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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为了感谢那道光,我学会了让自己发亮

风间画骨,水底写心。

佛门无门,我们都在其中。

菩提千年,这里是我最美的缘。

在络绎不绝的游人眼里,西藏山南地区加查县是个非常小的县城。那里只有一条街道、一所学校、一间网吧以及若干个小店。当然,还有那座早已落败的琼果杰寺和举世闻名、头盖骨形状的、能够看到人前世今生的圣湖——拉姆拉措。

琼果杰在汉语中意为三条河、四座山的交汇地,传说这三条河发源于四周的四座神山,而这四座神山又都是藏传佛教的女护法神班丹拉姆的头发所化。当年处在激烈的教派斗争中的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寻访到拉姆拉错,认定它是班丹拉姆灵魂所系之处。于是,他在1509年修建了琼果杰寺,每年的夏秋之季都来寺庙里修行。不仅如此,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还赋予了拉姆拉措极为特别的宗教含义。他67岁圆寂后,银质的灵塔建于哲蚌寺,虽然法体几经搬移,却始终面向拉姆拉措的方向。

琼果杰地呈八瓣莲花形,天现如意法轮之像,是一块福田妙地。顺着山谷前行,似走在花瓣的纹路上,远远看去像是到了路的尽头。可真待走过去,一转弯,却又是另一条绵延的小路,引人望向山的更深处。每一个路口,都有五彩经幡在风中飘扬,仔细听,便能听到它们的吟唱。阿妈说,我们的草原上曾经盛开着13种吉祥花朵。虽然我未曾亲眼见过,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层又一层的花浪覆盖着整个山坡。在阳光下,一定是在阳光下,它们闪烁着丝绸般的光芒。也会有飞鸟停歇在花朵中的玛尼堆旁,人来、人走,都跟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惜的是,当年修建在万花丛中、占地面积达4000平方米的琼果杰寺,如今只剩下两间破败的小殿。我喜欢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在风雨中依然残存挺立的墙壁,好像能够触摸到一卷卷经书。那里有一些声音,绵绵不绝,倔强得仿佛一股静电,又似一颗眼泪,从我的指尖一直流进心里。

加查盛产药材,有上好的雪莲、藏红花和虫草。每年到了挖虫草的季节,当地人就会上山采挖,家里只留下老人和孩子。那个时候山上四处都是挖虫草的族人搭建起来的临时帐篷,极为热闹。其实,挖虫草也是必须要遵守历史习惯的。本地人可以在本地的草场挖,但要去到其他地方的草场,就有很多规矩。比如说,为了公平,必须要等当地人挖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挖。当地的干部每天也都会去巡山,负责看管大家不得提前跨界,以避免发生不必要的纠纷。

虫草的季节一过,许多像我这样的善男信女就会来到加查,大多数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圣洁、孤独、宁静的神湖,拉姆拉错。

拉姆在藏语里的意思是仙女、女神,拉姆拉错意为吉祥天母湖、圣母湖,是吉祥天母班丹拉姆的头颅所化,是天母灵魂的依凭之所,因此,她也被叫做卓玛湖。不过,我还是觉得拉姆拉措这个名字更好听。好像在说:“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纯洁,永远倔强,永远热泪盈眶。”

班丹拉姆,原是藏传佛教的女护法神,意为吉祥天女,一般会显现两种相:威猛相和温和相。最初,她是印度婆罗门教的主神,后被藏传佛教吸收为护法神和世界欲愿之主。公元7世纪中,松赞干布在拉萨修建了大昭寺,专门请了印度女神吉祥天女坐镇大昭寺三楼的护法神殿。西藏人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吉祥天女取了个藏族名字:班丹拉姆。她不仅是燃灯佛和释迦牟尼佛的护法神,也是整个藏区、特别是拉萨的护法神,同时还是达赖喇嘛和格鲁派的护法神。

