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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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石老爹的野史

Laogui's Story

没眼人,是一支情报部队的番号。说这话和了解这段历史的,就是红都村的石家老爹。

老爹那年79岁,一说话,撩起那条跛腿的裤腿,指着小腿那块塌下去的疤:当年过日本人岗哨,让狼狗咬的!

老爹71岁的老伴儿,也就是石占明的娘,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不住地点头。

老爹接着问自己:三八年还是四零年?

四零年!老伴儿毫不含糊地补上。

老爹一拍大腿:就是!1940年!

1940年,抗日战争进入到最艰困时期,中国军队第八路军的总部和兵工厂隐蔽到了太行山深处。不久日本军队扫荡进山,切断了总部和兵工厂的要道,晋冀山脉被全面围困,除了流浪卖唱的瞎子尚能穿越封锁线,明眼人进出十分困难。起初,八路军的情报往来和军火运输基本靠老乡们帮助。自一个送情报的孕妇,过岗哨时被日本人发现,鬼子用刺刀硬生生把她肚里的孩子给挑了出来之后,再没人敢为八路做事,方圆百里成了死谷。老爹回忆起来一脸萧瑟,指向窗外的手抖得厉害,好像日本人随时会打进来。

1941年,八路军开始反扫荡,却受阻于日本炮楼的火力,尤其位于红都村的指挥官炮楼。那炮楼固若金汤,死死卡在死谷要冲的咽喉,端了几次都不成。某天,八路军特务连一个姓程的连长,听说一个男娃要领俩瞎男人去红都炮台给日本人和伪军唱曲算命,就吩咐瞎男人掩护男娃趁机点清枪炮人数、摸清内部情报。那个男娃叫屎蛋。屎蛋是有眼的,而且不叫屎蛋,大名陈玉川。陈玉川常常害沙眼,一害沙眼两眼就肿得跟屎蛋似的,不知哪天起,就被叫成了屎蛋,时间久了,再没人知道陈玉川这个名字。屎蛋领了任务,照程连长吩咐穿了件有两个大口袋的褂子,拎了一篮子瓜子,乘俩瞎男人唱了出《吕布戏貂蝉》的工夫,拎着篮子,满口大爷大叔地给人鞠躬作揖送瓜子,见几个人往左口袋放几颗瓜子,见几支枪就往右口袋放几颗瓜子,犄角旮旯哪都没落下。回来,把两口袋的瓜子一倒一数,一清二楚,闭眼一想,炮楼内布防换岗明明白白。没几天炮楼给端了,屎蛋在程连长那里美美地吃了顿羊肉。这是屎蛋打生下第一回吃肉,这也是红都战役的前史。可史载里没有屎蛋的名字,也没俩瞎男人的名字。老爹一脸愤愤,铁板钉钉地:自红都一仗后,程连长就把走山卖唱的瞎子给团伙了,成立了一支编外的情报部队,就叫没眼人!

直到老爹开口,我才正式走进没眼人的传说。在老爹高一声低一声的讲述中,我记住了一个名字,屎蛋。这个人后来几乎是我跟没眼人那段传奇路途上的灯塔。

没眼人部队总共33个人,分4个小分队,每个队都安插了一个装老瞎的八路军特务当队长,在敌占区送情报运军火,携传单宣传抗日,装神弄鬼吓唬汉奸,什么都干。而混在没眼人里当队长时间最长的是程连长,抗战胜利的前一年被日本人发现了,是没眼人用命把他救下的。老爹如数家珍,说书似的讲了很多,但终也没有一个头尾圆满的交代。采访完老爹的第二天,我去了县志办。可查遍了县志及那个年代所有官方的相关档案,都没有找到有关没眼人的记载,这让我心生疑窦。按理,尽管编外,一支情报部队的番号怎么都应该有些记录,我怀疑这中间是否有过多传说的成分。再去老爹家,我拐弯抹角说了这层意思,老爹一拍炕桌嚷起来,史载算个屁,这事千真万确!见我没响应,老爹怒目金金探过身来道,咱还为八路做过事不是?山里的老乡都为八路做过事不是?哪个也没在史载里露了头脸不是?我想解释,他又一拍桌子,就是个这!然后把脸凑向我,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意思,装在他那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史载。

