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论行为的合宜性(3)
1.在我们自己和当事人都与激起情感的客观对象并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的情况下,当对方的情感总是跟我们自己的情感完全吻合时,我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品性风雅,见多识广之辈。美丽的田野、雄伟的高山、华美的装饰、绘画的意境、论文的篇章结构、第三者的言行举止、数字的奥秘、神秘的宇宙现象,等等,所有这些关乎科学和鉴赏能力的常见事物,都是与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的客观对象。我们会从相同的角度去观察它们,并不需要为了同这些客观对象达到感情和情感上最完美的一致而对它们表示同情,因为我们与客观对象之间不需要感情上的统一。尽管如此,由于我们经常会被不同的境况所影响,如各自的人生阅历使我们习惯于关注复杂事物的不同部分,天赋上的差异造成我们在感知事物时敏感度上有强弱之分,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常常会有不同的感受。
如果朋友对某件事物的观感跟我们完全一致,并且对此我们未曾发现过有人持不同的见解,我们会很自然地表示我们的赞同,却不会因此钦佩和景仰谁。如果朋友与我们的观点大致相同,但他们在观察事物的时候留意到了被我们所忽视的大量细节,使得他们的观点更加有说服力,而且还能指引和点拨我们,那么我们不仅会感到英雄所见略同,而且会被他们过人的敏锐和悟性折服,随之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溢美之词脱口而出,因为除了赞美我们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宣泄我们情感的方式。能够判断出一个沉鱼落雁的美人比长相怪异的畸形人漂亮,或者能计算出二加二等于四,没有人会对这些人的说法持反对意见,但肯定也不会有人对他们表示钦佩。那些品味卓越的鉴赏家能用独到的眼光发现极易被忽略的细微差别,那些思维敏捷的数学家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深奥的题目破解,只有这些天才和大师才能激起我们的钦佩之情,因为他们在各自领域的远见卓识让我们叹为观止,他们才当得起我们的仰慕,值得我们万古传颂。人们对所谓明智睿见的褒扬,大抵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感情基础之上吧。
人们多半会持这种态度,即我们之所以赞赏某种才气是因为它的实用性,我们一旦注意到了它的实用价值势必会赋予它更多的附加值,使其衍生出新的价值。可是,在最初我们对别人的观点给予肯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它的实用性,而仅仅是觉得它恰如其分、实事求是。显而易见,我们对别人的判断给予充分肯定,最简单的原因就是我们发现他人的判断与我们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同样,我们最初对别人的鉴赏力表示赞同,也不是因为它的实用性,只是因为其恰当和精准,与被鉴赏的对象珠联璧合。可见,某种才气到底有无实用性,并不是最初赢得我们赞赏的原因,这只是事后我们才会静心思考的东西。
2.在它们与我们当中的人有特殊关系的情况下,要继续保持头脑清醒并非易事,但能否做到这点又至关重要。我们无法要求所有的朋友从我们的角度去看待我们所遭受的不幸和承受的伤害,这不像赏析一幅画、一首诗或者讨论一套哲学理论那么简单,因为当事人和旁观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而这些不幸直接影响的只是我们自己。如果朋友在评价那些客观对象的时候与我的观点不一致,我多半不会太过计较;但是如果他不能对我所承受的不幸和伤痛感同身受,我是无法容忍的。你可以不欣赏我所赞美的那幅画、那首诗,也可以对我所赞同的哲学理论嗤之以鼻,这些都无关痛痒,我们自然也都不会对此太过介意,因为这些对于我们双方都无关紧要,即使我们的观点截然相反,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如果事情跟你我都息息相关,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尽管我们对事情的理解全然不同,个人喜好上也没有共同点,这些都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如果我心情好的话,还可以从与你探讨的话题中挖掘出一些乐趣。但是,如果你对我的不幸际遇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甚至对其视而不见,避而不谈,丝毫没有帮我分担不幸之意;或者在我蒙冤受辱的时候,你只知明哲保身,更别提两肋插刀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无话可说了,你讨厌我的狂热激愤,我也反感你的冷漠无情,甚至连对方的朋友我们都会看不惯,这种情况下除了绝交别无选择。