站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峰上向远处望去,天蓝得比蓝还要蓝,四周的山岗在蓝天下遥不可及。拉姆拉错周围俊峰环峙,像一块头盖骨形状的镜子,镶嵌在群峰环视之下。单纯,是一朵花、一片云,无依无靠。她就在你前面,也可能在你后面,让你无法分辨清楚方向,却在仰望蓝天或回望来路的某一刻,真真地看到那前世、今生与来世的影像。一切都在瞬间安静了下来,唯一无法安静的,是胸膛里那颗隐约跳动着的心。她知晓每个人的前世与未来——去神湖朝拜的人,只要虔诚地向湖中凝望,湖面就能显示出各种景象,启示未来的命运。人心,就像这纯净的圣湖。每个想看透别人私心的人,最终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样子。

我记得齐秦、齐豫唱过一首歌《一面湖水》。唱歌的人声音高亢又单薄,曲调婉转、苍凉,满是忧伤。像一段寂寞的天籁,从很久以前传来。

有人说,高山上的一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是否可以用记住彼此名字的方式去记住一面湖?是否可以记住,苍山负雪,浮生未歇?

因为朝阳之光和氤氲的黄色云朵,

因为动物踏过扬起的尘土,

就连荒芜的地方都显得这样生机勃勃,

你说这世界,多美好。

玛尼干戈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充满西部电影的味道,天生就带着铁马铮铮的声音。它的藏语意思是堆积着嘛呢石、飘扬着风马旗的地方,是朝圣路上的指引。它是四川甘孜州德格县的辖乡:一个神秘又凄美的地方。从古至今,这里始终是一个驿站,川藏道班的起点,连接云南、青海的重要枢纽,也是古代茶马古道的重镇。

事实上,玛尼干戈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可一世,它是一个很小的土黄色小乡镇,没有柏油路,只有一条土路,几排藏式平房。满街都是四处溜达的、小牛犊大的藏獒,虽然叫声低沉浑厚,性情却很温顺。倒是那些被拴住的体型较小的狗,凶猛异常,不可靠近。大街上来往穿梭的是典型的康巴汉子,魁梧俊朗、皮肤黝黑,一头长发用红色头绳扎起来,身上挂着长长的藏刀,威风地骑在马背上飞驰。忽地奔腾而至,又一阵风般消失不见。每当采购、喝酒、唱歌或进行各种社交时,他们就把马拴在木柱上,躬身挤进低矮热闹的藏屋里。

这里的藏族人热情朴实而友好,我曾被街上陌生的人邀请到家中喝甜茶,吃风干的牦牛肉,坐在氆氇上听女主人唱好听的藏歌。那歌声飘向周围的草甸、旁边的新路海,以及并不遥远的雀儿山的雪峰之巅……

时间的轮轴行走不息,而宁静又凌乱的玛尼干戈却始终遵循着长久不变的生活节奏。从容入世,清淡出尘。

百度百科里这样说:“牦牛是高寒地区的特有牛种,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除人类之外)哺乳动物,主要产于中国青藏高原海拔3000米以上地区。牦牛因适应高寒生态条件,耐粗、耐劳,善走陡坡险路、雪山沼泽,能游渡江河激流,并能避开陷阱择路而行,可作旅游者的前导,故有‘高原之舟’之称。牦牛全身都是宝。藏族人民衣食住行烧耕都离不开它。人们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烧牦牛粪。《吕氏春秋》中记载称:‘肉之美者,牦象之肉’。它的毛可做衣服或帐篷,皮是制革的好材料。它既可用于农耕,又可在高原作运输工具。牦牛还有识途的本领,善走险路和沼泽地。”

牦牛是温柔、善良又羞涩的兽,会躲开心有杂念的人类。若你静下心来,慢慢靠近它、抚慰它,并与之交谈,你就会看到它的眼睛。有时候生命中最纯真的那一面,是动物给予我们的。

