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月汉关(6)
十年前,郭解不知如何忽然脱胎换骨,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以前他挥霍无度,现在变得折节为俭;以前他睚眦必报,现在却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救人危难而不矜其功。如此一来,名望越来越大,红极一时。不仅百姓敬畏他,许多王侯权贵也争相与其结交,将军卫青出征匈奴路过河内也曾慕名拜访。
不过郭解虽然有名,家产尚达不到三百万迁居茂陵的标准,但事情坏就坏在他的名气上。轵县主管迁徙的廷掾杨昭认为郭解即使资产不够,也属于在地方上横行无忌的豪族,断然将他列在了名单上。消息传到长安,将军卫青特意求见皇帝,为郭解说情,请求让他留在故里。刘彻当即道:“一介布衣,居然能使朝中将军出面为之说情,说明他家里不穷。”连天子都开了金口,郭解再不情愿,迁居还是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实,人们争相赶来送行,送给他的钱财多达一千多万。
郭解的侄子郭弃气急败坏,暗中刺杀了“罪魁祸首”廷掾杨昭,砍下首级。杨昭的父亲杨季主虽无实证,却知道是郭解一派的人所为,发誓要报仇,郭、杨两家遂成死敌。轵县县令不敢过问其事,生怕惹祸上身。
郭解入关后,在茂陵的住处恰好与李广家相邻,关中豪杰贤士争相与他交往。其家每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到半夜夜禁后,门前还常常停有十余辆车子,李家颇受其惊扰之苦。
盈满则亏,灾难最终还是降临了。杨季主哀伤爱子惨死,更痛恨地方官吏畏惧郭解势力,决定亲自到长安向天子伏阙控诉,结果出发当日被人杀死在轵县县境内。杨季主家人变卖全部家产,以千金寻得死士赴京上书。死士刚到未央宫北阙下,便被预先守候多时的刺客一刀刺死。正好御史大夫公孙弘入宫奏事,撞见了这一幕,虽未捕获刺客,却及时截留住死士身上的告书,杨季主父子的惨剧这才得以传入天子耳中。刘彻震怒,诏令廷尉立即逮捕郭解,下狱穷治。当吏卒赶到茂陵时,郭解早听到风声,安顿好家小,伪科关传,单身逃亡出了关中。据说沿途暗中帮助郭解逃走的人不计其数,他逃到临晋时,关吏籍少公发现他的关传是伪造,郭解不得已说出真实姓名,籍少公立即放他出关不说,还在追兵到来后自杀,以免自己受不了酷刑拷掠交代出郭解的去向。从那以后,郭解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彻底失去了音讯和踪迹。
李广虽曾与郭解为邻,但他常驻边关,并没有见过这位声名鼎沸的奇人,今日在城南酒肆偶然留意到他凌人的气度,猜到这是个来历非凡的人物,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就是天子诏命追捕的逃犯郭解,若非录事掾史熟记公文,只怕还是难以猜破其中究竟——前霸陵尉胡丰既然临死前称郭解会为他报仇,说明他与郭解有很深的交情。那刺客阿胡一定是胡丰的亲人,与郭解密谋,要在酒肆刺杀他。郭解先扔出铜酒杯,想来只是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让阿胡有机会下手行刺。万一事不成,他还可以谎称是要提醒李广。当阿胡一击未中后,他便迅疾离开酒肆,以免身份暴露。
只是有一点疑问,李广虽然好酒,但向来只在府中畅饮,极少来到民间酒肆,今日他本来是要出城,临时才转道城南酒肆,郭解、阿胡二人又如何知道他会到来,还能及时安排好行刺计划?或许是他二人本来就约好在酒肆中密谋,不过凑巧李广来了酒肆,遂临时决定铤而走险,仓促上阵?
