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红尘满眼(3)
陈仲美也急切地问道:“你将我娘子的脑袋藏在哪里?”
周时臣道:“也许我今晚有办法替陈匠师寻回尊夫人的首级。”
陈仲美先是一怔,随即怒道:“什么叫有办法寻回首级?你到底把我娘子脑袋扔去哪里了?是昌江吗?”
恰好此时何寻急急走进来告道:“有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符合周公子的预想,三四十岁,从下午开始就鬼鬼祟祟地在官署外游荡,这会子干脆跑大门口来打听命案的事,还想溜进来偷听审案,被我捉住赶了出去。”
周时臣忙起身道:“一定是他了。”
今日鬼节,景德镇全镇都放了假,无头女尸命案尚未传开,只有当事人和官署的人知道,巡捕何寻还特意选了天昏后才将尸首抬来巡司署。若不是与命案有关,或是知道些什么,谁会夜里赶来官署听审?这船夫极可能是都帮余茂盛所统船帮的手下,如此,便证明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江若兰命案与都帮有关,目的是在于陷害徽帮会首黄云霄。
周时臣又问道:“何巡捕可有派人跟着他?”
何寻道:“他人还在外面,无须跟踪。”
周时臣道:“那好,我们便在此做足戏,就说我抵死不认,陈通判动了大刑,我受刑不过,终于招了杀人罪名。”
何寻道:“甚好。”
一旁陈仲美又惊又疑,问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陈奇可朝幕僚点点头,宋国霖会意走下堂来,命人开了手足械具,告道:“陈匠师,周公子不是凶手,徽帮会首黄云霄不是凶手。之前是为了演一场戏,好捉住杀害尊夫人的凶手。”
陈仲美听到“黄云霄”三个字,才知道众人早已知道真相,毕竟还是堂堂七尺男儿,脸色大愧,低下头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何寻进来禀报道:“那船夫听说周公子熬刑不过、已招供杀人罪名后就走了。我已经派了人暗中跟着。”
周时臣道:“甚好。”又向陈仲美道:“陈匠师,我还想借尊夫人衣衫一用。”
陈仲美道:“什么?”周时臣道:“要寻回尊夫人首级,找到铁证,非得用到尊夫人衣衫不可。”
陈仲美倒已大致明白究竟,但仍有许多疑团,问道:“几位怀疑杀我娘子的真凶是那船夫吗,为何不直接抓他进来审问?”
宋国霖道:“因为目下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人。”
周时臣道:“而且要找到尊夫人首级,必须着落在他身上。”
陈仲美道:“可他既是船夫,一定早将我娘子的脑袋扔进昌江里了,又到哪里去寻?”
周时臣道:“尊夫人是大白天被杀,从徽记绸缎铺到最近的南门码头都有二三里地,而且正好是全镇最繁华的地段。凶手不可能提着首级大摇大摆地过街,一定是临时扔在什么地方了。”
陈仲美一想有理,便道:“那好,我这就回家取一套我娘子的衣衫吧。”
周时臣道:“不必劳烦陈匠师多跑一趟,眼前就有现成的。”
陈仲美转头看了看尸体,问道:“周公子是说我娘子身上穿的衣衫吗?”
周时臣道:“是,不过我只需要绯色外衫。”
陈仲美也不知道对方要衣衫有什么用,不过目下找回妻子脑袋最要紧,勉强点了点头。仵作便上前剥下江若兰外衫,递给周时臣。周时臣团了几团,提在手中,朝众人点了点头,自与何寻出去追寻船夫。
早有兵卒等在门前,告道:“那船夫往南门去了,应该是去了南码头。”
何寻等人便往南而来。一年最紧张的变工节已大致过去,气氛松弛了下来。大街上倒还算热闹,有不少人家提了灯笼、酒食在街口祭奠孤魂野鬼。
景德镇与广东佛山、河南朱仙、湖北汉口并称“天下四大名镇”,是天下瞩目的泱泱巨镇,号称“都会罕比雄”,却没有城墙,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城池,这也正是本地鱼龙混杂、盗贼容易出没的原因之一。正因为“五方杂聚,亡命之薮,一关举沸,难以缉治”,故入明后设巡检司,以弹压地方。虽然这座距离县城二十里的镇市在人口、经济上都大大超过了县城规模,但在行政上地位始终不高[10],仅以镇隶属于饶州浮梁县。全镇自观音阁、江南雄镇坊至小港嘴,前后街共十三里,故有“陶阳十三里”之称。
到瓷器街街尾时,忽见到好几名匠户朝街巷中走去。何寻见那些人步履匆匆,似是发生了大事,忙上前打听。一人随口应道:“听说王五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这可是青花史上的大事,我们大家伙儿都赶着去开眼界呢。”也顾不上多理会,急急追同伴去了。
到底是瓷都,即使在气氛不同寻常的变工节,仍然是跟瓷器有关的消息最夺人眼球。
到南门头时,有兵卒迎上来告道:“小的一路跟着,那人果然是个船夫,上了南码头的一条篷船。小的大略打听了,他叫石户,是都帮的人。”何寻点点头。
一行人寻来南码头。却见篷船上的灯火正好灭了,大约石户已躺下就寝。何寻便下令吹灭灯笼,藏身暗处,刻意等了好大一会儿。兵卒不明所以,问道:“我们在等什么?难道还会有人来找船夫吗?”