即便如此,旁观者和当事人之间仍然可以进行沟通和交流。首先,旁观者必定会尽全力把自己置于对方的处境之中,从微小的细节上去想象当事人的境遇。旁观者要全盘了解情况,并对当事人体贴入微,让自己完全融入当事人的世界,力争在心理上与其合二为一。
即使是如此努力,旁观者仍然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同受难者完全相同。虽然人性本善,但也没有人会为了更加真切地感受别人的痛苦而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困扰之中。设身处地地想象虽然能够激发同情,但想象出来的感受不会那么深切,这种同情也就无法持久,因为旁观者在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地遭受苦难,他也在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虽然想象也能够让旁观者产生与当事人相似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在程度上是无法与当事人的情绪相比的。当事人的心里其实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迫切地想得到那些发自内心的同情,他渴望旁观者能在感同身受之后和他悲喜与共,继而给予他适宜的宽慰。在内心极度痛苦的时候,看到旁人与自己心意相通,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慰藉。但前提是他必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的激情降低到旁观者能够接受的程度,只有旁观者可以接受,他才有希望得到这种安慰。请允许我实话实说,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受难者必须抑制自己的痛苦,理性地与人交流,让自己同周围人的情绪保持基本的一致。
我们必须承认,旁观者的感受与当事人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总会有所不同,他人的同情和自己的悲伤从来就不是一回事。旁观者总会下意识地觉得他对当事人处境的体会只是缘于想象,这必然会降低同情的程度,甚至或多或少会改变同情的性质,变了味道的同情就很难再保持这种情绪的本来面目。但是,毋庸置疑,这两种情感之间可以保持的某种对社会的和谐来说足够的一致,已然足矣,虽然它们绝不会完全统一。
为了激发出这种基本一致的情感,就如同旁观者会本能地设想当事人的各种境遇一样,当事人也会本能地在一定程度上去设想旁观者的各种境况。如同旁观者经常设身处地地去想象当事人的情绪,当事人也同样会想象自己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用旁观者的眼光重新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处境。旁观者常常想如果受难的是自己会有什么感觉,当事人也时常会自我怜惜,想象着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何等可怜。同情让当事人也学会了去换位思考,他们也开始尝试从旁观者的角度反观自己的处境。一个全新的视角,虽不能让其豁然开朗,但至少其激情比原来的激情大为减弱,当事人终于体会到旁人是多么公正无私地看待自己的际遇并深深为这种同情所感动,他内心的激动情绪随之渐趋平复,所承受的痛苦也随之消减,对当事人来说这绝对是雪中送炭。
尽管我们已经心乱如麻,但只要朋友出现在身边,纠结的心情就可以很快平复下来,知己的适时出现总会让我们的心灵得到某种宽慰。毫不夸张地说,同情能够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一想到自己的处境正被朋友深切惦念关怀着,就开始不自觉地像别人同情自己一般可怜起自己来了。我们从不指望一个只是点头之交者可以像朋友一样同情我们,更不会奢望他会不厌其烦地倾听我们的絮叨,因此我们在这些人面前显得镇静异常,也总是尽可能寥寥数语就把我们的处境描述过去。我们更不能指望从萍水相逢之人那里得到多少关心,因此我们面对他们更是心无波澜,努力地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在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内。这不是装腔作势,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自控能力,一个普通朋友真的会比一位知己能带给我们更多的安宁,身处一群陌生人中间比面对一群熟人更利于让我们平复心情。
因此,无论何时,如果心情不幸抑郁的话,参加社交或与朋友聊天都是调节心情的好办法,这就像一剂良药,能在最短时间内让我们恢复平静和愉快。惯于独处和爱好思考的人,常常把自己的苦闷憋在心里,心门紧锁,生怕旁人窥见到自己的心思,虽然他们仁慈善良、宽容忍让,并具有高尚的荣誉感,却很难获得凡人常有的平和心态。
可亲又可敬之美德
导言:
美德都是在互动中产生的。旁观者和当事人不同的努力造就不同的美德。对旁观者而言,应该尽可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照顾当事人的情绪。这样的人善解人意,造就了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大公无私和谦虚礼让的美德。同样,当事人也应该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做出与自己的处境不对等的偏激性反应以照顾旁观者的感受。这样的人懂得尊重对方,成就了稳重自持、自我克制的美德。
