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踏雪寻梅(3)
京西安抚副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闻警,急忙派水军扼守襄阳之西的安阳滩,截断蒙古军归路口,以夺回被掠人口。蒙古军一向瞧不起宋军羸弱,大大方方地列阵邀战,阿术甚至亲自到阵前叫板。宋都统钟杨率骑兵挺长枪直冲敌阵。这队骑兵为宋军精锐,个个枪法精湛,奋勇出击。蒙古军轻敌在先,蓦遇强敌,登时阵脚大乱。都元帅阿术本人亦中枪坠马,全靠手下将士拼死保护,才夺船由水路逃走。
安阳滩一战虽然宋军得胜,然襄阳全府乡野民众却遭受巨大损失,宋军救回了大部分被掠之民,但仍有一小部分被蒙古军带往洛阳。这其中,恰好就有宋都统钟杨的妹妹钟清。
钟清为现任京西路提刑司长官钟蜚英第三女,嫁给了兵部侍郎黎尚之孙黎毅。钟清长姊钟淑嫁吕师巡,次姊钟涟嫁吕师宪[23],二位姊姊均是现任京湖制置使吕文德的侄媳。兄长钟杨则任襄阳都统,以枪法精湛、骁勇善战而闻名,奉命在安阳滩阻截蒙古军,将蒙古元帅阿术一枪挑下座骑的正是其人。阿术率蒙古军南侵时,钟清刚好有事外出,不及回城,与奶娘一行不幸被掳。
彼时黎尚受朝廷派遣,以兵部侍郎身份在襄阳督军,已一年有余,得知孙媳妇被掳后,急忙派人去江陵找亲家钟蜚英商议。钟蜚英猜想蒙古军未必知道钟清的真实身份,便请大商人潘韧出面,欲用金钱赎回女儿。不想蒙古军不知如何知道了钟清来历,立即扣其为人质,监押在军营中。经潘韧反复劝说,蒙古一方才勉强同意放人,但还是开出了颇为苛刻的条款。钟蜚英官任提刑,虽也是封疆大吏身份,却只掌管京西路司法,蒙古人对他并不感兴趣。而黎尚官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派在京湖地区的监军,主管军事,大权在握。蒙古人所开出的条件,自然是针对他了。黎尚却有忠义之心,认为赎归钟清为私人之事,金钱可谈,国事军事万万不可涉及,断然拒绝了蒙古一方的要求。钟蜚英虽爱惜幼女,然钟清已嫁入黎家,是黎家的人,对此也无可奈何。
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及皇室被掳北上,即使是皇后、王妃、公主,也一样沦为官妓,被金人肆意凌辱。不出意外的话,钟清从此将面临极为悲惨的人生。钟杨一度想招揽几名朋友,化装成商人,前去洛阳营救妹妹,却被父亲阻止。钟蜚英肃色道:“你是襄阳都统,有军职在身,断不可因私废公。黎公能以大局为重,我钟家如何舍不得一个女儿?况且你妹妹机智聪慧,必定会设法保全自己。”钟杨不敢违抗父命,只得作罢。
但奇怪的是,蒙古人竟主动释放了钟清,连奶娘及随从也一并放回,且没有索取一文钱,令人大跌眼镜。一度有谣言说,黎尚与蒙古人暗中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京湖制置使吕文德也对这一谣言半信半疑,派人调查此事。只不过无论是之前钟蜚英设法赎女,还是蒙古人委托商人潘韧与黎尚交涉,及至吕文德派人调查,均是低调处置,不令对外张扬,是以京西提刑之女曾陷蒙古军营一事并无外人知晓。
白秀才猜得到张先行与钟清是旧识,这并不奇怪,但他能知道钟清曾为蒙古军掳往洛阳、张先行有可能在军营见过她,便着实令人惊讶了。
张先行又追问道:“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白秀才悠然道:“这话好像应该我先问你才对。张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跟钟清是什么关系?”张先行瞪了白秀才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喝酒。
白秀才却是个执拗性子,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便起身道:“既然张公子不愿意说实话,完全不把我妻子的好意当回事,我还是去请钟家三娘子进来的好。”张先行忙扯住他衣襟,道:“千万不要。”料想不吐实情,绝难以摆脱对方,便道:“是,我早年就认识钟清。”
白秀才早已对张先行身份来历好奇,就势问道:“我瞧张公子谈吐气度,应该不是出身普通农家。不知张公子籍贯哪里?家承何处?”张先行道:“我其实是襄阳人氏,不过被蒙古人掳为官奴已有多年。”
白秀才道:“张公子在洛阳见过钟三娘子?”张先行道:“是,我早前确实在洛阳军营中见过清娘。”又问道:“先生如何会知道清娘被掳这件事?”白秀才道:“我不但知道这件事,而且还知道蒙古人为什么放了钟家三娘子。”
张先行大为愕然,道:“清娘被蒙古人放归,不是她家人出重金赎归吗?”白秀才道:“非也。蒙古人既已知道钟家三娘子是黎公黎侍郎的孙媳,如何会只要几个钱了事?”