不是每一座圣湖都能被称为“雍错”。藏语雍错的意思是,碧玉似的湖。在西藏,只有五座湖有资格被叫做“雍错”:羊卓雍错,玛旁雍错,普姆雍措,当惹雍错,拿日雍措。

传说很久以前,在羊卓雍错边上有一个叫白地的村子,村里住着一位非常美丽善良的姑娘。农奴主看上了她,心生歹意。可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不愿意嫁入农奴主家。一天晚上,农奴主趁姑娘在湖里洗澡之时,将她抱出水面想要霸占她,却被云端的仙女打死。死去的农奴主仍然死死地抱着姑娘不放,于是两人沉入了湖底。第二天清晨,湖中便飞出了一只白色的鸟,村里的人说那是姑娘的化身。从此之后,羊卓雍错的水面上,时常有鸟儿划过。

羊卓雍错的湖水,是永难平静的天空。云来为雨,云去艳阳。光照之下,彩虹便架起桥。看似偶然,却渗透着宿命的味道。你以为的归宿,其实只是过渡。而你以为的过渡,也许才是归宿。每次站在羊湖边,顶着凛凛的风,都觉得其实我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勇敢。

你知道的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百年之后,有你没了我。

晚间7点,八廓街仍有卖菜的藏农,布达拉宫前仍有转经的圣徒。他们心中有神明,内里有力量,没有强烈欲求成功的目的,淡淡地、真实地生活,做自己。夕阳下的城市因为质朴而显得格外美好,无需物质佐证存在的价值。

千年拉萨城,源头在八廓。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把八廓街称为“拉萨”,穿梭在弯弯曲曲的狭窄小巷子中,斑驳的石墙,如同满是皱纹的脸,饱经风霜,又独具味道。那一扇扇梯形带黑框装饰的窗户,如同一只只充满智慧的眼睛,淡定从容,看你来我往,看云卷云舒,透过日升月落,细数八廓街鲜为人知的记忆。

我生命里的全部爱,都肆无忌惮地挥洒给了西藏的每一寸土地。而我也始终认为,在西藏,一定有一个地方是为我而存在的,直到我去了赛卡古托,并以它为原型写了一部名为《坛城》的小说。这个有故事的寺庙九百年来风雨中的驻守,要等的,或许就是我这般、要借用它来讲一个故事的人。

赛卡古托在西藏山南洛扎县,这里有厚重的历史、亲切的喇嘛、精美绝伦的壁画。1080年前后,玛尔巴为了驱除魔障,出资让他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为自己的公子达玛多德修建一座公子塔。米拉日巴用了六年时间,最终修筑了赛卡古托和碉楼下的噶哇久尼殿。赛卡古托的汉语意思是“九层公子堡”,看外形,很像碉堡,结构与雍布拉康极为相似,一共九层。石墙到顶,四面开窗,上覆金顶。一、二层是地下室和储藏室。三、四、五、六、七层为从古保留至今的建筑。八、九层是1985年重建的。除一、二两层外,其他各层都供奉了佛像。三层西面五尊佛,东面六尊佛,正中的主尊是玛巴大师、底洛巴、那若巴、玛巴、米拉日巴。东小偏厢是玛巴的修行房,房内遍是壁画。四层有米拉日巴尊者与蒙古人的图案。楼梯在各层都占了相当大的面积,梯道左右相错、上下相通,十分陡立。顶层金顶有佛,尺许屋檐,绕三圈能不入六道轮回,常有虔诚的朝圣者大胆绕檐数周。

2012年10月,我一路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开了十几天车,来到赛卡古托。望向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就是我心里要找的地方。我凝视着这座沉睡着的寺庙。风吹塔铃响,殿宇里亮着微弱的灯火。它散发着不知是谁赠予的悲慈,独自徜徉于故事之外。那古老矗立的姿态,仿若整个命理的叙述。所有躁动在瞬间平复,一切都归于沉寂。静,是值得景仰的,它能产生不同于惯性的思想。人若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思想便会弃身体而去。