周时臣索借江若兰外衫时,何寻已大致猜到其计谋,却也不明说,只道:“先别急,一切听周公子示下。”
见到江边灯火渐稀,周时臣才道:“何巡捕,劳烦你和手下先退开些,我去去就回。”抖开绯衣,披在身上,悄悄摸近石户的篷船,挺直身子,学着妇人的声音轻声叫道:“石户,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只听见篷船内“妈呀”的一声惊叫,随即便有人从船舱中探出头来。周时臣早蹲下半截,用绯衣裹住头及上半截身子,学着野鬼僵尸的模样来回走了几步,又叫道:“石户,我是江若兰,还我头来。”昏黑中一袭红衣飘来飘去,影影绰绰,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石户割走江若兰首级,就是为了防止对方化身厉鬼回来复仇,却想不到无头鬼仍然寻上门来。大约因为今日是鬼节、鬼气太重的缘故,石户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女鬼倒也不扑上来攻击,只不断索要首级,便勉强定了定神,应道:“你的头,在绸缎铺子右边第三户的铺架上。”
周时臣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已套出首级下落,便站起身来,吹了声口哨。何寻闻声率兵卒过来,举火将篷船围住,将石户逮住,拖下船来。
石户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小的犯了什么错?”
何寻道:“你杀死了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还想脱罪吗?”
石户道:“小的没有杀……杀……”
周时臣道:“你没有杀人,如何能知道江若兰的首级所在?”
石户这才知已中圈套,竟被假鬼吓得说漏了嘴,再看扮鬼之人竟是杂帮会首周时臣,一时无话可说,低下头去。何寻料想其人多半是受都帮指使,背后一定还有主谋,命兵卒先带他回官署讯问,自己与周时臣带了两名兵卒来瓷器街寻找首级。
按照石户所言,寻到徽记绸缎铺右边第三户,却是家卖香烛、纸马、纸钱等祭祀用品的铺子,亦是徽州人所开,掌柜名叫丁旺青,倒还没睡下,正在灯下数钱做账。
何寻拍开了门,径直问道:“丁掌柜可有看见什么异事?”
丁旺青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何寻便自往铺架上来看,却见最底层木架正中有一摊深色印记,宛然便是血迹。何寻问道:“那是什么?”
丁旺青吓得脸都白了,忙告道:“今日不知道是什么人扔了个包袱在那里,还是绸缎包着的。小的打开一看,却是个妇人脑袋,吓得不轻。小的不知究竟,觉得晦气,又怕惹祸上身,不敢报官,就从后门巷子里出去,隔墙抛到后面人家了。小的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干系,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来的,还专门为她烧了几张纸钱呢。”
今日瓷器街大多店铺放假关门,唯有丁记售卖祭祀用品,正是做生意的时候,因而照常开张。大概石户割下江若兰首级后,随手在绸缎铺找了块布包上,提了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又不敢大摇大摆地提着过街,正好见到不远处丁记尚在开张,便进来铺子,趁人不备,将包袱丢在了底层铺架上。
何寻问道:“后面人家是谁?”
丁旺青道:“听说是个外地商人开的瓷庄[11]。不过平日很少看到人进出,也没见他们买过大宗瓷器,不知道宅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引着何寻等人从自家后门出来,指着道:“看见那边医馆的灯笼了吗?就是隔壁那家。”又哀告道:“小的能不能不要过去?万一被他们知道是小的往他们院子里扔了死人脑袋,一定会来报复的。”
景德镇社会关系复杂,饶州通判驻镇的巡司署也是近十来年才临时成立的机构。地方民事,官方一般是能了则了,能不管就不管。何寻便道:“那好,你先回去。但案子开审时,如果有需要,你还是得到堂上录一份供状。”
丁旺青则是能避一时就避一时,连声道:“是,是,多谢何巡捕。”
来到那处瓷庄前,何寻见门缝中依稀有灯火映出,便大力拍门。等了一会儿,有男子跑到院子中,喝问道:“是谁深更半夜在那里打门?不知道时辰吗?”语气极是不善。
何寻道:“我们是巡检司的官差,有紧急公事,劳烦开下门。”
那人听了,不但不开门,反直奔屋里去了。
何寻见情形不对,便抽出腰刀,将刀刃伸入门缝,用力一顿,将木闩斩断,率先闯了进去。
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急迎出堂来,问道:“差大哥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何寻见对方虽有病容,却气度娴雅,不似普通民妇,不敢简慢,忙报了姓名来历,又指着道:“这位是杂帮会首周时臣周公子。”
妇人点点头,道:“周公子有礼。”
何寻又问道:“适才在院子中答话的男子是谁?”