/ 能睡上村里的小学校,就是一天的收成 /

/ 红都的老乡说,没眼人的事只是个传说 /

虽然老爹没啥好脸色给我,他前前后后的野史也有些经不起推敲,彼时彼事桩桩件件又如电影般离奇,可不知为什么,老爹的话,我信。追到源头,真正让我动心的还不是程连长领着干的那些事,而是仗打完了,八路军走了,程连长也走了,可没眼人没有散,生生死死一茬茬地换,还在山里走、在山里唱,后来的徒弟跟八路没啥关系,可山里人还叫他们没眼人,每个村还让他们吃派饭,七十年不变!

在老爹看来,那年月为八路送情报的没眼人死了不少,派饭就是给他们的皇粮。所以在山里,瞎娃稍长大,就会被送去没眼人的队伍,都知道跟了没眼人不会饿死,这也是没眼人队伍保全下来的根本,关键是皇粮。然而石占明的娘不这么看:甚是皇粮?皇粮就是你不动弹了政府也得管你管到死的口粮!

老爹见老伴儿瞪眼,立马转向,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对!派饭是一回事,政府给的皇粮是另一回事!

老伴儿:对头哩……就说屎蛋,人就是打过江山的,那年月送情报的老瞎能熬过来的,不多,眼下就活下他一个,咋的?熬到快八十了,还在自家的江山里走山卖唱,换吃哩?

老伴儿散散的语气,末尾一句是盯着我说的,好像是我没让他们吃上皇粮。

老爹在炕沿咚咚地磕着旱烟杆,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那年月就跟我结下了仇:要说呀,哪朝哪代都该着活下的这一口坐着喝躺着吃的!

“这一口”当然是屎蛋。屎蛋帮八路军端掉日本人炮台后的第二年,山里一场瘟疫要了他爹娘的命。埋了爹娘,他昏睡了半个多月,醒来眼就瞎了,瞎了就跟上了没眼人。八路军走后,没眼人的几个分队合了伙,因为屎蛋读过几年私塾,就推他当了队长。老爹的爹那会儿是村长,没眼人一到后山,队长屎蛋总住在老爹家。后来屎蛋有了个相好,老爹的爹还时不时接济点钱。1951年开春,程连长回过一趟山,给每个人发了点补助走了。老爹就诓屎蛋说,你是八路,咋还走山卖唱哩?凡是当过八路的,就像程连长,政府给钱给粮还给发老婆,太原城的城门楼子都贴着名字哩,谁谁谁。屎蛋信了,和没眼人走了三天三夜到了太原城。人说城门上没贴名字,屎蛋不信,想起了程连长,去政府一问,人已经去北京当大官了。政府的人问缘由,屎蛋说,就问问城楼上贴没贴他的名字。政府的人回答,没这回事。没眼人急了,非要政府给句话,屎蛋算不算八路,能不能吃皇粮,还不敢提能不能给发老婆。政府的人查了半天,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没眼人情报部队的档案,也给每人发了点补助,打发了。没眼人问屎蛋,甚是个档案?屎蛋答不上来,就领着一干人又走了三天三夜,原路去原路回,一路上见人就问,咱是不是八路?到了山里,要揍老爹,老爹乐了:咋不是八路?村村管饭,是八路才管饭哩,这叫皇粮!

屎蛋反倒舒了心,从此不再出山。

故事讲到末了,老爹脸色终于开霁,快晌午时,吩咐老伴儿给削了一锅的刀削面,吃完摆摆手倒头便睡,呼噜山响。老伴儿给我端上来锅般大的一碗面,上面铺满红黄分明的西红柿鸡蛋卤,看不见面。见我望着面发愣,老伴儿凑近我轻声地:你找找老屎蛋,啥史载不史载的,那老瞎子就揣着一本账。

屁!那走阴阳的老瞎不跟生人掏话,这事你得找七天,如今他是队长!老爹夹着呼噜嗡嗡地吐出一句。

我又记住了另一个瞎男人的名字,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