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与浪漫主义邂逅
1828年,安徒生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说——《1828—1829年从霍尔门运河到阿迈厄岛东端的徒步旅行》(简称《徒步旅行》),这本书的灵感来自于安徒生去克里斯钦港拜访穆勒时要经过的那条小路。那时期末考试将近,他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在文加德斯特拉德的阁楼里写书。1828年10月,他成为皇家卫队的一名新兵,穿着从二手货商人那里买来的破破旧旧又不太合身的军服,戴着又高又硬的军帽,骄傲地行走于奥斯特盖德大街。因此,《徒步旅行》这本书基本上依据他的个人故事而写,既有一个作家被夹在梦想和学校教育之间的挣扎和成长,也有一个士兵在军营的生活点滴。故事发生于1829年除夕夜,距离新年还有几个小时,主人公突然出现,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作家,于是他开始一段寻求处女作素材的旅程。他穿过哥本哈根市,来到会背诵《哈姆雷特》的尼古拉教堂塔楼,戴上魔镜,穿上七里格靴,遇到说拉丁语的巨人,穿过克里斯钦港大桥,最后来到阿迈厄岛。旅程的终点是地狱,地狱之中到处都是校长。这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时而惊心,时而滑稽,这样的风格在当时并不多见,它体现的是一个年轻作家深不可测的创作潜力以及无穷无尽的勇气,他无拘无束,放任“诗歌恶魔”纵情驰骋,也那样无所畏惧,任何体裁、格式在他笔端体现、融合,最后变得鲜活。这部作品在当时广为流传,却并未受到太多评论家的欣赏,他们以“儿童病”来评价此书,认为它不过就是一本猎奇有余而真实不足的玩偶之作,确实,这本书读起来十分拗口,且到处都是引用与手法不甚高明的模仿,但是当你耐心将它读完,你会发现这本书的可贵之处。
全书共有14章,前13章是正文部分,第14章只有一些感叹号和破折号。看似不是结尾的结尾正是作者的深意所在,把无尽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在第13章中,主人公站在阿迈厄岛东岸的水里,准备乘船去萨尔霍姆岛,被一个扮成人鱼的评论家抓住,“魔镜掉入大海,被人鱼带走。我独自站在岸边,不知所措。突然,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给这本书一个完美结局”。主人公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却被评论家的话惊醒:“你已经给了它一个完美的名字:《到阿迈厄岛东端的徒步之旅》。”这就是第14章的目的所在,当读者回看,他的想法和感受就是最后的结局,若读者始终不甚理解,那么主人公就会说:“这最后的一章算是我欠您的,如果可以,非常欢迎您能赏光来我家听我把结局讲给您听。每天8点到9点我都在家,如果女士到访,我随时恭候!”这样的结局实在出人意料,从内容上看,这本小说写得是一个作家的成长故事,属于教育小说类型,却与典型的教育小说不同,他没有俗套的完美结局,而是巧妙的留白,这对那些中规中矩又追求美好结局的小说创作模式无疑是一种挑战。丹麦批评家乔治·布兰迪斯也曾对此进行抨击,他对整个19世纪的丹麦文学几乎都持批判态度,虽然安徒生的这部作品已经跳出传统教育小说的模式,但仍没有被他看好。因为,这本小说并不是安徒生鬼马天才的想象力的充分发挥,也没有继承前几部作品的肆无忌惮,这多少让人有点失望。但是,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部作品中所具有的“勇气”。所谓“勇气”,是布兰迪斯一直追求的境界:“作家应当毫无畏惧地表达其独特艺术思想。”
这本小说全名为《1828—1829年从霍尔门运河到阿迈厄岛东端的徒步之旅》,从字面上看,它的时间跨度应当有两年,可实际上,作者只写了1828年除夕夜到1829年新年第一天之间5到6个小时之间的事。显然,这本书有些名不副实,这个恶作剧式的题目恰恰是作者浪漫主义的体现。在书的开头,主人公为了寻找创作素材前往阿迈厄岛,途径大海,要过海就必须先过桥,那么他就要做一个决定,到底走哪座桥。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人们常走的、平坦安全的科尼珀尔斯伯罗桥,二是非常有创意的波西米亚人建造的兰奇伯罗桥。一个代表理智,一个代表情感,两者之间的选择是安徒生当时所面临的必然选择。女神赫洛伊斯站在科尼珀尔斯伯罗桥上召唤他,但他还是选择了前途未卜的兰奇伯罗桥,坦途人生非他所求,充满刺激与未知的探险之旅才是他的追求。在这里,浪漫主义再次得以体现。
