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襄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章 前尘似梦(1)

汉武帝时,皇帝宠爱的夫人不幸病逝,汉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称有招魂之术,能招鬼神。于是设帐弄影,以招夫人亡灵。汉武帝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灯照影是真,此即为皮影戏之起源。

倚危梯、酹春怀古,轻寒才转花信。

江城望极多愁思,前事恼人方寸。

湖海兴。算合付元龙,举白浇谈吻。

凭高试问。问旧日王郎,依刘有地,何事赋幽愤。

沙头路,休记家山远近。宾鸿一去无信。

沧波渺渺空归梦,门外北风凄紧。

乌帽整。便做得功名,难绿星星鬓。

敲吟未稳。又白鹭飞来,垂杨自舞,谁与寄离恨。

——南宋·陈策《摸鱼儿·仲宣楼赋》

梅秋引着钟杨几人下来阁子,天色已然昏黑。穿过南院时,勾栏上正在上演渔鼓皮影戏,台下观者如堵,盛况比适才高秀英说书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影戏又称影子戏或灯影戏,俗称“皮影子”,顾名思义,即用灯光将皮制影人照射在幕布上,艺人在幕后操纵人物剪影的活动,以此来进行表演。这种结合了民间工艺与戏曲的艺术起源于汉代关中地区。汉武帝时,皇帝宠爱的夫人不幸病逝,汉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称有招魂之术,能招鬼神。于是设帐弄影,以招夫人亡灵。汉武帝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灯照影是真,此即为皮影戏之起源。正因为其初始与招魂有关,唐代俗讲僧[1]常常在佛寺利用灯影说理和超度亡灵。

到宋代时,皮影戏与说唱艺术相结合,风行一时,具备相当的规模与水平,表演内容有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等,情节起伏,悬念迭出。许多大户人家均以聘请名师刻制影人、设置影箱及私养影班为荣。就连禁军钧容直[2]中也有专门的皮影戏班。南宋以后,京师临安还出现了“绘革社”的影戏组织。蒙古入侵中原后,亦十分喜爱皮影戏,西征时还随军带着皮影班子。皮影由此传到中亚,后又由西亚传到欧洲各国。

襄阳是南北交通要道、商贸流通枢纽,又是南北文化交汇的温床,皮影戏流传到这里后,很快找到了滋生和繁荣的土壤,日积月累,便形成了独特的荆楚风格。犹如穿天节附会了神女解佩的故事一样,襄阳皮影也在传统皮影戏中融入了渔鼓简板[3]及方言道白,由此演变成乡土气息浓郁的渔鼓皮影。渔鼓腔出自旧时艺人的乞讨唱曲,调式多样,语言诙谐幽默,富有古朴的楚文化风格,深受本地民众喜爱。襄阳民间有歌谣云:“看牛皮,熬眼皮,半夜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闷脾。”足见皮影戏诱惑力之大。

荆楚皮影十分普及,梅香酒楼却只请最好的班子。周氏皮影班在襄阳已扎根四五年,以玲珑剔透的影像、妙趣横生的台词、清脆动听的伴奏而独具一格。班主姓周名太平,擅长刻制皮影。班主夫人小名竹枝,人称竹枝娘子,负责在表演过程中解说伴唱。另外还有打鼓的、打简板的、打灯光的[4],甚至还有专门负责写唱词串词的。整台班子大约十来人,分工明确,十分专业。

台上正在表演丁大全被贬海岛、途中被押送官员自船上推入水中的一幕。人物剪影在灯光映照下呈现出惨淡的蓝色,造型生动,与丁大全本人形象十分贴切。这类讽喻时事、暗指朝政的戏往往最受民众欢迎,丁大全又是公认的奸臣,到他在海水中挣扎溺死一幕时,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一片沸腾火热景象。雪花飘落在脸上,都不觉得有丝毫凉意。

一声渔鼓响,躲在幕后的竹枝娘子幽幽叹了口气,朗声道:“当年丁大全得意洋洋,为龙潭撰写了一副对联:‘龙从百丈潭中起,雨向九重天上来。’最终既未能龙起,也没有雨来,一代奸臣,只落了个葬身鱼腹的下场。这才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列位看官,则今看这套《龙潭梦》渔鼓皮影,可见果报不爽,好教那些个贪官奸臣做个榜样!”

