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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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瓷韵匠心(3)

徽人因多以经商为业,游走四方,见多识广,法律意识较强。然中国是传统儒家社会,素以争讼为耻[41],厌讼、贱讼是官府历来的基本立场。尤其在景德镇这样行政权威薄弱的地方,又涉及行帮之争,巡检司只能扮演和事老的角色。通判陈奇可忙请本地乡绅居中调停,说服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出面,要求徽帮撤状,以求息事宁人。本来寡妇没什么地位,但李新喜出身浮梁大族,其堂兄李大钦是万历八年(1580年)进士,正在朝中为官,又与顾宪成[42]等江南名士交好。徽人虽然以商发家,富贵骄人,却也尊儒重士。徽帮会首黄云霄见李新喜以遗孀身份表了态,遂只好就此作罢,但都、徽两帮的这桩梁子仍然算是结下了。

事后,通判陈奇可也例行公事,派人做了调查,方知都帮坯工并非无缘无故地打派头。之前有传闻说,吴明官要在变工节一举解雇所有都昌籍佣工,且工资减半。但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声言绝无此事。陈奇可怀疑是有人居中挑拨离间,有意令都帮、徽帮争斗,好渔翁得利,只是找不到证据。

都帮自知吴明官一事结仇不小,得知真相后,为洗脱与徽帮仇怨,亦四下寻找散布谣言者,甚至一度怀疑是三帮中势力最弱的杂帮所为。

彼时杂帮控制琢器行业,如名列“六大窑”的周窑窑主周时臣、壶公窑窑主吴为均是内中翘楚。周窑窑主周时臣年轻有为,天赋异秉,技艺精湛,专仿定窑古器,如文王鼎炉、兽面戟、耳彝炉等,古朴雅致,逼真无双,与真者无异,行家里手也难辨真伪。

壶公窑窑主吴为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擅长烧制薄胎瓷,体薄而润,莹洁透影,一件重仅半铢。工艺之精细,可臻达少一刀嫌太厚、多一刀即造成废品的地步。其制作情形亦与周时臣大致类似,贵精不贵多。

周时臣、吴为极少涉足青花,游离于主流瓷器之外,虽都拥有窑炉,却是绝大多数时间都租借了出去,因而与都、徽两帮均无利益之争。

且杂帮素以琢器为主,瓷业行规:“所执之长,各据一帮”,“各据一行,不传他人”。退一步说,就算是杂帮挑拨都、徽相斗,令两方两败俱伤后,它亦无力涉足圆器业,难以直接从中谋利。毕竟工艺需要经验和累积,不可能一蹴而就。

吴明官暴亡事件后,三帮和官府为各自立场着想,均派了精干人手打听查询所谓的谣言散播者。但在景德镇这样一个居民成分复杂的地方,“弹丸之地,商人贾舶与不逞之徒皆聚其中”,一时也难以寻到源头,事情终不了了之。

不过死者已去,生者犹自叹息,怒火勉强熄灭,却并未根除。景德镇潜流暗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火山爆发。通判陈奇可对此心知肚明,有了上年“变工节”的经验教训,他今年更不敢掉以轻心,提前几天便派了巡捕、兵卒分布要道,甚至听取幕僚宋国霖建议,派了得力人手密切监视三帮会首及各名窑窑主动静。

按照事先的安排,手下人源源不断地进来巡司署禀报:都帮头面人物如会首崔无忌及冯、余、江、曹四大家等均已赶回都昌为窑主余茂盛之母送葬;徽帮由会首黄云霄率领,去了城西京山祭奠死难的徽人亡灵;至于窑主,六大名窑中只有陈仲美一人在西门望江楼宴请做头师傅,正是变工节时正常窑主该做的事。

通判陈奇可略略松了口气,道:“难怪本官觉得今年的变工节少了好些火气,原来都帮帮众大多离开了。”

幕僚宋国霖也道:“崔窑而今由崔国懋之子崔无忌掌管,他既身兼都帮会首,顾不上变工节变工也属正常。小南窑窑主余茂盛身兼多职,既是窑主,又实际掌管都帮,还把持河运,控制着昌江船帮。其人脾气火爆,每次有事都少不了他,可谓闹事的罪魁祸首。幸好其母新过世,应该没有余力闹事。徽帮那边,自吴明官暴死后,其妻李新喜代管窑事,然自古女子不能近窑,吴窑等于已然衰败。另一窑主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确实有些呆呆傻傻,憨不可及,一天到晚只在作坊中抱着瓷器,其他都不管不顾,连家中美艳娇妻也视而不见。有这种认真投入劲头,难怪手艺精湛,瓷器精美。他从来不惹事,事情也从不惹他,他应该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杂帮呢?吴为人如其名,清静无为,有道家之风。倒是周时臣不容小觑,其人年纪轻轻,便与崔、吴、陈这等名家并列,且被杂帮推为会首,必有过人之能。”

陈奇可忙问道:“都帮会首回了都昌,徽帮会首去了坟山,杂帮会首周时臣人呢?”