另外,夷安公主失踪一事也甚是蹊跷。绑架公主是灭族大罪,也只有郭解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当时事出突然,李广能从阿胡匕首下逃生实属侥幸,惊吓出一身冷汗,一时未能及时觉察到公主的动向,情有可原,可郭解只有一人,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公主、刘陵、司马琴心三人悄无声息地带走?除非是那年轻剑客雷被加入其中。如果他和郭解都是阿胡同伙的话,为何不立即挟持公主换取阿胡性命?反正都是死罪,不过是死法的不同而已。
李广越想越觉得费解,忽见公主主傅义姁板着脸闯进堂中,更觉头疼无比。
义姁年近四旬,河东人氏,虽是女子,却有一身不亚于男子的本领,不但知书达理,见闻广博,且医术极其高明,原是长乐宫中专门侍奉太后王娡的女御医。近来王太后年老,又爱惜孙女,特命义姁做了夷安公主的属官,负责辅导、保育公主。她这次奉命跟随夷安公主前来右北平郡,心中颇不情愿,又处处告诫、约束公主,公主烦不胜烦,干脆甩掉她溜出郡府。
李广见义姁面色不善,忙道:“主傅君,老夫正要派人去找你。”义姁肃色道:“将军,我看到郡府人进人出,是不是出了大事?”李广道:“嗯,这个……”他料到难以隐瞒,还是原原本本地说了事情经过。
义姁大惊失色道:“哎呀,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死在朝廷手里,他自己又被天子诏书名捕,恨朝廷入骨,夷安公主落到他手里,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原来郭解的祖父、父亲均是名噪一时的豪侠,多有违法乱纪之事,祖父在带头抢劫富豪时被射杀,父亲在汉文帝时因劫狱救人被逮捕处死,均死在官府手里。郭解自小受家庭习气浸濡,所以才心狠手辣,凶残歹毒,下手杀人从不留情。
李广全心全意扑在军事上,对郭解这种江湖豪侠所知不多,也没有多大兴趣了解,只道:“老夫已下令封锁城门,满城搜捕,劫质者出不了城,也许会主动放了公主。”
义姁连连跺脚,显然并不相信李广的话,蓦然想到什么,忙道:“快,将军快派人去边塞请东方朔回来,眼下只有他才能救公主,救我们大家。”
李广亦听过许多关于东方朔的奇闻轶事,但这种靠自吹自擂和小聪明博天子一笑而得居官位的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佞臣之流,虽然也如义姁所请,立即派出驿卒去召李敢一行回来,却无论如何不相信东方朔能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到夜间戌时,东方朔居然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郡府,浑身寒气,满面霜土。
李广想不到东方朔会回来得如此之快,又见只有他和徐乐二人,大是愕然,忙迎下堂来。东方朔也不理睬人,径直奔到堂中火盆边,一屁股坐在青砖上,嚷道:“累死我了,我得喘口气。”又道:“长城那边下了不小的雪,平刚怎么半点雪影子也不见?这里可比边塞暖和多了。”
李广道:“平刚环山依水,虽是同一郡,气候却与边塞大有区别。怎么只见两位,其他人呢?”徐乐忙道:“李敢将军带着伤者在后面,脚程要慢一些,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进城。”不及多作说明,转头道:“主傅君,你在这里太好了,麻烦你快些去做准备,有一男一女中了匈奴人的羽箭,伤势很重,人已经昏迷过去,一回来郡府就得立即救治。”
义姁道:“还是先救跟前的人要紧!东方大夫,你如此模样,成何体统,快起来,夷安公主被郭解劫走了!”
徐乐先“啊”了一声,道:“是那个正被皇帝诏书名捕的郭解么?”义姁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胆大包天?徐使君,东方大夫,若是不赶紧想法子解救公主,我们的性命都要搭上。”
东方朔皱眉道:“这郭解正被朝廷全力缉捕,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大赦,跑来右北平郡做什么?他可真会找事。我是真累了,一口气跑了二百里地呢,你们让我歇会儿。”
徐乐却很是不解,道:“就算郭解知道夷安公主的身份,以他的名气和为人,怎会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手?”大略问明事情经过,亦深感棘手,不由得转头去看东方朔。
东方朔道:“看我做什么?”徐乐与他交往已久,深知他生性自大,既爱逞能又喜人吹捧,道:“郭解曾经在茂陵居住,东方卿见过他几次,况且这件事也只有卿才能解决,我们不是看你,而是唯卿马首是瞻。”
东方朔果然很是受用,当即起身,拍着胸脯道:“找回公主的事包在我东方朔身上。”徐乐忙道:“既然东方大夫满口答应了,还请主傅君尽快去预备救人的汤药。”
义姁见东方朔答应得爽快,虽相信其能,还是不免半信半疑,问道:“大夫君当真有把握找回公主?”东方朔笑道:“主傅君大可放心,我受皇命护送公主,公主有事,第一个要掉脑袋的人就是我东方朔,我能不尽心尽力地找她回来么?”