话音刚落,掌声如雷。又有人大声叫道:“说得好!再来一场!”看客们便纷纷自怀中、袖中掏出财物,往勾栏下的铜盆中抛去,要求再加演一场。

张顺奇道:“不是说杀人了吗,怎么这里还这般热闹?”梅秋忙“嘘”了一声,道:“牛掌柜不让声张。今儿个穿天节,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张贵道:“这里既出了命案,该立即报官才是,如何还能继续做生意?”梅秋道:“黑杨将军不就是官吗?他是襄阳都统,负责带兵,家翁又是提刑相公。”吐了吐舌头,道:“幸亏黑杨将军今日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她一镇定下来,口齿便又恢复了往日的伶俐。

钟杨道:“死者是谁?”梅秋道:“奴家不晓得,只知道牛掌柜从别院跑出来,说里面死了人,叫奴家快些来找黑杨将军。”

钟杨道:“是堤坝下的那处别院吗?”梅秋道:“是,是专门给在酒楼表演的艺人住的,就是唱渔鼓皮影的周班主、玩木偶的陈班主、说书的高大娘这些人。”

戏班流动性强,在公共场所表演易受当地官府、恶霸干涉,交税交钱不说,还要被赶来赶去,因而戏班表演都愿意选专门的勾栏,既有固定的看客,又省了许多事。但勾栏只提供表演场地,另外还要收取场地费,有的是固定费用,有的是根据戏班收入抽成。这梅香酒楼在自家院子里专设一处勾栏,不但不收取任何场地费用,还为戏班提供免费食宿。由于掌柜牛千里为人厚道,戏班均愿意与酒楼长期签约。经过反复筛选后,能在梅香酒楼表演的都是一流节目。表面上看,酒楼亏了场地费、食宿钱,但其实戏班的表演吸引来大批酒客、食客。而戏班也乐得有一方避雨之地,只专心于表演,靠节目精彩来博取赏钱。如此,双方均赚得盆满钵满,可谓各得其所。

梅香别院便是专门给戏班住的,距离梅香酒楼不远,就在老龙堤南面,下堤后走一刻工夫便到。这一带均是民居,呈长排带状,大致与老龙堤平行。梅香别院坐南朝北,面朝大堤,占地比普通民居要大上数倍,又隔离成东、西两个院子,方便不同戏班分开居住。

梅香酒楼掌柜姓牛名千里,正提灯站在大院门前徘徊,见钟杨等人到来,忙迎了上来。

梅秋不愿意见到死人,问道:“黑杨将军人到了,奴家可以先走吗?”牛千里点头道:“你先去酒楼忙吧。记住,这事先不能张扬。”梅秋道:“奴家晓得。”忙转身往堤上去了。

钟杨问道:“死者在哪里?”牛千里道:“就在院子里面。”又告道:“死者是皮影班子的班主周太平。”

钟杨奇道:“我适才经过南院,明明见到皮影班子正在勾栏上表演。”牛千里道:“是,是。不过周班主做的是手艺活儿,只刻制皮影,从来不参加节目表演。表演都是由他浑家竹枝娘子一手操办,勾栏那边很少能见到他。他在东院有一间自己的作坊,通常只待在那里,偶尔出趟门,去寻买些好用趁手的兽皮,好做皮影用。”

原来这周太平极专心于雕刻皮影,以图案精细、圆润舒展、人物造型逼真生动、影大见长,有独特的个人风格,颇为知名。不少人专程慕名来买,甚至还有同行皮影戏班亦是用他的皮影。

张顺问道:“这里有股子难闻的怪味,是兽皮的味道吗?”牛千里道:“是,这是作坊里泡制兽皮的味道。这皮影看起来是娱乐助兴的小玩意儿,其实挺费劲的,尤其是做皮影人儿,光泡皮就得十天半个月的。别院院子大,房间多,原先酒楼的厨子、杂役也住在这里,但大伙儿都嫌兽皮味道不好闻,又改搬到别处去了。”

张顺道:“果真杀了人的话,这兽皮气味倒是能盖住血腥气。”

众人大踏步进来。别院分东院、西院,两院以两排背靠背厢房隔开。进来院门便是东院,有三楹正房,另有东、西两排厢房。院子很大,院中有水井。东北角有一间石头房子,怪味便是那里传出,大概就是皮影班主周太平的作坊了。东院西北角有角门通往西院,格局大致跟东院相近,只在西北角多了一座茅厕。这一带民居一户挨一户,人家多用木桶方便,并无专用茅厕。梅香别院因为居住者甚众,专门花钱修了一处茅厕,还特意分了男、女两边。

院子内墙上挂了一排灯笼,照得整个院落极为亮堂。桂花树下站着小厮幺哥儿和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幺哥儿是梅香酒楼掌柜牛千里的跟班,专门跑腿办事。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锄头,锄刃对着那男子,神情紧张,似是生怕对方反抗或逃走,见众人进来,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那面生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桂花树上,甚是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又似有恃无恐。钟杨一眼便留意到其人衣衫、手上均有血迹,便问道:“他是……”牛千里道:“他叫张先行,是小老儿当场捉住的凶手。”

