亮。那回在石占明的红都村,最后烙在我记忆里的不是歌,是夜壶。当没眼人挨个手搭住前人的肩,一溜纵队开拔,那釉面陶瓷的夜壶被太阳一照,随着走动,黑里透紫的光晕竟泛出一种梦幻般的玄韵,无以言表,要不是洗不去的骚味儿,俺必定收藏。关于铺盖,老屎蛋有句顺口溜:铺盖硬朗啥事顺趟,吃喝拉撒嗝屁捎上。“嗝屁”就是死了。你想,死了都要捎上的东西,可见重要。所以学徒进队先不学乐器,先学打铺盖。打一遍,屎蛋摸一边,老头不说行,你就一遍遍地打。我第一次见到没眼人打铺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手势、速度、棱角分明的扎实程度,绝对军人才做得到。事实上老屎蛋从来就认定自己是八路,七十年前八路定下的规矩丁点儿不能变,不管初来还是乍到,不守八路的规矩,受罚。号称在城里混过好些年的光明,进队后对铺盖的规矩很不屑,不买老屎蛋的账,老头愣是三天没让他吃上饭。光明就知道了,所有的规矩中,铺盖绝对居首,从此死死背下了老屎蛋的话。一个铺盖足足上百斤重,这是没眼人的全部家当,绝不离身,什么时候、任何场合都背着。后来拍电影,大夏天,连续拍摄,一天天的太阳暴晒,铺盖把肩膀勒出了血,还是背着。道具师说破了嘴,不理,背着。我没辙,就把县城一家杂货铺的海绵全包圆了,让道具师打了十几个假铺盖发下去,出现场前强制性地把真铺盖锁了,怕他们不放心,还让每个人摸一遍,然后把钥匙交到七天手上。开拍了,拍的是卖唱打场的戏,肉三的“肉音器”竟然不准了。接着不是喇叭的二胡走调就是七天的唢呐冒泡,每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无数条过不了。摄影跟我嘀咕的时候,“秀才筒子”嚷起来,他娘的,这糗事俺干不了!七天也站起来说干不了,没眼人都说干不了。一问才知道,原先垫到屁股下当凳坐的真铺盖硬朗厚实,换成海绵后,坐不稳了,坐不稳也就啥都不顺趟了,更别说包裹着身家性命的真铺盖离身后的惶恐,所以啥事都干不了。我终于搞懂老屎蛋为什么说铺盖的硬朗关联到“啥事顺趟”,决定放手。可电影拍到第七年,几个老没眼人都快走不动了,铺盖里的东西能减则减,天冷遇上没暖炕,被子薄,冻得哆嗦,我又忍不住在杭州买了羽绒睡袋带过去。没眼人摸着轻飘飘暄乎乎的新鲜东西直乐。老屎蛋钻进钻出,不断叨叨享了社会主义的福。我很高兴,总算解决了铺盖的大事。可第八年头上再回去,发现没眼人照样还是背着他们能砸死人的老铺盖。问到底,“社会主义的铺盖”他们嫌贵。贵?贵个甚嘛,就几个铺盖,还能把我贵穷喽?我揪着老屎蛋换铺盖,可老屎蛋很坚决地说,留着。没眼人都说留着。后来我才弄明白,所谓留着,是死的时候用来随葬。在山里,活着可以吃糠咽菜,死了一定要风光,好的贵的东西必定留着随葬。正因为这个根深蒂固的风俗,你在山里听到炫耀或羡慕一个已故的人,不会是他活着的时候挣多少多少钱,有多少多少家产,他们会不厌其烦地描述他葬的时候怎样的排场。所以给他们的,任何他们认为好的东西,都要留着随葬。我又搞懂了老屎蛋的那句“吃喝拉撒嗝屁捎上”的意思,从此再不提铺盖的事,当然,那是很后来的话。
其二是记工分。从当八路那时起,这支队伍就建立了很多规章制度,尤为严谨的是一整套管理和分配制度。挣来的钱集体保管,留出三成给退休的,余下七成,“现役”按劳分配,办法是记工分。唱一百句记一分,吹拉弹唱都会记一分,队龄每十年记一分,学习好肯帮人也记分,七十年没变过,唯一变化的是工分的含金量。每工分最初是一分钱,解放后涨到一毛,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刚涨到三毛。兑工分的日子固定在每月的第一天,过程按民主集中两步走。先是民主。会一开始,集体背一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20世纪三十年代毛主席为红军制定的军事纪律),然后统一管账的会计眼镜会把他记的大账跟每个人自己记的小账反反复复地核实,再进行集体评议。通常会吵上整整一天,若遇上些情况,那就打,甚至会打得不可开交,再大的“纪律”、“注意”,那时都不顶事了。最后集中,队长吼上几句,屎蛋一戳盲棍,成!吵完打完,该干啥干啥!
其三是歌。四千多年前,一个叫辽的地方在供奉祖宗的祭祀仪式上,有一种手足舞蹈的吟唱,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当地娱乐的小调,称辽州小调。小调古老的曲牌曲目口口相传,很多歌山里人不仅倒背如流,内容还可以因时遇事现编随卖。一场唱,经常就是娱情议事的会;几声吼,就是解闷消愁的药。那种乐趣就像水和阳光,自古缠在他们的日子里。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又零二年,一个叫左权的将军,为抗击日本侵略,牺牲在那个地方,辽州就改成了左权县,辽州小调改叫左权民歌。没眼人只唱这种流传于太行山的小调。只唱太行小调的没眼人,年年日日也只在太行山沟里的1 700个村庄流浪,落地谋生,仰头共天。比起打仗的时候,沟里人似乎更接纳没眼人通灵的本领。他们相信每一个没眼的人都是天上下凡的星,知道一个个鲜活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能算测祸福,谙熟消灾破难的办法,指点着生死路上来来回回的人的运程。所以娶女人、生儿子,死了活了,都断不了他们去算去唱,算了心里就有底了,唱了家里就太平了。老乡们管饭,他们管唱,就这么过,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