负责禀报的巡捕名叫何寻,是巡检司第一等精干之人,忙回道:“周时臣一大早出门,去了吴窑一趟,然后又去了饶州会馆,大概是处理杂帮事务。停留不久,便回自家作坊去了。听说他今日有一窑瓷器要开,还要开红禁收徒弟。”

开红禁是一种收徒仪式。瓷器行业行规森严,“其业之精者,且仅传其帮,而世守其业”。徽州吴明官以青花斗彩崛起后,都帮崔窑曾试图开发一种描金[43]五彩青花与其对抗。因景德镇无人擅长描金工序,崔氏遂花费重金到金陵聘请了一位名叫炳南的老师傅来传授技艺。按照行规,炳南不能擅自将手艺外传,但他又急需那笔厚赏,遂独自来到景德镇,装作哑巴,每日在作坊里描金做工,任由崔氏子弟从旁观看。如此过了三年,崔氏终于学会了描金手艺。炳南自以为没有直接带徒授艺,但仍被判定违背行规,被拒绝返回南京,最终在无穷悔恨中客死在景德镇,安葬在江家山。都帮还特意组织了“诚善会”,每年春秋二祭,组织子弟上坟祭扫,表示不忘师傅传艺之恩。

炳南如此煞费苦心,试图两全其美,仍然因技术外传而遭家乡同行鄙夷,足见行规凛冽,不可逾越。在以技艺安身立命的瓷都,行规更是如泰山压顶,不可违背,就算是名师,亦不能擅自收徒弟。瓷器行业约定俗成,收徒要经过极为野蛮的“迎红篮”的仪式,即用红颜色涂满装坯篮,再由收徒者挑着红篮过街,沿途放爆竹,吹号奏乐,宣扬师傅将要带徒弟等。如果没有被人持械阻拦,表示同行民众同意其收徒,可以开禁,这才能正式收徒,叫作“开红禁”。如不能在街上平安通过,便不能开禁,要再等十年。

陈奇可来景德镇日子已算不短,深谙瓷都风土人情,闻言皱眉问道:“周时臣怎么选了今日开红禁?”

幕僚宋国霖笑道:“最近几年名窑窑主开禁收徒,没有一人开成。徽帮、杂帮开禁,都帮便要捣鬼。反之亦然。周时臣选中今日开禁,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今日是鬼节加变工节,人们要么忙着祭奠,要么在担心明日的饭碗,街上没什么正经人。周时臣挑着红篮从街上通过时,不会有人顾得上拦他。放鞭放炮,旁人也只以为是祭奠。”

何寻忙道:“宋相公说得不错,属下也认为周时臣日子挑得高明。不过有一点,二位不觉得奇怪吗?周时臣是杂帮会首,为什么开禁收徒前,要专门走一趟吴窑?”

宋国霖道:“吴为算是杂帮的名匠耆老,又是浮梁本地人氏,听说若不是他自己坚辞,本来是该他当杂帮会首的。周时臣开禁收徒前专门去向前辈打一声招呼,是礼节上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何寻道:“不,周时臣去的吴窑,不是吴为作坊壶公窑,而是吴明官的吴窑。”

陈奇可大奇,问道:“徽帮、杂帮互无往来,吴明官又已经过世,周时臣到吴窑做什么?”

何寻道:“属下听过一点风声,说周时臣原是苏州世家子弟,跟徽人很有点渊源。他来景德镇不几年,便跻身名家之列,固然算是有点真本事,可背后徽帮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陈奇可闻言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他起身踱了几步,往门外看去,见日影西移,已过晌午,虽放了大半心,但仍有所隐忧,料想今年的变工节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以往变工节都是都帮挑事,这次说不定会有新花样。你亲自去盯着周时臣,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何寻应了一声,带出几名兵卒出巡司署,也不往西北面周窑而去,一路赶去瓷器街。那条街是市集中心,亦是开红禁挑红篮的必经之路,周时臣既要收徒,必会经过那里。

七月本是瓷都淡季,节日中的景德镇更是清静了不少,店铺都关了门,主要街道上亦见不到太多人。巡司署位于镇中心,距离瓷器街甚近,何寻一行刚拐过街口,便见到一名男子站在徽记绸缎铺门前,大约二十七八岁,长身挺拔,一身灰色短衣长裤,难掩其丰标峻整,身边落有一对红色坯篮,正是杂帮会首周时臣。他半扶着扁担,正向绸缎铺内张望,似想进去,却又有所犹豫。