张顺道:“原来掌柜已经当场捉住了凶手,看来没黑杨老弟多少事。大家伙儿总算可以放心,一会儿便可以回去饮酒了。”回头却只见堂弟张贵,不见了张世杰,不由有些愕然。

钟杨父亲钟蜚英在京西提刑司任职已有三十年,原先只是普通官吏,后逐渐累官至提点刑狱。提刑司为路级官署,长官多由进士或名流大儒出任,如辛弃疾、宋慈等均任过提刑一职。像钟蜚英这般自底层一路升至最高长官,可谓十分罕见,亦足见其人处事断案敏捷干练。钟杨自幼耳闻目睹,对办案流程极为熟悉,便请张顺、张贵先去看着张先行,自己向掌柜要了灯笼,先来检视死者。

这处院落极大,庭院大多数地方都铺了砖石,虽然天在下雪,然时已立春,雪落地即化,因而也没有留下什么脚印线索。那皮影戏班班主周太平仰面躺在靠近西北墙根的菜地边。他约莫四十岁,一身灰色长袍,瘦削文弱,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滚圆。地上有一大滩血迹,身上却不见伤口,料想致命伤当在背心之处。尸首几步处的地方落有一把镰刀,木手柄和钩刃上血迹宛然。

钟杨问道:“牛翁进来时,周太平便是这副模样吗?”牛千里道:“是,小老儿和幺哥儿进来时,周太平人就躺在这里,张先行提着镰刀蹲在他身边,刀上还在滴血。小老儿大叫了一声,他不防有人来,吓了一跳,便丢了镰刀,起身逃跑。小老儿忙叫幺哥儿操了门边的锄头,上前堵住他,小老儿自己赶去叫人请黑杨将军来。”

钟杨道:“锄头、镰刀都是常用农具,锄头既是院子里本来就有的,镰刀呢?”牛千里道:“镰刀也是。黑杨将军见到那边墙根下有一溜菜地吗?那是木偶戏班的何班主闲暇无事时种的,说是既可以利用闲地,又能吃上一口新鲜菜蔬。锄头、镰刀这类都是他的,因为随手要用,都是放在院门边的石墩后。”

钟杨便打听别院的住户情况。牛千里大致说了一番:东院住的都是周氏皮影班的人。西院住着何氏木偶戏班及杂耍艺人,新来的驭说高秀英班子也住在那边。

钟杨闻言颇感奇怪,道:“皮影戏班来襄阳有几年了,周班主早到,按理应该住在里院,如何会住在外面的东院呢?”牛千里道:“最早皮影戏班也是选择住在西院的。后来周班主嫌别院的房间不利索,说要单独建一间石头房子作作坊,偏偏只有东院东北角这里有一块地,皮影戏班干脆就全部搬到东院来了。”又悄声道:“其实照小老儿看,这只是个借口罢了,周班主他们是嫌西院隔壁风水不好,怕沾了晦气。”

钟杨道:“这话怎么说?”牛千里道:“西院西面邻居姓蒋,人称蒋大,某日上山砍柴,莫名掉入山涧摔死了。他浑家刘娘子随后也失了踪,听说是受不了打击,跳汉江自杀了。也有人说,刘娘子跟人私奔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反正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刘娘子。还有,西院背靠背的人家姓邹,也是个老实人,靠帮人行船走货为生。几年前受雇运货去鹿门山榷场,途中遇到贼人,人被杀了,货也被劫了,雇主还找上门来索赔。可怜老邹家只有一个女儿,孤苦无依,哪里有钱赔给雇主?对方便强索邹家房子做抵押。正好被我家主人郑公撞上,他老人家看不惯雇主欺凌弱女,出面喝退了对方,此事才算作罢。老邹的女儿燕娘现下在我们梅香酒楼当焌糟,就是梅燕。紧挨着西院的两家都出了事,而且是人命大事,恰在皮影戏班来这里不久。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害怕,想着要搬来东院的。”

钟杨点点头,道:“我听过几年前杀人越货这件事,有传闻是蒙古商人所为,襄阳府还特意命榷场官调查,但也没什么发现。”牛千里道:“蒙古人自然是坏得出奇,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某些宋人未必就是好人,天下不太平,这人心呐……”摇了摇头。

钟杨又问道:“今日是穿天节,酒楼生意好得出奇,牛翁本该在酒楼里面忙得团团转,如何会来别院这里?”牛千里道:“小老儿正是觉得那张先行可疑,特意跟来的。”

原来张先行下楼时正好遇到牛千里,牛千里顺势便提欠款之事,张先行只说再过几日便会将酒楼的账款全部结清,然后便离开了酒楼。不想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折返回来,往南院去了。起初牛千里也没当回事,以为对方只是去勾栏看节目。不想过了一会儿,焌糟梅秋又赶来告知,说张先行向她打听驭说高秀英,还问她住在哪里,然后出了后门,往堤下去了。牛千里一时起了疑心,因为高秀英是梅香酒楼吸引酒客的新法宝,容不得有失,便带了小厮幺哥儿,赶来别院查看。不想一进院门,便见到血淋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