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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股份张(2)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三周的寒假一下子就哧溜滑过,任谁也无法把它拉回来。临走时娘在他的包里塞了一大包干花儿,这种小吃食,其实就是炸面片儿。娘说,咱这儿没有啥出名的吃食,只有粉皮最好,可是你们这些傻小子又不会做,所以还是带点儿干花儿吧,回学校给同学们尝尝也算是咱的心意。

走的那天是正月十一,雪零星地飘着,风很大。走到村口的大路边上,他一边搭着小裴的肩膀上摩托车一边对娘挥手说回去吧!娘说好,但却没有挪动脚步。摩托车过了小桥该拐弯的时候,他一回头,透过隐隐的雪幕看到娘还站在原地,频频挥手。他忽然鼻子一酸,很想喊小裴掉头回去。

火车上照例是挤得半死,好在很快就到洛城了,他得在这里换车。出站后签完中转,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广场边,心想着得找个地方吃碗洛城浆面条儿时,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正是吉芬!

“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她反问道:“应该是我问你啊!”他说我换车啊!她说我今天休息没事儿干,就随便溜达过来的。“你来这里等不到我怎么办?”“谁说要等你了?我就是来溜达溜达,再说,谁知道你来不来。”“正好,我要转的车还有三个小时才开,要不我就陪你视察一下?”她点了点头说那就恩准了吧。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过了两个路口后她才说:“有件事想跟你说一声,我的老板炒股票上瘾了,为了便于炒股他决定去深圳开餐馆,叫我也去深圳。”他有点儿吃惊:“你同意了吗?”她说基本上同意了。“什么时候走?”“还得几个月吧。”“这是好事啊,去深圳了你也炒炒股票,赚了大钱就自己开个馆子。”“炒股票得要钱呢,我哪里有……”话没说完,一辆小车忽地冲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退了两步。他还没有站稳,车子就“唰”的一声擦身而过。她赶紧松开他,在扬尘里尴尬地背过脸去。他的脸开始发热,心里突突地跳着,整个手臂都有些麻酥酥的感觉。

三个小时很快就溜达过去了。临进站时,她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他一看,里边是像云朵一样的吃食。她直接把东西塞进他的书包里,同时用极快的语速说:“这叫‘云头儿’,是洛城过年吃的东西,是店里大师傅专门做的。这是用面和柿饼合成两层,然后下锅炸出来的,象征着青云直上。”他说谢谢你,她说应该谢谢大师傅。两个人在进站口告别后,他被人流推着来到车门口,挤到一边拿出云头儿咬了一口,心里诧异柿饼原来也可以弄得这么好吃。直到开车铃声响起,列车员要收起上车的踏板了,他才如梦方醒,大呼小叫着冲上了车。

火车离站了好半天,他还是觉得麻酥酥的,而被牵过的那只手,明显比另一只要热一些。

轰轰隆隆的一宿,火车把他带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走进寝室后,他才明白带点儿特产小吃是多么的必要。返校的同学们一见面没别的,都是咋咋呼呼地串门拜晚年,还有就是分享吃食儿。他们房间桌子上摆着驴打滚、红肠、松子、榛子,还有玫瑰糖、辣椒酱和临武鸭、东江鱼,桌子下面还躺着两个硕大的榴莲。怪不得老生们都说,开学的头两天不必去食堂,你足不出户就有各地美食送上门来。他尝了榛子和玫瑰糖,正待发表权威评论时,忽见班长的身影经过,他赶忙出去打招呼。班长说正要找你呢,你快过来开开眼界吧!说着就把他拉到隔壁寝室。这个寝室成员来源复杂,桌子上摆的东西更是稀奇古怪。他挑最古怪的尝了两样,都是说不上来的奇香,他点头说哟西哟西。有人告诉他这是老鼠干,他不信,向班长投去了求证的目光。班长权威地点了点头算作肯定。不承想,他这点头相当于给张长弓的嗓子里捅进去一条老鼠尾巴,他一阵反胃,连叫快来点喝的压压,快快快!班长立即递给他一个小杯子,说是老北京酸豆汁,他咕咚一口灌了下去,却是一股发馊的酸臭,于是就更想吐了。这时不知是谁伸手递过来一小块面包,他抢过来一口吞了下去,才算没有当场喷薄而出。班长说,这里还有血蚶和鸡仔胎,要不来两口试试?他大叫着饶命饶命,举起双手逃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时,老三正在控诉内蒙古奶酪,说这东西伪装得细腻鲜嫩奶香醇厚,可吃起来腐烂酸臭真是活要人命,怪不得台湾人管这东西叫气死。一会儿老六回来了,他说在女生那里吃了湖南的槟榔,满嘴血红像食人兽不说,就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全身血管好像都开始收缩了。老七说,别人的美食可能是你的毒药,你相信这话了吧?幸好自己带的干花儿和云头儿没有被控诉。当然,云头儿他只拿出来了一小半,因为这里边有吉芬的祝福,这祝福需要缓释。