何寻一见之下便起了疑心,开红禁要想成功,除了人缘好外,要诀在于快速通过街道,跑得快的人肯定比慢性子的人有优势,似周时臣这般滞留于繁华街道不走,未免太不寻常。

待走得近些,便能清楚地看到周时臣衣衫上的血迹。何寻一个激灵,打个手势,令手下兵卒包抄过去,又喝问道:“周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时臣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何寻疑虑更重,转头见徽记绸缎铺并未正式开张,只在边侧开了两块门板,刚好容一身通过,便道:“请周公子暂且留步。”命兵卒看住周时臣,自己从门缝中侧身进去。刚迈进一脚,便闻见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却见堂中仰卧着一名绯衣艳装女子,衣衫不整,胴体半露,显已遭人侵犯。更恐怖的是,那女子首级已然不见了。

何寻慌忙退了出来,先本能地去搜索周时臣脚边坯篮,却不见首级,不免有些困惑。周氏究竟是一方名人,他仍对其颇为客气,只沉声问道:“里面死的妇人是谁?”

周时臣慢吞吞地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若兰娘子。”

何寻大吃一惊,道:“若兰?是那大美人江若兰吗?”

江若兰生父江寒原是昌江上的船户,风里行,雨里走,运货行船没有固定时间。他每每外出时,妻子刘萍常背着小若兰在码头上翘首企盼。刘萍擅唱山歌,经常唱一首小调道:“白纸扇,白摇摇,河里撑船河里摇,两边姐姐喊喝茶。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郎不喝二家茶。双手端凳把郎坐,一句问郎何时还?静风静雨三个月,滩干水浅半年来。有也归来无也归,莫在河中守孤寂。守得孤寂人又老,误杀了家中少年妻。”表达了对丈夫牵挂和担心,又一再告诫女儿,绝不能嫁给船户为妻。只是江若兰虽未再嫁给船户,还是落了个“守得孤寂”的下场。

江若兰长成少女时,因天生丽质、娉婷婀娜,被誉为“昌江第一美人”,登门求亲者不计其数。她尚未许人时,不幸溺水,正好为路过的徽州工匠陈仲美所救。因为陈仲美接触了江若兰的身子,其父江寒为免遭人闲话,便做主将女儿嫁给了陈氏。一个呆子娶了一个美女,遂成为昌江流传最广的故事。

更让许多男子愤愤不平的是,陈仲美根本欣赏不了妻子的美貌,他发誓要成为瓷业第一人,眼中只有瓷器,心中只想着做出更好的瓷器。那位千娇百媚的“昌江第一美人”,等于完全守着活寡。

陈窑在西门头,陈仲美夫妇平日吃住都在那里。当何寻听说绸缎铺的女尸可能是江若兰时,一时难以置信,又问道:“当真是江若兰吗?”周时臣道:“应该是。”

何寻道:“这话怎么说?”

周时臣道:“我只是猜测她是陈家娘子江若兰。但若想要确认,何巡捕还得去望江楼叫陈仲美陈匠师本人来验尸。”

何寻道:“周公子知道陈仲美人在望江楼?”

周时臣点点头,道:“我早上出门,途中遇到过陈匠师。”

何寻问道:“当时周公子也遇到了江若兰吗?”周时臣道:“那倒没有。”

何寻又问道:“周公子为什么刻意停在这里?”

周时臣道:“我……”他本可以随口编一套说辞,却不知为何感到为难,只踌躇不语。

正好负责监视周时臣的兵卒陶五小跑着跟了过来,何寻便招手命他过来,低声问道:“你不是一直跟着周时臣吗?”

陶五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景德镇最常见的雇工打扮,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他抹抹额头汗水,诚惶诚恐地道:“小的一直守在周窑大门前,不见周公子出来。后来听到有人议论,才知道周公子今日开禁收徒,据说从后门走了。小的忙跟了过来。可是出事了吗?”

何寻不答,挥手斥退陶五,重新走到周时臣面前,问道:“周公子开禁授徒,为何要从后门出来?”

周时臣回头看了陶五一眼,简短地道:“我不知道那位小哥是何巡捕手下,见他一直跟在我后面,还以为是旁人派来寻机捣乱的,心想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寻一想也对,便指着绸缎铺问道:“那这铺子里面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微一沉吟,即答道:“不瞒何巡捕,我还不知道铺子里面情形究竟如何。何巡捕可否容我进去看一眼?”

何寻大奇道:“周公子还没有看过吗?那你如何能知道死者是江若兰?”见对方不答,道:“哦,周公子是挑篮经过这里,意外遇见了杀人凶手,对不对?你手上没血,只有衣衫上染有少量血迹,分明是凶手撞到你时溅到你身上的。而周公子始终不肯明说,是因为你认得凶手,对不对?”

周时臣先走到绸缎铺门前,往里面看了几眼,这才回身道:“多谢何巡捕信任,明明看到我衣衫上有血迹,还肯相信周某不是凶手。不过这件事很有些棘手,何巡捕既然当场撞见我在这里,不妨先将我当作疑凶带回官署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