张先行道:“那到底为什么?”白秀才道:“张公子想知道吗?我偏偏不告诉你。”
张先行先是一愣,颇惊诧于对方玩世不恭的态度,随即斟饮了一杯酒,起身抱拳道:“多谢。张某告辞了。”
白秀才也不出声挽留,只点了点头。等张先行离开,自己也起身出门,来寻妻子。却见隔壁阁子里不独有黎毅、钟清夫妇,还有钟清兄长钟杨及三名陌生男子。黎毅年近三十,文质彬彬,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大舅子钟杨比他大上几岁,面皮黝黑,因此得了“黑杨”的绰号。另外三名男子均是三十余岁模样,便服打扮,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个个强健有力,身侧放着佩刀,一望便是武官,应当是钟杨的同僚。
黎毅等人见白秀才叩门进来,忙起身相迎。钟清道:“我来为各位引荐,这位是白先生。”又报了那三名男子姓名,高大魁梧的男子是郢州武官张世杰,两名矮个子的壮汉是江陵武官张顺、张贵。
白秀才心道:“钟清是官宦之女,素来知书达理,今日却与众武官在酒楼聚会,有失大体,必不是饮酒作乐那么简单。嗯,是了,她曾被拘押在蒙古军营中,多半是张顺这些人特意请钟杨约她出来,好向她详细打听蒙古军情。之所以选在酒楼,也是逼不得已。钟提刑人在江陵,钟杨妻儿也跟去了那里,好方便照顾公公。钟杨因两位姊姊、一位妹妹均嫁了人,家中再无他人,便搬往军营居住。想来钟府长年空置,落满灰尘,不方便招待朋友。张顺等人是男子,更不能公然到黎家拜访女眷,只好由钟杨出面,请钟清出来一叙。”
他本不喜交际,虽想弄明白究竟,却也只哈哈一笑道:“今日是姓张的集会吗,怎么新结识的人全都姓张?”黎毅笑道:“还真是,三位将军确实都姓张。”
白秀才道:“莫非因为襄阳、南阳均是张氏郡望[24]?”黎毅笑道:“或许吧。适才白夫人还特意问过襄阳本地都有哪些张姓大族。”
白秀才揣度妻子问及襄阳张氏,必是因为那怪异的年轻人张先行,便随口问道:“那么襄阳到底有哪些张姓大族?”
钟清虽不是襄阳人氏,不过其父久在京湖为官,她本人在荆楚出身长大,对这一带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当即笑道:“论襄阳张氏最著名者,当以唐代宰相张柬之和诗人张继[25]为首。另一唐代宰相张九龄[26]亦有半个襄阳人的身份,有后裔在这里。”
白秀才道:“莫非在座三位张将军都是出自襄阳大族?”张顺爽直憨厚,笑道:“襄阳本地的张姓名门不少,可跟我们三个都沾不上边。不,应该说我们高攀不上,我和我堂弟张贵都是地地道道砍柴的苦孩子出身。至于这位张将军,他是北方投归的,家世倒是有名,至少比我们两个山野村夫强上百倍。”
白秀才以前是朝廷暗探,负责监视一方统帅,现虽已不司其职,却有本能的警觉之心,目光立即转到张世杰身上,道:“原来这位张将军是北将。”语气颇为不善。
张世杰尚未应声,钟清先笑道:“白先生说笑呢,金人亡国已有三十余年,哪里还有北军北将之说?”她抢先应对,无非是怕张世杰尴尬。
白秀才摇头道:“钟三娘子博学多识,这次可说得不对,不正是金亡后才有北军北将一说吗?几月前引蒙古军南下荆襄抢掠的刘整,不也是北将出身吗?”