我毫不犹豫地爬上塔的第九层,打算饶塔三匝。四方形塔顶,金碧辉煌。外沿没有拦挡与围墙,仅尺许宽,稍有不慎便会有高空坠落的危险。我吸了一口气,端正身体,稳稳当当地踏了出去。而后,我举起双手,死死扒住屋檐下面的一根细细的钢绳,慢慢地走。山风呼啸,似乎要将躯体吹散。我摇晃得很厉害,身体摇摇欲坠,脚下也软了起来。

稳住身体,定住神,把心放空,不可以有杂念。要坦荡,忠于你的心。要信,而且持之以恒。要用宽和对抗锐利。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夹在风里,在耳边呼啸而过。可并没有什么人。

我原地站定,不再向前移动脚步,让身体保持平衡,更加牢靠地抓住钢绳。而后,闭上眼,听风的节奏。几分钟后,我重新向前跨出了一步。佛祖。我心想,人世深厚,尘世好难,尽数不能参透。要爱恨随心、至情至性,还要寡淡无争、作人间淤泥上的一计青莲。这个世界清欢有味,难见几个人能够自在地醉,又有多少人懂得世间的甘苦滋味。过去我在城市里,也是常常叩拜佛祖的。可时常燃了香,忘了想。看来,我这个寻常女子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只不过是佛祖的一颗指尖砂,大抵逃不过轮回。轮回的都是宿命,这一世,又禁得起几翻辗转。真真在这样高悬于空中、随时触摸着死亡的转经台上走三匝,便能脱身于六道轮回之外吗?我只祈愿无量欢喜,六时吉祥。

三匝之后,我稳稳地踏在了相对安全的地上,脚踏实地的感觉让身体和灵魂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事,人世的荒诞无稽、脸孔百态,太多都无法持之以恒。苦执有之,爱欲扰之,悲喜加之。我跌坐在地上,在杜康大殿磕长头时回流到心里的泪,肆无忌惮地自眼眶涌出。

几年前第一次到色达,是个秋季,我刚从一段疲惫的感情中挣脱出来。那次我开了一天车,抵达色达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筋疲力尽,连住处都懒得找。不如就睡在车里吧。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塞了一车的杂物,放平座椅、打开天窗,看色达的夜。高原的夜是冷的,空气又稀薄。本已是昏昏欲睡,不经意抬了一下眼皮,以为是睡前的最后一眼,竟看到了漫天星光。那片幽兰的天空何等阔气啊,把闪闪发光的宝石一直镶到了天边。

我跳下车去,一时间忘记了凛冽的寒。天雨流芳,这般光景能几何。我的心似乎抽紧了一下,但马上就舒缓了下来。缘起珍惜,缘灭珍重,瞬间即永恒。不求无愧于己,但求无愧于心。能过个平生安稳多好,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用情如流水。你看这时光,不急不缓,不前不后。

四季轮回与生命之光,是多么微妙的事。

松格玛尼石经城这个名字,恐怕就算是一再探访川藏的旅者也大都不知道。它在四川甘孜州石渠县阿日扎乡东北约30公里处,据说建于公元11世纪格萨尔王时期,但无从考证。石经城南北宽47米,东西长73米,城外墙高10米,城中心主体部分最高处为14.5米,建筑平面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整个石经城全部由嘛呢石片层层码放堆建而成,没有任何支撑框架,也未使用过黏合材料,用石千万块,石片间充满了不规则的缝隙,但历经千年而不倒,直到现在也仍在堆砌中。

传说,在格萨尔王时代,格萨尔王军师的儿子和甲察之兄在霍岭之战中被措通出卖,战死在此地,为了让死者的亡灵得到安息,便就地建起了佛塔和嘛呢石。百姓们缅怀格萨尔王的功绩,不断来此朝觐,嘛呢石也就越堆越高,最后形成了石经城。那一片片嘛呢石上刻绘最多的,是格萨尔王像和六字真言。