妇人道:“是奴家的小叔子。”原来她叫原姑,小叔子叫年二。
何寻道:“年二为何听到我报了身份后掉头就跑?他人呢?”
原姑态度相当平静,道:“这里面自有缘由。”又回头叫道:“叔叔,出来吧。”
堂屋中慢吞吞地走出一人来,却是个彪形大汉,满身横肉,双手握拳,神情警觉,眼珠不停转动,看上去敌意甚浓。
原姑指着大汉道:“这位就是奴家叔叔年二。”又解释道:“不敢有瞒何巡捕及诸位官差大哥,今日有人往院子里丢了一颗人头。叔叔听到官差深夜到来,知道一定是为了这件事,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转身进屋,预备先问问奴家的意见。不想有所失礼,反而让官差大哥疑心了。”
何寻既已知确实是丁记掌柜丁旺青将江若兰首级扔进了瓷庄院子,料想原姑所言是实,便点点头,问道:“那颗人头呢?”
原姑便转头去看小叔子,年二气咻咻地道:“我给埋在那边墙根下了。”
原姑忙道:“奴家和叔叔是从外地来的,也是怕惹祸上身,所以才会如此,还请何巡捕原谅。”
何寻点点头,命兵卒举火,寻了铁锹,往年二所指地方一通挖掘。那年二孔武有力,埋得既深,夯土也实,何寻费了老大一番劲儿,才将包袱挖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江若兰首级。虽面目已然变形,还是不失绝代佳人的美貌。
想想也颇为心酸。自十几年前嫁给陈仲美开始,这位昌江第一美人就一直是景德镇的热门话题,亦是许多男子朝思暮想的对象,不想却落了个横死绸缎铺的下场,首级被割下,还被抛来抛去,辗转几处。若非周时臣妙计,怕是就真相湮没,身首分离,死后也不能安宁。
原姑亦跟了过来,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问道:“这位被害的娘子是谁?”
何寻道:“是一位徽州窑户的妻子,名叫江若兰。”
周时臣忽然道:“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何寻举火一照,果见浮土里露出一片白骨来,忙取过铁锹,又铲了数下,土坑中露出一只骷髅来,竟是另一只人头,只不过年日已久,肉质完全腐烂,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何寻不由得转头去看原姑和年二,二人俱是茫然之色,显然并不知情。
原姑忙道:“不瞒何巡捕,奴家是鄱阳人氏,身患重病,听说浮梁景德医馆能治顽症,丈夫便让叔叔带奴家来景德镇求医。这处宅子是临时租借,我们住进这里才一月有余,全然不知究竟。”
何寻问道:“娘子是如何租到这处瓷庄的?”
原姑有所踌躇,迟疑不答。
年二跺脚道:“大嫂,都到这份上了,还管什么梁大夫对你有没有恩。这宅子,是通过景德医馆的梁大夫租借的。何巡捕不信的话,可以自去景德医馆求证。”
周时臣道:“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曾向周窑定过好几件瓷器,说是替广东客商买的。或许他就是瓷庄主人在本地雇请的佣工,代买瓷器兼代看宅子。”
或许梁郁想多捞外快,正好有外地患者到他叔叔医馆求医,需要寻到方便住处,他便背着广东雇主将瓷庄租了出去。如此倒也说得通。
何寻道:“梁郁才二十来岁,这骷髅很有些年头了,死者遇害时他才十岁出头,不可能跟他有关。”
周时臣道:“不过追查线索终究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原姑道:“看起来这处宅子的旧主似乎卷入了命案。敢问何巡捕,我叔嫂二人还能继续住在这里吗?”
寻常人遇到凶案,避之不及,生怕沾染到血光之祸。这原姑却毫不在意,大概因外地人在异乡无依无靠的缘故。何寻忙道:“娘子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住在这里。不过这土坑暂时不能填了,明日还要请浮梁县来勘验现场,怕是会有所惊扰。”
原姑道:“无妨。”
何寻便引众人辞了出来,又见周时臣频频回顾,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周时臣道:“这叔嫂二人有些蹊跷。”
何寻道:“周公子是想说原姑镇定自若、犹胜男子有些奇怪吗?我看她温柔有礼,对答亦是得体,多半是出身大户人家,比她那小叔子有见识也没什么稀奇。”
周时臣摇头道:“不是,原姑自称是来自鄱阳。然何巡捕向她介绍我是本地杂帮会首,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