斯密说,和谐的人际关系需要当事人和旁观者共同努力。当事人和旁观者都以善意照顾对方的感受,人际关系就会变得相当和谐。相反,一个人只知道自怜自爱,而对别人的幸福或不幸都无动于衷,就会被人看作是冷血动物,令人生厌。同样,当事人不能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而任其肆意发作的时候,那种蛮横无礼和狂躁愤怒的态度也是最令人讨厌的。
旁观者推己及人去体谅当事人的境况,当事人也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照顾旁观者的感受,这两种努力的结果使得两种不同的美德得以确立。前者的努力造就了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大公无私和谦虚礼让的美德;后者则成就了稳重自持、自我克制的美德,让人们无时无刻不活在自尊与自爱中,人性的尊严因而被保留。
一个人用善良的心感受着那些与之交往之人的全部情感,为他们的痛苦而悲伤,为他们的伤害而不平,为他们的幸福而快乐,在我们看来这实在是和蔼可亲啊!如果我们把自己假想成他的朋友,我们就会理解他的朋友对他的感激之情,并能体会到他的朋友从一个如此真挚友善的人的由衷同情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宽慰。如果事实恰恰相反,一个人只知道自怜自爱,而对别人的幸福或不幸都无动于衷,看来又是多么令人厌恶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会理解他给周围人所带去的痛苦,特别是最容易引发我们同情的那些极度不幸者和受害者身上所引起的痛苦。
有些人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做到淡定从容,将自己的激情降低到旁人能够体谅的程度,从而让人对他们的高贵得体和翩翩风度难以忘怀。反观之,那些只能靠唉声叹气、哭天抢地、喧闹叫嚷去博得同情的人实则是让我们心生嫌怨的。但是我们对那些有节制的悲哀、那种无声的悲痛、沉默的苦楚却总是心怀敬意,虽然我们只能通过当事人红肿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和他们脸上时隐时现的忧伤去揣测他们的痛苦,却依然能让我们肃然起敬,并陷入同样的沉默之中。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我们谨言慎行,并且会小心翼翼地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唯恐我们不得体的举止扰乱了这种和谐的宁静。
同理可证,当我们不能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而任其肆意发作的时候,那种蛮横无礼和狂躁愤怒的态度是最令人讨厌的,但是那种保有的宽宏大度的愤恨却让我们由衷钦佩。即使承受着极大的伤害,它也不会超越公正的旁观者发自内心的义愤,不会纵容自己内心的怒火恣意地发作。就如同一个看客,它不允许言行超过合乎情理的情感所支配的程度,也不图谋比每个普通人愿意见到其实现的那种报复更大的任何报复,更不想施加比每个普通人愿意见到的其实现的那种惩罚更重的任何惩罚。
因而,最完美的人性就是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事事时时将他人置于自己之前,用乐善好施和仁爱慈善的情怀去对待世人,只有这样,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才能和谐一致,才能产生得体适度的举止行为。基督教的主要教规是要求人们像爱自己那样去爱邻居,人们对自己的爱也不要超过能够给予邻居的爱。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也要像邻居爱我们那样爱自己,而不应该超越这个限度,这也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
就像我们会对超凡脱俗的品位和见识进行赞赏,并表示出我们的钦佩,那么这种细腻感情和敏锐的眼光一定是非常罕见的。同样,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仁爱这种和蔼可亲的美德确实不是泛泛之辈所能够具有的优越情感,而宽宏大量这种崇高的美德,则毫无疑问需要更高程度的自我控制力才行,它绝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如同普通的智商之中无才智可言,普通的品德中也无美德可谈。美德是超凡卓越、异常崇高的品质,远远超越了世俗的标准。足够善解人意才会让人觉得和蔼可亲,它的高雅、细腻常常出乎人们的预料。自我控制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让人心生敬畏,因为能够抑制常人所按捺不住的激情实非易事,自然会让人为之感慨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