与松格玛尼的宏伟壮观相比,它更是神秘的。因为尽管千年以来无数玛尼石被不断堆积上去,但石经城却从未“长高”过。据说这是由于石头的重量使地面不堪重负而下沉。但它地面的部分有多高,地下的部分就有多深,地下的高度跟地上保持着惊人一致,这在建筑学上是很难解释的。然而,从城内迷宫一样的狭窄过道和城所朝向的方位等迹象来看,这不像是一座随意堆砌出来的城,而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设计和布局。可它究竟始建于何时、由谁而建,却成了千年未解之谜。很多人猜测,格萨尔王定是将灵魂寄居在了这里。于是,这座千年不倒的石经城,也就成了格萨尔王的寄魂城。

因为鲜为人知晓,所以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当地朝圣、转经的藏族人。没有闪光灯、摄影师,也没有喧嚣熙攘。它始终保持着千年不变的姿态。转经的人们也始终绕着它一圈圈、一年年,却不知眼前这座令人惊叹的城,有着怎样的辉煌。它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它存在的意义。

你看,在无人或少人的静谧之地,历史从来都是另一副模样。在寻常中饱含着好看。

在西藏,所有雪山都有神明的姓氏,有或刚强或柔美的性别。它们威严耸立,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而所有湖边的石头都是神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某块骨骼。可你看,神明们时常激动不已,扭动着身体剧烈地舞蹈。对藏族人来说,也是欢悦,也是伤害。就好像即使景色再宜人,也阻止不了太阳的沉落。

紧挨着西藏那曲比如县多多卡天葬台的,是一座名叫达木寺的小寺庙。看上去它小得那样不起眼,但内里却充满秘密。据说当年文成公主进藏途经此处,认为此地是福地,便委托伦布在此修建了达木寺。并由活佛主持,实行天葬。

他们的现在,是我们的将来。我们的现在,是他们的过去。

全世界有那么多的宫殿、庙宇,可大部分都死了。它们当中幸运一些的变成了博物馆,还有一些则成了废墟或干脆荡然无存,只空留下一个被后人念想的名字。但布达拉宫却始终活着,作为一个民族的精神载体呼吸着。

我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大概是10年前,那个时候拉萨还没有那么多游人,也还没被“文明”之光普照,很是安静。北京东路不像现在那么宽,虽然脏乱差,却渗透着质朴的气息。那一天,天空很坦白,阳光很大气。布达拉宫被强烈的太阳照得通体发光。我站在它的脚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我想,我走了这么远,只是为了看它一眼啊。

高原上的风将离我不远处一对年轻情侣的对话送进了我的耳朵。“你爱我吗?”“爱。”“有多爱?”“我愿意对着布达拉宫发誓,此生如果还有人比我更爱你,我愿变成瞎子,从此再无法领略美景。”“那你会比爱布达拉宫更爱我吗?”“当然会,布达拉宫对我来说是突如其来、无法抗拒的美和震撼,但我只能观想。而我对你,蓄谋已久。”

好一段情意绵长。我微笑着离开,唯恐惊扰了这圣殿之下的誓言。

布达拉宫,感谢你让我做了一个满意的梦,还你平静如初。

天路的尽头不一定是天边,有可能是岸边。这个世界的广度和深度,远远超过我们视野所能及。蓝天衬着冰山倒映在湖面上,纯净、艳丽,恍若隔世。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偏爱没有禁忌的角落,我们在景色最美的地方遇到了最好的天气和最完美的同伴,那是柔软的心滋养出来的果实,禁不起刻意安排。

我望着这片辽阔的世界,山脚下冰封的湖面沉寂依然,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心底深处涌出来,险些就要流出眼泪来。这些年,我默默欣赏着的那些灵魂,都渐渐地以不同的形式来与我相会了。干净的天空用柔软洁净的云朵擦拭着人们心中对灵性的质疑。很多时候,活着并不需要目标和旅程,只要把眼睛放在心上,再把心放进自然里,享受光。