就像所有的繁华都得成为过往,所有的激动都得归于平淡一样,过年的气氛这么苟延了几天后,终于沉寂了下来。

小半个学期过去后,张长弓发现自己对机械工程其实并没有兴趣。没兴趣了,就是有人逼着也深入不进去,况且官方逼的手段也仅仅是考试,而应付考试正是他的强项——历史不断证明,给他两三个星期时间复习,不管什么课程准能考过。那次《材料力学》临考前十几天,他翻箱倒柜找课本未果,就只好去图书馆借。课本虽是借到了,但版本却不一样。就这条件,他还是毫无悬念地考了80多分,这让老毕很是佩服,说他是应试之神,是文曲星和武曲星转世合体。不过他这事迹在班里还不算最神,因为还有更神的——考高数的时候,那个成功混入校学生会的老潘,就是后来被唤作潘高干的,竟是连突击复习都兴趣缺缺。那天开考前,他对张长弓说,老大你的考卷先别写名字嘛,张长弓问为什么?他说干部的指示你照办就行。开考了,潘高干悠悠地在演算纸上推演着国计民生周易六爻,等到张长弓答完考题,正准备检查答案的一刹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潘高干趁老师不留神,神速把自己的白卷丢到张长弓桌子上,同时一把抓过张长弓的试卷,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后,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张长弓当时就惊呆了,又不敢声张,只好一边骂着老潘一边重做,但题没答完时间就到了。后来公布成绩,他这门课才得了不到70分,这是他入学以来的最低成绩了。事后,潘高干请他喝酒时埋怨说,你这个应试的快枪手,这次咋就那么磨叽,让我等得好生心烦!张长弓说,谁让你不早说明白了?你也不怕我答的卷子不及格?潘高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谁啊,不及格还有天理吗?我连这点识别能力都没有,能当上高干吗?张长弓摊了摊手,承认自己遇到大神了。

虽然不怎么听讲,但张长弓绝不是一个偷懒的学生,他怠慢了自己的必修课,省下的时间并没有用于招猫惹狗,而是去读课外书了。他先是读了几十本小说,然后又读起了经济管理。他认为,学工科将来当个工程师,并不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如果能做“让工程师发挥作用”的事情,才能算作大事。要做这种大事,就得学经济和管理。吴小苏也跟他说过,市场化是中国发展的必然方向,所以经济管理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他跟老六说,要想做大事,只学技术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学工科的还是得补充些经济管理知识才好。老六反驳说,如果经济学那么厉害,经济学院的岂不都牛得不像话了?张长弓说,也不能这么说,我认为有技术背景的人更能理解经济和管理,经济科班的人反而没有这种优势。老六点头表示认可。

有了这个认识后,两个人就常常去图书馆借财经书,还不时去经济学院蹭课。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投资理论,包括黄金、外汇、股票、期货,老六和他学得都很上心。几个月过去后,老六有点儿扛不住了,所以又苦读专业课做回好学生了,因为他自知没有张长弓那般不听课也能考高分的神功,也没有潘高干那般不爱学就干脆不学的狠劲儿。

这一段时间的猛学,使他认识到经济学就像所有的人文学科一样,谁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入门,但真能学出头的人却少之又少。老六不陪他学了,他就常去找吴小苏,他们两个是“室友”,找她也算是师出有名。她告诉他,得多读些经济学基础理论,入了门上了道了,再认真读些经典,慢慢你就能用经济学的视角来理解世界了。按照她开的书单,他读宏观经济学,读投资理论,读行为经济学;读厉以宁,读吴敬琏,也读亚当·斯密,读凯恩斯和曼昆。

