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章 红尘满眼(2)

周时臣道:“对,王五时常来我这里搭窑,都是他儿子王江挑来。不过画坯的人肯定不是他父子,王家青花一向是王五妻子画料,王家娘子可没这等功力。”又问道:“开窑时,王五家没来人搬取瓷器吗?”

金英道:“没有。好像听谁说了一句,说是王五老婆、儿子都回乡下上坟去了,只有王五一个人在家,实在忙不开。”

周时臣又观赏了一番那只青花瓶,道:“这一定是王五制的坯。不过我猜这画坯者定然是个新手,他不知青料中要加入适量的胶,以防止渗散。”

金英道:“可正是因为渗散,才造成了如此奇特的水墨效果。这可比吴明官的点彩‘青花见三色’还多出几色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花至尊——‘青花九色’?”

吴明官吴窑瓷器以青花斗彩最为出众。斗彩即是以青花为主体,其间点缀以其他彩色。但吴氏在青料提炼上极下工夫,磨研得相当精细,同一种青花料能呈现出淡蓝、浅蓝、蓝的不同效果,以深浅虚实来构筑画面,晕色层次丰富,人物景致清晰,立体感强,时人称其为“青花见三色”,是目下青花瓷器的最高水平。然行中流传,“青花见九色”才是青花至尊。也就是说,能以青花一色表现出九种不同的蓝色来。不过这只是民间传闻,从来没有人见过。吴氏“青花见三色”已足以令世人倾倒,傲视同行。

周时臣道:“九色倒说不上,五色是有的,青花见五色,亦足以艳压群芳。可惜这件瓷器瓷胎品质一般,不然已是世间绝品了。”

巡捕何寻已然跟了进来,见周时臣、金英二人忙着品论瓷器,浑然忘了身在牢狱中,颇见呆气,只摇头苦笑。还是周时臣侧头望见了何寻,忙道了声抱歉,将瓷器交还给金英,道:“这件青花器就劳烦金兄先拿去还给王五。金兄若有兴趣,不妨问问画坯的人到底是谁。”

金英只简略听何寻说周时臣人在巡司署,却不知其身陷囹圄,打量他身上镣铐,狐疑问道:“老周你这是……”

周时臣道:“没什么大事,金兄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出去再找金兄详聊。不过若有人向金兄打听我的下落,你可别告诉他我人被关进了大狱。”

金英狐疑道:“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但他与周时臣交往日久,对其才干甚为信任,对方既说没事,便携了瓷器自去了。

何寻走过来问道:“周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周时臣道:“没有了,多谢。”

何寻道:“目下凶案尚未传开,周公子先暂时留在这里,等到浮梁官差到来,安排妥当,我再派人来带周公子上堂。”

周时臣特意要求与童宾关押在一处,何寻点点头,命狱卒将周时臣带进去。

牢房阴暗潮湿。童宾戴了大枷,只能坐在地上,深埋下头,将枷板顿在地砖上,好减轻颈中压力。他行动不便,心中更是气愤。

周时臣进来牢房,见童宾闷闷不乐,料想其为龙缸一事烦心,便劝道:“多想无益,童匠师还是放宽心些。”

童宾怒气冲冲地道:“上一窑龙缸烧破,潘税使下令将工匠都关在工房中,断水断粮,以示惩戒。我实在气不过,出来说了几句话,反而被抓到这里来。难不成烧不成龙缸都是我们的错?”

周时臣道:“其实我们做民窑的,往往理解不了官窑。瓷器要么是实用,要么是观赏,龙缸这种东西,似乎两者都沾不上。用来盛油点灯?许多别的器物都可以替代它,金银铜铁都比它强。用来观赏?这种大笨家伙真没什么观赏性,唯大而已。”

童宾笑了起来,道:“谁说不是呢?”顿了顿,又叹道:“周公子,我听说你本是名家子弟,天生巧慧,又极爱这一行,这才不顾家人反对,步入了瓷业。可我们官匠不同,祖祖辈辈都是匠籍,生下来就是要做这一行,不管喜不喜欢,没得选择。愿意做,和被迫做,可是有很大分别的。”

除了童宾所言官匠没有自主性之外,官窑本身亦没有生产自主权,官匠制瓷,在形状、制式、图样、花纹上有各种规定,“大抵诸器,惟官窑有其制”,“凡器之成,必有依准”。明代前期,宦官受祖制制约,擅权还不算严重,官样瓷器设计由工部营缮所负责。营缮所是工部下属正七品衙门,大小管理均以诸匠之精于本艺者充任,因而其设计的瓷器样式还算合理。