在《徒步之旅》中,主人公将教育称作“加入浪漫主义俱乐部的考试”。小说集中许多观点、格式、引用等,其意图在于向读者说明,这个作者已经按照浪漫主义的标准反思自己的灵魂,确立自己的梦想,发挥自由的想象力,为未来的作家之路做好了准备,在阿迈厄岛上,他受到洗礼,意识到追求自由与艺术价值的必要。在整本书中,阿迈厄岛是一个充满神奇力量的舞台,在这里有无数拥有魔力的幽灵、巨人和灵兽,它们看似都毫无关系,却都与作者本人的人格相关。通过这些文字,你会发现作者的孩童本性,他以玩笑式的口吻叙述故事,俨然一个不知愁的少年。另外,他同书中主人公一样喜欢用夸张的装扮掩饰自己的虚弱与忧郁,整本小说就像是当时教育制度的镜像,从中可见安徒生生活在一个如何混乱又充满矛盾的环境中,一个年纪轻轻又出身低微的年轻作家初登文坛面临着梦想与现实的矛盾困境,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带给他莫大的压迫感,也激发了他必胜的决心,从书中也可看出安徒生性格中的黑暗面,自大与自卑同在,且空虚与忧郁共存。但总体来说,安徒生在这本书中塑造的是一个积极向前不畏艰险的角色,字里行间渗透了他的年少轻狂,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部作品不再是一挥而就的草率之作,而是经过一番思索和设计创作的作品,他企图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他的作品也难免受到他那极度空虚与目空一切的性格影响成为文学界的异端分子。在《徒步之旅》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我的第一步,人们会因此认识我,赞赏也好,鄙夷也罢,毕竟他们认识了我。”
的确如他所愿,1828年到1830年这段时间,安徒生的名气不断提升,1829年到1830年,《徒步之旅》在丹麦广为流传。在《徒步之旅》中,有一段老狐狸与小狐狸之间的对话,小狐狸准备外出追寻自己的未来,老狐狸忠告说:“对于你即将进入的圈子,我只想说一句,永远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身上,只有那些看着漂亮却没什么头脑的才会把巢筑在高处。”这也是他个人遵循的信念,他靠着《徒步之旅》获得一些地位,也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羽毛被人赏识,可这些羽毛仅是身外之物,而且本身并不属于他。这部小说确实为他收获了更多的读者与观众,但同时也带来了评论家的不满,因为这部作品中不可忽视的狂妄自大的成分以及他字里行间对那些评论家的嘲讽与批评,比如第8章和第9章中的“诗庙”,那本应是神圣清净之地,却遍布青蛙与寄生虫,“这些畜生告诉我,它们是最无知的评论家”。
23岁的安徒生第一次创作小说,这本小说荒诞而极尽嘲讽地嘲笑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以及将他们奉为圭臬的追捧者,他追求自由,且不拘一格,在文学的世界里畅快而行,有着所向披靡的勇气和不畏批评的决心,他不是简单地屈服于自己内心的“恶魔”,而是利用它、驱使它,帮助自己实现梦想。虽然《徒步之旅》看起来飘忽不定且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落脚点,而且有些卖弄,但通读全书,你一定可以发现它的独特之处。诚如B.S.英吉曼在1828年的一封信中所说:“如果不看完,你根本就无法对它做出正确判断。”
1829年4月底,安徒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步戏剧作品——《尼古拉塔楼上的爱情——戏院的顶层观众说什么》。这部作品从观众的反应来看取得空前的成功,演出之日,皇家剧院的人流量大增、骚动不断,甚至需要卫兵把守入口以维持廉价座位区的秩序。而顶楼座位区除了雅座,还有专门留给大臣、官员的座位,也有留给商人、工匠、学生、作家和其他对艺术略知一二的市民的长座椅。鼓掌欢呼是大多数顶楼座位观众表达自己喜爱之情最直接的方式。一部戏剧是否受到喜爱,从这些观众的反应就可以直接看出。安徒生作品的第一次亮相,观众的反应如何呢?应该说,安徒生是十分聪明的,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做足功课——为许多学生和士兵在顶楼预留座位,可想而知这些观众是如何的情绪高涨、欢呼不断。第一次受到如此鼓舞,安徒生兴奋不已,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他跑出剧院,穿过新国王广场,去到科林家,科林夫人看到安徒生以为他的作品失败了,忙安慰道:“连奥伦施拉格都被观众嫌弃过,一次失败又算什么呢?”安徒生抽噎着答道:“对呀,可他们并没有喝倒彩,而是一直鼓掌,欢呼万岁啊!”