义姁这才略略放心,问道:“受伤的是什么人?”徐乐道:“男子是出使西域的使者张骞,女子是孙公主的贴身侍女王寄,都是新从匈奴逃回的,主傅君务必要救活他们。”
义姁道:“这二人的名字我都曾听太后提过。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他们的年纪、体貌、受伤部位、箭伤深浅,我才能预先有所准备。”徐乐道:“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行家,我早料到主傅君会有此问,所以特意请求东方大夫与我一道先行赶回来。”
原来张骞遇救后始终昏迷不醒,又开始发高烧,伤势有日趋严重之势,徐乐便想自己先赶回平刚知会义姁,让她有所准备,又因为东方朔过目不忘,口才好,记忆力奇佳,遂拉了他同行。果然义姁详细询问清楚伤者伤势,东方朔描述得一清二楚。义姁点头道:“我知道了,得先做些准备。”说罢亲自出去往药铺抓药。
李广从徐乐口中得知匈奴内乱正酣后,欣喜若狂,竟不再以夷安公主之生死为虑,忙召来长史暴胜之,口述文书,由暴胜之记录,修饰润色后封以太守印章,连夜派人驰传京师,将军情奏报天子,请求出战匈奴。
汉代为保障政令通达,自有一套完备的官方驿传系统,以车传送称“传”,步递称“邮”,马递称“驿”,驿传中间停驻之站称“置”,步递停留之处称“亭”。其中“传”速度最快,级别最高。平刚到长安五千余里,长路漫漫,律令对留迟失期者处罚极为严厉,传卒见简上写明了最低日行走里程,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出发。
只是这位老将军的行径在徐乐等旁人看来未免很有些奇怪——匈奴一百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汉军亭燧一无所知,及至长城下才被意外发现,这是边将严重失职,而且被朝廷使者当场撞见,难以隐瞒,李广不立即派人逮捕各燧长治罪,反而着急上书请战匈奴,于惯例不合。难怪久传李广治军不严、对待下属宽厚。徐乐和东方朔回到平刚城时已是半夜,按律城池昼启夜闭均有定时,即使是郡太守本人也不能随意进出,然而徐乐、东方朔及随从夜叩城门,也未多受守城士卒盘问即被放入城,虽然士卒认得为首二人是朝廷使者,又有救人如救火的前提,但亦是军纪不严的明证。
徐乐好黄老之学,素来主张无为而治,对匈奴采取和亲之策,见李广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断搓手,显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兴奋不已,不由得摇了摇头,心道:“李将军一闻有战机便急不可待,若非天性好战,便是急于立功封侯,如此有失名将风度,怕是最终难以功成。”
他本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然而想到飞将军箭术天下无双,威名远扬,连匈奴人都敬畏有加,只怕天底下再难出第二个这样的英雄人物,正待好言劝谏几句,却被东方朔适时扯住衣袖,心念微动,便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问道:“东方卿是想要去寻找公主么?”
东方朔点点头,道:“李将军,我和徐乐要出去逛上一逛,还得借用一下今日扈从你到城南酒肆的随从。”
李广猜想他连夜出去,必定是与寻找夷安公主有关,见他神色疲倦,知道他一路击鞭囗镫急驰回平刚城受了不少累,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忙命身边最得力的任立衡、任立政兄弟侍从。
大汉制度禁止夜行,街道上除了搜寻公主的官吏士卒,极少能看到行人。街道上刮着北风,寒气扑面而来,直渗入人的肺腑,冰冷得彻骨。
东方朔四人骑马出了郡府,直朝城南酒肆而来。酒肆早已经打烊,内中却燃着灯火,可见肆主羊田为白日之事依然耿耿难寐。
东方朔把门叫开,安慰羊田道:“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是来饮酒。”羊田见又是官家的人到来,吓得面色如土,只连连点头。
几人进来堂中。室中点着汉地最流行的“当户灯”,“当户”是匈奴的官名,即是以匈奴人的形象作为灯具。雕刻的铜人身穿直襟短衣,左胸袒露,脚着长靴,颇为生动有趣。
东方朔问明白日刺杀情形,在酒肆转了一圈,堂前、堂后均仔细看过,又依次往李广、郭解、雷被坐过的食案坐过一遍,遇到不解之事,便询问任氏兄弟,又不厌其烦地追问郭解、雷被、阿胡等人的样貌、高矮等。
任立衡心道:“有在这里瞎耗的工夫,还不如往各处去搜寻公主。”忙道:“经过已然很明白,是郭解、雷被二人勾结阿胡要刺杀飞将军,见事不成,就干脆将夷安公主掳走。”
东方朔摇头道:“不,郭解、雷被、阿胡各不相识,他们只是凑巧同时出现在这家酒肆。肆主是最好的旁观者。肆主,依你看,他们三个人互相认识么?”
羊田愣了好半晌,才奇道:“那短小的男子竟然就是郭解大侠?呀!呀!呀!”一连惊叫了三声,才道:“不,阿胡完全不认得他,他是第一次来酒肆,是小人亲自招待的,阿胡跟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个叫雷被的年轻人也是一样。”东方朔笑道:“瞧,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说一切只是凑巧。”
徐乐道:“这三人聚在这里虽是巧合,倒也不足为奇,酒肆本来就是趋来送往、聚散离合之地。”东方朔道:“不错,但李将军临时来到这里则是更大的巧合,因为偏偏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各自对李将军别有目的——一人是阿胡,另一人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郭解,而是那年轻剑客雷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