后来,为了感谢那道光,我学会了让自己发亮。

绵延的珠峰山间峡谷,茕茕挺拔的旷野烟树让人的心瞬间就堕入幻景当中,照见了色彩。峡谷深处,自山顶至山脚,土黄色一泄而下。间或拐一个弯,便能看见三两户人家,眼前是荒树几株,背后是千丈悬崖,抬头只见一线天。一念绝壁,一念落花,脉望青峦,时光空寂,浮生若梦安载道,万物皆相续归一,人心亦不复过往。

半山腰上、山尖上,屹立着废弃的古堡,如一柄柄利剑拔地而起,诉说着过往。只有故事,才能让人不设防地打开心怀,接受一切。要懂得生必须先明白死,想要开始必先结束。否则对结束与死亡的畏惧会让人无法彻底拥抱生与死。我真想知道这条山路到底有多长。在这样的深山里,沟套沟、壑接壑,随便一个转弯就拐进一条沟里,一天也走不到头。两边的山高耸入云,但又挨得极近,有些地方用圆木一搭,便可连接两岸。我闭上眼睛,让心神匍匐于地,深邃静谧,祭拜本真的光。

雪山之白,天空之蓝,这是藏族人离不开的颜色。棕红肤色的藏族牧民养了很多牦牛,山崖上有修行用的禅洞。你也可以随时呆在你想呆的任何地方,礼佛、诵经、阅读、闭门、静思,又或者到寺院里听上师讲经。深山里的寺院,清斋持戒,那种沉静,不是取消声音的存在,相反的,它验证了声音的本质状态——来自天地之间的回响。

人在城市里,总是不能见到完整的自己,于是执着于找寻生命中的那面镜子,与自己相遇。可人是充满变量的动物,不能幻想一个永恒不变的匹配对象,来缝合失落的另一半自己。或许只有在深山寺院中、人迹罕至地,才能听到来自天地与内心的安静对话。

在川西高原,除了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还有一处更为偏远的山区谷地,那里同样孕育着一座宁玛派藏传佛学院,全名叫亚青乌金林寺。亚青寺建于1985年,是近些年才快速繁荣起来的佛学院。较色达相比,这里由于地理位置更偏僻、自然环境也更恶劣,所以显得格外隐秘低调。而对于僧侣们来说,修行的条件也艰苦得多。

亚青寺建在章台大草原中央、四面环山的草原湿地上,河流清澈,海拔4000米以上,即便是盛夏季节也能见到皑皑大雪。虽说这里是一座寺庙,但常住人口数量远远大于一个小镇子,修行的僧人多达两万多人,大部分修行者的房屋都是绕昌曲河自行修建的。他们以河为界分为扎巴(出家男众)和觉母(出家女众)两个区域。僧舍区与寺庙有吊桥相连,僧侣们每日都往返于昌曲河两岸。

于是,便有了一座城围绕着一座庙、一座庙守护着一座城的交错包容。每当清晨或落日,自山顶俯瞰下来,阳光透过疏密无序的云层,斑斑点点地散落在河谷之间,纵横的河水便闪烁着金色的波光。炊烟弥漫,僧尼们在房屋间穿梭,诵经之声随着风袅袅盘旋上升,犹如天籁,动人心弦。虽是佛国,因了这炊烟,竟也似识人间烟火的斑斓。

亚青寺的僧舍,说是叫房子,实际上是用几块木板、黄泥或者帆布搭建起来的低矮棚屋,不要说御寒,就连正常起居都非常艰难。冬日里,僧侣们会一直坐在棚屋里打坐,长达百日。待到夏日,他们便抓紧一切时间修复被严冬撕扯成破烂的小屋。一切物质条件在这里被降到最低,但就算是极度的苦寒,也仍旧没有阻挡住前来修行的僧人、觉母的赤诚之心。当然,也有一些修行者因忍受不了亚青恶劣的气候和艰苦的生活条件而离开,但终究还是越来越多的人留了下来。虽然生存条件恶劣,但修行者们并不孤独。因为学院允许家人随时来探望,因此修行对他们来说,充满了希望。