事实上,安徒生的这部作品确实是出色的。他受到路德维格·蒂克的《穿靴子的猫》的启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这部作品。单从剧名“尼古拉塔楼上的爱情”就可看出这是一部爱情剧,故事发生在哥本哈根,女主人公埃伦正等着她的爱人索伦·平德——一个还在海上漂泊归期未定的裁缝。圣彼得教堂的巡夜人珀·汉森突然向埃伦求婚,埃伦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正当她动摇意志打算屈从时,平德回来了。他们的爱情瞬间升温,打算一起逃出哥本哈根,去阿迈厄岛。埃伦的父亲和珀·汉森一起赶到阿迈厄岛,强行带走埃伦,命她在尼古拉教堂与汉森结婚,无数的好言相劝让埃伦的父亲改变了想法,但他仍然无法抉择,于是向各位观众征求意见,若是观众同意埃伦与平德的爱情开花结果就报以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若是反对他们的爱情就发出嘘声。可想而知,这样巧妙的结尾设计调动了观众的热情和参与感,这部剧获得无数掌声与赞誉,毋庸置疑,这样的成功既属于埃伦与平德的爱情,也属于安徒生。
而批评家的反应就远不如观众这样积极。初次演出之后,一本杂志就刊登一篇评论指出,这部戏就是韦塞尔的《没有长袜的爱情》的精简版,作者在公演前进行了过分的炒作,而且这部剧琐碎且拖沓,不仅直白肤浅,还平淡无味。海博格也指出,安徒生的这部作品是对亚当·奥伦施拉格的《阿克西尔与瓦尔伯格》与《哈肯·扎尔》的模仿,并评论道,把自己人安插在顶楼观众中,显然是在耍小聪明。虽然《徒步之旅》与《尼古拉塔楼上的爱情——戏院的顶层观众说什么》都体现了安徒生的浪漫主义情怀,但他的浪漫主义思想尚不成熟,尚未得其门而入,直到德国之旅之后,安徒生才开始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浪漫主义。
前文曾提及安徒生游玩到德累斯顿时与一个叫迈森的书迷的邂逅,那场邂逅就发生在这次德国之旅中。1831年5月中旬,安徒生离开哥本哈根去到吕贝克,然后乘车四处游历,途径汉堡、布朗舒维格、哥斯纳、海利、莱比锡和德累斯顿。在汉堡,安徒生犯了牙痛,到了哈尔茨山,安徒生被那壮丽山河所倾倒,牙痛也被忘到脑后了。那是他第一次登临绝顶,第一次漫步云端,第一次认识到大自然的博大无垠。他在游记中写道:“我站在山顶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哈尔茨山的行程为期5周,在此期间,安徒生来到了巴斯台附近的石林:“群山伫立,线条笔直而粗犷,郁郁葱葱的黑杉渲染着浓墨重彩一般,万物都在灰蓝薄雾中朦朦胧胧而光怪陆离……俨然一幅精致画作。”这催生了安徒生的艺术观和自然观。旅行结束后的3个月,安徒生发表了旅行小说《影子》,描述了他与路德维格·蒂克在德累斯顿的会面,还有他看到拉斐尔的作品《西斯廷圣母》时的情景。这幅著名的画作挂在茨温格尔宫的走廊里,安徒生看到画里栩栩如生的圣母玛利亚时,深深地被那张孩子一般纯洁的脸庞打动,他长久地在画前伫立、瞻仰、膜拜,并在日记中写道,真正应该膜拜的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精神。这次德国之旅令安徒生受益无穷,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并没能见到早年的偶像歌德,但这并不能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因为他得到了很好的弥补,与路德维格·蒂克的见面愉快而充满意义,令他的灵感迸发,尤其是在创作出《影子》之后,安徒生觉得自己受到许多启发。
路德维格·蒂克是“浪漫主义之王”,是霍尔堡的书迷,也是B.S.英吉曼的好朋友。英吉曼在信中向安徒生详细介绍了自己这位了不得的朋友,80岁的路德维格博学多才,作品涉及戏剧、小说、民间故事等,最著名的莫过于《仙女》,也正是这部作品,让安徒生熟知这位伟大的作家。在《影子》中,安徒生如此评价路德维格·蒂克:“他是一位堪比歌德的浪漫主义大师。”