白秀才其实并非想要针对张世杰本人,而是其本性愤世嫉俗,好逞口舌之利。然旁人听在耳中,便觉是有疑忌指斥张世杰之意,不由面面相觑。
这“北军北将”之典故,实涉及一段极为惨烈的往事,宋军民因之而被屠杀、战死者多达数十万,被掳亦达十余万人,不但襄阳,整个荆襄地区均为之一空,所到之处,如过白地——
蒙古未入中原前,襄阳之北的唐、邓两州[27]原属金人,端平元年(1234年),金国灭亡,二州归宋所有。镇守士卒多为金之降兵,称作“北军”,其将领称为“北将”。相应的,南宋军队称为“南军”。南军自恃为宋廷嫡系,瞧不起北军,二军之间存在尖锐矛盾。而南宋朝廷对这些北军北将从来就没有完全信任过,多方采取防范措施。如北将赵祥原本戍守襄阳,名将赵方之子赵范任京湖帅兼知襄阳府后,不但克扣军饷,还一度打算坑杀赵祥部,后因人劝阻才勉强作罢。赵范仍然不能放心,将赵祥调往最前线的邓州,还派了两名心腹骆铃、呼延实到军中监视。呼延实与赵祥有私人恩怨,不断利用监军的身份挤压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祥自然心中怨恨。
正因为南宋朝廷对北军的防范心理太过一目了然,才格外令北军将领心寒齿冷,很难说得上对南宋朝廷忠心耿耿。秦巩豪族汪世显原为金国大将,金国灭亡后,继续奉金为正朔,据地自守,一直不肯向蒙古投降。当时汪世显据有西北巩昌,是金国残余势力中最为强大的一支,而且秦巩一线刚好是四川的屏障。汪氏仰慕中原文化,早有意投降南宋,曾多次派人与宋四川制置使赵彦呐联络,表示愿意归附,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而后汪世显看到宋廷对金降将的猜忌,自己亦多有顾忌,多方考虑之下,最终还是投降了蒙古,不但将秦巩一线拱手送给了蒙古军,使四川完全暴露在蒙古铁蹄之下,还与蒙古联兵,转而对付南宋,成为蒙古军攻入蜀地的关键。
唐州北军主将郭胜的情形也与赵祥大致类似。郭胜与知唐州杨侁素来不和,杨侁便趁面见京湖安抚制置使赵范的机会,告发郭胜有异志。赵范为名将赵方之子,善言辞而乏实才。因其父赵方担任过京湖制置使——赵方在襄阳十年,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通制总司为一家,威望很高。三边之中,淮、蜀沿边屡遭金人之祸,而京西一境独全——彼时赵方已死,南宋朝廷却还想利用老将的名头,于是任命赵范为京湖安抚制置使,出镇襄阳。赵范与弟弟赵葵[28]均有名将之名,只是赵范徒有其表而已。他到了襄阳后,不思进取,成天只顾花天酒地纵情享乐[29],引起荆襄宋军官兵的普遍不满。
接到杨侁密告后,赵范不但不调停,反而下令在襄阳簿厅设置勘院[30],准备召郭胜到襄阳审问。刚好赵范幕客蒋应符前往唐州,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郭胜。郭胜十分愤怒,立即点齐本部人马,趁杨侁不备,将其射死在凉轿中,并就此出城投降了蒙古。当时京湖制置副使全子才正在唐州戍守,当蒙古军逼近唐州时,竟然趁夜色率先逃跑,导致宋军不战而溃,唐州陷落,囤积在城内的大批物资均落入蒙古军之手。
蒙古军乘机南下,邓州首当其冲。守卫邓州的北军主将赵祥早已对南宋心怀不满,于是擒拿了监视他的呼延实,投降了蒙古。唐州与邓州是襄阳的外围阵地,两州失守后,襄阳就完全暴露在了最前沿。这样,由于南宋朝廷和宋军主帅处理不当,导致北军将领大批叛逃,轻而易举地为蒙军进攻襄阳打开了大门。蒙古太子曲出亲统大军进入京襄,乘胜攻下枣阳[31]、光化军、德安府。而京湖帅赵范只在襄阳城中饮酒作乐,不派兵救援。诸城均遭到了蒙古军的残酷屠城,数城总计数十万军民,除儒、道之士数十人之外,悉遭屠杀。蒙古军随后移兵,大举进攻襄阳。
楚上横地出,汉水接天回。襄阳地处南阳盆地南口,以山势夹控汉水,号称“荆豫之枢”“江汉之塞”,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汇集点。城筑于汉初,以地处襄水[32]之阳而得名。自东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荆州牧刘表徙治襄阳始,历为府、道、州、路、县治所,素有“南襄隘道”“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为南北要害通道,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南宋初年,名将岳飞北伐,与伪齐政权大将李成会战襄阳。岳飞命大将王贵“以长枪步兵,击其骑兵”,再命大将牛皋“以骑兵,击其步兵”,创下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有名的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战例。岳飞之子岳云勇冠三军,第一个登上城墙,宋军由此收复襄阳。之后,岳飞因“襄阳六郡,地为险要,恢复中原,此为根本”,开始对襄阳进行大规模的经营,意图将襄阳建成南宋北伐的基地。
在岳飞的苦心经营下,襄阳开始初具规模,城高池深,扼水陆要冲,成为可攻可守的军事要塞[33]。不过岳飞在职时,鄂州依然是长江中游的军事中心。后来刘光祖担任京湖制置使,将京湖制司衙门由江陵移往襄阳。赵方担任京湖制置使时,在十大御前驻扎诸军之外,于襄阳添设新军,加强襄阳的守备力量,襄阳遂成为整个长江中游的军事中心。
正因为关系全局,自岳飞以来,经过百年经营,襄阳已经城池坚固,屯有重兵。蒙古太子曲出虽集结重兵,却一时无法攻进襄阳,于是只留下少量兵力牵制襄阳宋军主力,自己则率军集中力量进攻随州[34]、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