他们在这里修行,日日冥想,在学堂上、山坡上、河谷边。只要你想,任何地方、任何地点,都可以坐下来,随时打坐冥想。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每当我经过他们身边时,总会放轻脚步,生怕打扰了他们。

有一次我在小商店里买饮料,跟当地修行的一位小觉母聊起天来。她说学院每月会给她发300元左右的生活费,而她则为学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这些钱可以在生活区的小商店里购买生活必需品和食物。“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生活了,还有一些更为贫苦的僧人,他们一天的开销也只有几块钱,日子过得异常清贫。”小觉母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边喝边说:“我特别爱喝可乐,但是太贵了,一瓶要3块多钱,我得省着点,慢慢喝。”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通俗史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盛装的古代女子和一位貂帽衣裘的伟岸男子执手相看,立于两人背后的,是很多恭敬的随从。那幅图讲的就是文成公主和亲的故事。这大概是我10岁左右的年纪,牢牢印在心里的爱情故事。当然,童话里的爱情故事都有一个happy ending,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慢慢长大之后,我知道了尺尊公主,还知道了文成公主是被她排挤后,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嫁给了松赞干布。可那个松赞干布不过30出头便英年早逝,留下文成公主孤独地在西藏这片土地上活了将近40年。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西藏的山南地区,看到了雍布拉康,才搞清楚,文成公主抵藏后,居住的第一站并不是拉萨,而是雍布拉康。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雍布拉康,倒不是因为它辉煌的历史,而是因为这个读上去相当好听又气势磅礴的名字。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听上去,好像这名字里装得满满的,都是故事。在西藏,因为名字的缘故而喜欢上一个地点,在我的概念里是有一些的。比方希夏邦马、纳木那尼,雍布拉康也是其中之一。

而它绝不只是徒有虚名,它的历史比名字更壮阔。雍布拉康是第一代吐蕃赞布于公元前2世纪建造的王宫,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宫殿,以后西藏的宫殿都是以它为原型修建起来的。而藏史上第一部经书《百拜忏悔经》传说就是天降神授,落在居住在雍布拉康的吐蕃王统二十八代赞布拉脱脱聂赞身边的。菩萨在传了经书后还说道:在你以后五代,将有一个懂得这圣物的子孙出现。而菩萨所说的五代后的子孙,便是松赞干布。

雍布拉康其实并不高,只有海拔3700米,但因周围都是农田,又建在扎西次仁山头居高临下的位置,远远望过去,才觉得很是孤高,让人瞩目。5月的西藏云还很少,扎西次仁山上挂满了经幡,层层叠叠,随风飘扬。站在山顶白炽的日光下,抬起头便可直抵蓝天,低下头就能看宫殿下的勃勃生机:田边的沟渠泛着鱼鳞似的银光,一些光着膀子的农夫弯腰劳作在田地里,野鸟从碧空中掠过。我时常想,当年的文成公主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会不会想起长安、霸陵,以及家乡的一切?多年前那个出塞的昭君留下了琵琶曲,那文成公主呢?

或许是泽被永世的文明。一些撰写山南地区的文化书籍如《山南民间传说》《山南谚语》《山南歌谣》中,却处处都能寻见她的影子。

在山南,至今仍有藏族人说,他们吃的粮食、炒菜用的盐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叶,都是文成公主带来的;他们的纺织、木工等技术是跟随公主而来的匠人教会的。我看过一些文献记载说,吐蕃的农业技术非常粗疏,再加上自然条件的恶劣,导致水土流失很快。而汉族的农业技术传入后,吐蕃人开始挖畦沟,使得田野间阡陌纵横,农作物的产量也大大提高。

用另一种方式说,现在我站在雍布拉康山顶上俯瞰着的每一寸文明,都源于文成公主所带来的一切。

有时候,历史本身比文献更懂得如何纪念一个人。

有光的地方,就可以绘画。

画一幅,神的孩子,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