通过读书和蹭课,他对“公司”这个耳熟能详的词儿有了深入的认识,认为公司制度是个了不起的发明。他还认为,商业比科技更能推动社会进步,如果一定把这两种不搭界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的话。他知道,古希腊人早已发明了蒸汽机的原型,但当时没有成熟的企业制度,所以该项伟大发明就沦落成了一个奇妙的玩具,直到18世纪,随着股份制的成熟,瓦特的冷凝器才使蒸汽机具有了实用意义。

就这样,张长弓成了股份制的崇尚者,认为它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智慧”。对于股票的炒买炒卖,他认识到这是证券市场对流动性的需要,要不这些股票转让给谁。吴小苏跟他说过,目前股份制的理论权威是北大的厉以宁教授,人称厉股份。其实之前他也读过厉老师的书,但只是泛读而已,没能弄明白老师的思想体系。巧的是,五一过后厉老师要来讲学,这是吴小苏告诉他的。因为入场券不易搞到,他一急就放出话来要抢吴小苏的票。她说,你这太不讲规则了吧,不过为了拯救你的堕落,我可以帮你找找。奇迹的是,她班上一个讨厌本专业的同学把票让给了张长弓。有点儿讽刺的是,那哥们喜欢的是物理学,他认为经济学的基本前提都是违背人性的,那些貌似高妙的理论其实都是沙滩起高楼而已,所以经济类学科中,会计和统计还算实用,别的都是瞎掰。这讲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厉老师的高明之处是能把枯燥的理论讲成大白话,在讲的过程中还善于用小故事解释大道理。自此,他言必称股份制,班上的同学也开始叫他“股份张”,就连科班的吴小苏也承认他读过的财经书挺多。

作为编外室友,张长弓和吴小苏见面的次数比恋人还多,说不上是谁爱主动找谁。不过两个人更像是哥儿们,她喜欢听他讲乡下和工地上的事情,也总是能给出角度独特的点评,常常让他备受启发。有时她会笑称要嫁给他,他说也好我正想吃天鹅肉;有时他会作势说要抱抱她,她说正好我也需要一个熊抱。她虽然一贯以温婉知性示人,但在他面前却常常是没心没肺:有一次她忽然说自己从小就担心男生骑车会伤着某部位,问他是这样吗?他惊得下巴都快掉到裤裆里了,脱口撒谎说自己不会骑车所以不知道,她放肆地笑道你不招就算了,反正以后会有人告诉我的!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无话不谈,但却是只述不作,只说不练,淳朴却不简单,黏糊而不暧昧。迷上经济学以后,两人谈论的话题就更多了,双方都觉着患上了某种依赖症。他们这算是纯友谊的男女同学,还是可以忽略性别的中性朋友?或者是可以相互激发潜力或者交流能量的异性玩伴?他不知道,反正他觉得和她相处时,自己不需要情商也不需要智慧,往往是两个人胡扯一通道别之后,自己打道回府的路上都想哼朝阳沟。他不想知道未来,只知道有她相伴很开心。

不过自诩理性的他,时常会警告自己只能和她自由行走,不能在某个地方驻足停留,因为还有吉芬呢。不过,吉芬又是自己的谁呢……这算是脚踏两只船吗?当他把自己的担心讲给老潘时,这小子笑得岔了气,说你这连半只船都没有踩上呢就矫情成这样,你这小子真的真的真的只是虚长我两岁,白活了白活了,马齿徒增而已!

徒增就徒增吧。反正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就是自在随性,很有些亲人般的默契和鱼水情谊……他知道鱼水不是形容这个的,但他很是想用这个词儿。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吉芬,但她那么远,来往两地的鸿雁又帮他们传不了几片尺素,而且他连一个情字也写不进信里去,按老潘的说法,这叫思春马达在空转,又费脑子又费电。

空转的日子过得飞快,一个学期短短四个多月,读几本书,吹几场牛,应付几次考试就出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