到了宣德后期,虽然景德镇监陶官仍然由工部官员担任,但瓷样设计却是出自内府的尚膳监[5]。正统一朝,明英宗宠信大宦官王振,官瓷设计权遂完全转入内府。正统九年(1444年),大宦官王振称“江西饶州府造青龙白地花插[6]瑕莹不堪”,特派锦衣卫指挥往景德镇,杖责负责监工的提督官,“仍敕内官赍样,赴饶州更造之”。

此后,凡朝廷烧制瓷器,必由内府定夺样制。御器厂不能任意发挥,稍有越池,便有“僭越”之嫌,要受到严厉责罚,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内府宦官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最了解皇帝喜好,因而往往直接将皇帝的兴趣爱好直接反映在瓷器样式、纹饰、色彩上。但另一方面,宦官不懂瓷业,多是凭空想象,他们设计出来的器样,五彩玲珑,一味追求华丽奇巧,在实际生产中往往难以实现,如大方盘、多层方匣、屏风、笔管、围棋盘等。而内廷之命又屡降不止,以致百工受累,怨声载道。工部官员不得不上书道:“窃唯器唯取其足用,不必于过多也;亦唯取其适用,不必于过巧也。”然宦官既投皇帝喜好,实难以谏止。

如此氛围下,灵活自主、善于创新的民窑当然远远走在了一潭死水、只以逢迎上意为务的御窑厂前面。早期御窑厂竞争不过民窑,便由官方出面禁止民窑烧制,凡擅造青花瓷器者均杀无赦[7],首犯甚至要凌迟处死,然究竟还是挡不住民间青花大潮。再看今日御窑厂为按质按期完成上解定额、不得不求助民窑的局面,便可知在工艺水平上,御窑厂落后于民窑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

周时臣道:“我当然知道。就像我自小被长辈逼迫读书,愿意读,和被迫读,分别可是大得很。一个是心甘情愿,再苦再累也不怕,一个是勉为其难,稍有不顺便要怨天尤人。”

童宾哈哈大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心中仍然挂念那些被关在工房挨饿的同行,想到周时臣是行业翘楚,便问道:“周公子是瓷业宗匠,也曾仿造过大型鼎器,关于烧制龙缸,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周时臣道:“我仿造的鼎器比起小器是大器,比起龙缸可就是小器了,经验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想龙缸烧破,还是因为受火不匀,或许可以在匣钵上下些功夫。”

二人俱是大行家,只言片语便足以醍醐灌顶,童宾失声道:“是了,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也知道烧不成龙缸是因为受火不匀,可我只是不断督促魏希光娘子修补火窑。魏娘子总说窑没有问题,我为此还跟她闹得很不愉快,从来没有想过改进匣钵,可算是舍易求难了。”

周时臣道:“不妨先在匣钵内搭上架子,四面摆上等同于龙缸厚度的厚坯,试试火力分布到底如何,再加以改进。”

童宾大喜道:“旁人都说周公子聪明无比,人又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跟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脑子好用多了。”

周时臣笑道:“童匠师先别夸,我这只是建议,未必真有用。”

童宾道:“那好,等到龙缸烧成后,我再好好谢过周公子。”又叹了口气,道:“不过真等到龙缸烧成的那一天,我人还不知道怎样呢。”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督工大臣毒杀龙缸匠并非偶然事件,历代多有珍瓷烧成后处死工匠之事,如宣德鲜红瓷器[8]烧造技术失传,便是源出于此。周时臣一时不好多说什么,便转换话题,说了今日周窑开出了一件搭窑的“青花见五色”。

童宾大为惊叹,道:“景德镇高手云集,王五充其量只算得上二三流工匠,他从哪里寻来个这么厉害的画坯工?”又道:“若是官窑意外烧出这等瓷器,工匠多半就要悄悄毁了。”

御窑厂合格成品都要运往京师,称为“上解”。一旦烧出“青花见五色”这等绝器,为宫廷喜爱,便会索求无度。而绝器之所以称为“绝”,是指其独特少有,烧制往往有很大偶然性,不能时时成功,极有可能空前绝后,恰如嘉靖四十一年烧出十二口龙缸一样。到那时候,便又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上面催着要,下面烧不出,中间监工则疯狂地逼促工匠,不惜使用暴力。因而御窑厂每每有因窑变等意外因素而烧制出的绝器,多被工匠暗中销毁,许多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便是由此而消失,十分可惜。

正叹惋之时,牢门打开,巡检方何走了进来,脸上不无悻悻之色,喝道:“童宾,你运气好,潘使君大人大度,不再计较你的无礼。这就放你回御窑厂,戴罪立功,争取早日烧成龙缸。”

潘相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脾气又暴躁无比,从不拿工匠当人看。童宾料想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必是上头又下了催要龙缸的命令,他手下不能没有工匠驱使,不得已,只能放人了。

