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批评观
李敬泽
1964年出生,祖籍山西芮城县。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2000年获中国作协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优秀青年批评家奖”。2004年获《南方都市报》“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2007年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2015年获《羊城晚报》“花地文学奖·年度评论家奖”。著有理论批评文集和散文随笔集10余部。2014年出版文集《致理想读者》。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玩的事发生,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件是——我在谈论“我的批评观”。
文学批评是一种职业,而文学阅读是生活方式——习惯、趣味、一点激情和一点怪癖。我家从前的那只猫,它总在特定的几本书上撒尿,因此它有鲜明的批评立场,但你不能说它就是批评家。在我的想象中,批评家应该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但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我一直只是一个读者,这有巨大的好处,就是喜欢读就读,不喜欢读就不读下去,彻底地贯彻享乐原则。如果我看了一部作品,然后就此写一篇文章,这在文类上不幸只能归之于“批评”或“评论”,其实是野狐参禅,忽有所得,说出来与人共享喜乐。真正的批评家告诉我们的却不是如何阅读,而是如何不阅读。
当然,令人得大喜乐的作品不多,否则你就不能理解我家那只猫为什么只对几本书表示倾慕。但阅读是“习惯、趣味、一点激情和一点怪癖”,没必要把事情搞得愤世嫉俗、了无生趣。从我的窗口望去,触目皆是铁青酱紫的高楼,我幻想哪天早晨推窗一望,一场地震已将这些怪物夷平,但真的如此,看到那副景象的想必不会是我,所以,我端着杯茶,乐天知命地看日光云影在高楼上变幻游移。
如果我是作家,我就会喜欢这样有犬儒精神的读者,当然,我不是作家,所以经常对自己不满意。比如,我经常想,可惜读书少,理论底子薄,否则就真的可以当批评家了,就像第三世界的游击战士抱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梦想着拥有原子弹。本世纪的遗产除了几千枚原子弹还有上千种“理论”,两者都是理性瘫痪的结果,就原子弹来说,一点残存的理性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那么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理论”,或到了万不得已也没有“理论”可用的读者,他的处境或许未必那么暗淡——我经常如此劝慰自己。
中国最好的读者活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涵容、吟味,追求未“封”的境界,他们有时保持沉默,有时悄声叹赏或拍案叫绝,但他们从未想过将一朵花摘下揉碎,分析它的成分和原理,他们因此无法获得“知识”,但对他们来说,没有知识——或套用一句理论术语,“前知识”——的观花或许是更美好的生活。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批评家应该是什么,批评就是提供知识,而批评家应该是占有知识的专家,我想他与我、与我的生活、阅读和写作都相去甚远。
——这话又说得死了,去年年底,有一次对话中,我不得不向几个朋友承认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尽管当时的气氛有点“同去,同去!”的味道,尽管倾向于在“知识分子”一词的原初意义上理解这个身分,但与某些“知识”的关系无法撇清确是事实。翻检所作,时常暗自疑惑,分明已经“封”得密不透风,何以彼时竟沾沾自喜于“未封”?一个人如果论“知识”并非专家,手里却提着一兜子“知识”的残砖剩瓦,他也只好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了吧?
于是追思古人,有“日暮乡关”之叹。
同期声(1999年第3期):
通往故乡的路——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李敬泽
李敬泽:绿色批评家◎施战军
以常识为限——我看作为批评家的李敬泽◎李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