1831年6月5日,是安徒生与路德维格·蒂克见面的日子。那时路德维克·蒂克已经白发苍苍、身材肥胖,由于常年受到风湿病的困扰,他面色苍白,且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但这位老作家气质依旧很好,看起来温文尔雅,十分和蔼可亲。在《影子》里,安徒生写到,自己见到路德维格·蒂克之后,送给他一些自己的作品,包括《幻想与随笔》,“我把英吉曼的信和我的书交给他,他问我是不是《徒步之旅》的作者,当我回答是后,他热情地说,欢迎你来德国,之后,他还说英吉曼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作家”。从这段叙述里可以得知,安徒生和他的作品已经被路德维格·蒂克所熟知,但这似乎并不符合实际状况,这又是安徒生耍的一个小聪明。其实,他早在1年多以前就给路德维格·蒂克寄了一封信和自己的作品《徒步之旅》,信中说道:“很遗憾,一直以来还没有机会亲自拜访您,但我还是希望您能看看我第一部作品……或许您并不了解我,请允许我做个简单的介绍,尽管跟您比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我并不是毫无经验……如今,我已经毕业,在新年发表了我的第一部作品《阿迈厄岛徒步之旅》。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几乎销售一空,现在,我在考虑再版问题。”
这似乎是安徒生精心策划的小计谋,先将自己的作品寄给国外艺术家,博得他们的赏识,而后在自己的传记、信件或其他作品中加以叙述,并想方设法让读者感到完全是那些艺术家自发地阅读了他的作品,并对他十分赏识。这对当时在丹麦评论家那里饱受诟病的安徒生而言,受到国外艺术家的认可是提升身价、证明自身实力的好办法。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1838年安徒生写给朋友亨丽埃特·汉克的一封信中:“昨天,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他在信里说他非常欣赏我。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这封信来自乌普萨拉的阿特博姆。”阿特博姆是瑞典的浪漫主义作家,他同路德维格·蒂克一样,先收到安徒生的一封信,和安徒生邮寄过来的作品《阿格尼特和人鱼》。安徒生将自己收到阿特博姆的信的事写进游记里,以此来彰显他在国外的名气。
不得不说,安徒生的这些小计谋确实发挥了作用。路德维格·蒂克初次见到他时,对他十分友好,还把他介绍给其他客人。安徒生要在所有宾客面前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亨利四世》,而在此之前路德维格·蒂克已经为他做好了准备,这样在朗读时,他们两人就可以相互配合。路德维格·蒂克在朗诵时演绎了几个性格与声音各异的角色,安徒生深深地折服于他的表演才能,并将此记下,成为以后他游记的题材。6月10日,安徒生与路德维格·蒂克告别,蒂克送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和一封信,信中写道:“尽管你在千里之外,但却总能给我新的思想。我沿着诗歌之路,勇往直前,因为你的前进的脚步,我相信自己也会有一个光明前程。请不要将那些无聊的指责放在心上,不要让自己失了勇气!请代我问候亲爱的英吉曼以及所有丹麦的朋友,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再次相见时,你还是那个积极向上、思维活跃的安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