狱卒开了枷锁,童宾这才想起还不知道周时臣具体入狱缘由,忙问道:“周公子,兵卒说你杀了人才被巡检司逮捕,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尚不及回应,方何已阴恻恻地笑道:“周公子这次犯的事可了不得,他奸杀了陈仲美陈三呆子的妻子,也就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兰。”

童宾大吃一惊,道:“什么?是真的吗?”一时难以置信,但见周时臣沉默不语,似是默认,便摇了摇头,自出去了。

方何笑道:“周公子出身名门,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却始终没有娶妻成家,这可是全镇人都奇怪的事。有传闻说,周公子爱慕杨知县的外甥女冯玄玄[9],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冯小姐可是大才女,根本就看不上周公子。”

周时臣抬起头来,不悦地问道:“方巡检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我声名坏了不打紧,冯小姐是大家闺秀,败坏了她的名节,可是大事。”

方何道:“浮梁县城人人都在传呢,说周公子为了见到冯小姐,亲自登门拜访三次。”

周时臣斥道:“我只不过受托替杨知县烧了几件古器,钱塘杨家与我苏州周家是世交,杨知县算是我的长辈,我亲自送去,才不算失礼。什么为了见冯小姐登门三次,完全是胡说八道。”

方何笑道:“现下我知道那是流言,作不得数的。原来周公子心中早就有了江若兰,那可是昌江第一美人,冯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周时臣知道对方有意挖苦自己,便哼了一声,不再应声。

方何又问道:“周公子,你说实话,你将江大美人的首级藏哪里去了?”

周时臣见其神色,不过是跟寻常地痞无赖一般,心怀猎奇、猎艳的低劣趣味,根本就不是想要查探真相,便正色道:“按朝廷体制,方巡检是驻厂巡检,负责保护御窑厂的安全,景德镇治安归陈通判管辖。大家各司其职。我是否有罪,要等过了堂才能知道,就不劳多费心了。”

方何一时哑口无言,哼了一声,指着周时臣鼻子道:“你小子别拽,可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有你好受。”恨恨摔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狱长陆新悄悄走到栅栏外,低声告道:“周公子,你要小心,小的听到方巡检特意交代了兵卒,若是陈通判要在堂上对你动刑,就往死里打。”

他是浮梁本地人,家里兄弟姊妹均以制瓷为业,常常搭烧周窑,周时臣只收极少的柴火钱,算是有恩。

周时臣道:“我知道了,多谢。”

夜幕终于降临了。浮梁初秋的夜色格外清朗,这也是因为七月是景德镇生产淡季的缘故,不然又是“烟迷三里雾,石化一方尘”的景象。周时臣人虽在牢房中,却依然能闻见火窑松柴燃烧的浓烈味道。瓷都有它的魅力,也有它的烦恼。

巡捕何寻准时到来,先独自进来密语一番,这才叫兵卒进来,押了周时臣进来大堂。

署厅烛火高照,亮如白昼。通判陈奇可端坐堂首,幕僚宋国霖立于右侧。浮梁赶来的文书、仵作都站在堂下。大厅正中横放着一副门板,上面躺着那具无头女尸,已用白布盖好。

何寻推着周时臣来到堂中,轻喝道:“跪下!”

周时臣虽是世家子弟,但没有功名在身,没有见官不拜的特权,便依言双膝跪倒。

陈奇可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

周时臣答道:“周时臣,苏州人氏,现寓居浮梁。”

陈奇可令仵作揭开白布,问道:“你可认得这具无头女尸?”

周时臣道:“看上去似乎是徽帮窑主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

陈奇可便喝叫道:“来人,带陈仲美。”

等了一会儿,陈仲美跟着兵卒进来。永远是那副刚睡醒的样子,一身黑衣黑裤,头发蓬乱,因长年低头做坯而有些驼背。他早已来到官署,得知妻子遇害,并已认过尸,且知道官府当场抓住了疑凶,一进来便直奔过来,握住周时臣肩头,怒道:“周公子,我跟你无冤无仇,甚至我还很佩服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娘子?还要割走她脑袋,让她不能投胎转世?”脸色红得发紫,竟是真的将周时臣当作了凶手。

陈奇可忙命人将陈仲美拉开,指着无头女尸问道:“陈仲美,本官问你,这具无头女尸可是你妻子江若兰?”

陈仲美道:“是,我能确定。”

陈奇可道:“你妻子被发现死在了徽记绸缎铺,还被人割走首级。你可知道她为何会去那里?”

陈仲美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人是有些呆,却并不是真傻,当然不会将送妻上门的事当众说出来。可他又不善说谎,只好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周时臣,以掩饰窘态。

陈奇可早已知道究竟,也不再追问,又一拍惊堂木,道:“周时臣,快些将你杀害江若兰的经过如实交代出来,免得皮肉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