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的夜莺: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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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回忆在斯拉格尔斯求学的日子,安徒生将它与可怕的教师、刻板的规矩联系在一起。安徒生觉得自己是被放在传统教育的格子里,被迫成为大多数上层人认为的“公民”,这个改造的过程远比他想象的痛苦,创作的冲动时刻冲击着他的大脑,面对千篇一律的教习、规规矩矩的文法、枯燥无聊的几何数学,安徒生显得格格不入,难怪在后来的自传里,他将这段求学经历塑造成可怕的折磨。

在这段故事中,有一个不得不提的重要角色——西蒙·米斯林,他是安徒生在斯拉格尔斯求学时期的监管人、校长、老师,或许还有更多其他的角色,但无疑他是安徒生苦痛的主要来源,至少在安徒生自己的叙述中是这样的。他严厉非常、性格急躁,对学生会当众奚落,甚至体罚,在谁看来这都是一个糟糕的教师形象,但不可否认他的地位和声望在当时确确实实是值得尊重的,包括他令人敬畏的学识,这在最初的时候让小安徒生对他充满佩服和敬仰,而米斯林对安徒生起初也是照顾有加的,这段师生关系开始时很融洽,而结局却恶劣得令人唏嘘。米斯林不止一次嘲笑安徒生所谓的才华,言语攻击或体罚,他用雷霆手段试图告知安徒生,不服管教只会让他自毁前程,况且他自诩的天分不足以弥补他教养的不足。在1832年的自传里,安徒生写了这样一段话:“‘就给我背一节你写的诗,那没有感情的东西只是废话,你没有任何想象力,像个精神病人一样迷恋自己的才华,事实是,你没有头脑。’我哭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听起来,这更像是对心灵摧残的控诉,究竟安徒生做了什么令米斯林对他如此贬损,而米斯林究竟为何令这个心地善良单纯的少年对他充满畏惧?故事要从乔纳斯·科林说起。

乔纳斯·科林是君主专制时期腓特烈国王手下忠实且严谨的政府官员,他推崇卢梭与费希特,认为“人类天生被赋予追求自由的伟大倾向。一旦人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自由,他就会为之牺牲一切。正如前面所说,这正是为什么必须及早进行教育的原因;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将会很难改变一个人。然后,他会追随自己的每一个奇思妙想。这在野蛮人中也能看到,即使他们为欧洲人工作了一段日子,他们也绝不会习惯欧洲的生活方式……如果在年轻时允许一个人以自己的方式行事而不加阻拦,那么他的整个一生都会带有一定的野性。”科林的“灌输教育的艺术”被运用在对安徒生的教育上,他希望将安徒生培养成为一个有教养、有创造力的公民而非艺术家,因此,按照他的想法,安徒生需要监管,需要约束,需要教育,听起来这像是一个实验,是对他那教育艺术的实践。

最初,乔纳斯·科林找到了牧师及大学和文法学校董事会的成员敏斯特先生,希望他能参与这项“实验”,敏斯特拒绝了,因为之前安徒生曾拜访过他,告诉他自己在剧院管理层那得到的不公待遇以及自己想去索罗学院的愿望,他向科林推荐了西蒙·米斯林。那时,米斯林刚刚被任命为斯拉格尔斯文法学校的校长,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教师,年纪轻轻就取得神学学士和语言学博士学位,是个古典知识和文化的狂热者,他先后翻译了许多古希腊和拉丁作家的著作,也作出了颇具启发性的注释,在学识上绝对是个中翘楚。他的教育理念与乔纳斯·科林的“实验”需求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像安徒生这样的梦想家也许正需要米斯林这样的教师来规范他,驯化他的“野性”。面对科林的请求,米斯林欣然接受,原因很简单,安徒生拿的是皇家基金,他背后有全国上下最尊贵的资助者——腓特烈国王,因此乔纳斯·科林及敏斯特的请求,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安徒生这个反传统的人对他来说是个挑战,将他教育成才将会给米斯林带来意想不到的赞誉。除此之外,米斯林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乔纳斯·科林在皇家基金会担任要职,与米斯林苦苦申请不下来的译作捐助息息相关,况且安徒生那笔可观的津贴或许可以为他的研究提供资金支持。

安徒生初到斯拉格尔斯时,寄住在区法官的遗孀埃里克·亨尼伯格夫人家,亨尼伯格夫人的儿子也在文法学校读书,亨尼伯格夫人对单纯的安徒生照拂有加。与安徒生同时寄住在亨尼伯格夫人家的还有林斯泰德的牧师的儿子,与安徒生同睡一张床,每当他突然贴近安徒生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时,安徒生总是无所适从,只能逃出房间,睡在亨尼伯格夫人的沙发上,许多时候,牧师儿子在凌晨才醉醺醺地回来,令格外单纯的安徒生十分害怕,他在日记中祈祷这个酒鬼不会毁掉他内心的纯洁。1825年,安徒生离开亨尼伯格夫人,告别了这个慈爱的妇人,也告别了那个恶劣的酒鬼。

1824年到1825年,米斯林计划转去赫尔辛格工作,安徒生对他来说是一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教育对象,关系他与乔纳斯·科林与皇室的关系,也关系他的名利,于是他劝说安徒生随他而去,并搬到他家居住。

1826年5月,安徒生随米斯林搬到赫尔辛格。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此之前的日子可以用愉快来形容,虽然安徒生很少将这个美丽的词语与米斯林联系到一起,但不可否认的是,米斯林在去赫尔辛格之前对安徒生是友善的。每逢周末,米斯林会卸下严厉校长的面具,像个孩子一样与孩子们玩在一起,他是5个孩子的父亲,内心深处有着父亲的慈爱和温柔。那时,他会清空教室里的桌椅,同安徒生和家人一起在过道跑来跑去比赛推婴儿车。比赛结束,他们要么一起玩纸牌游戏、锡兵游戏,吃糖果,要么就看木偶剧或读报纸。这样的家庭日聚会让安徒生有了家的感觉,虽然这样的日子仅持续到1826年夏天,可对于曾经饱受冷遇的安徒生来说仍是十分珍贵的,这时候的米斯林慈爱且友善,安徒生虽然偶尔会忌惮于他在学校的严厉,但总体对他充满感激和尊重:“即使我不能向他敞开心扉,即使我不能爱他,但我仍然深深地感激他对我的关心。”我们无法确定米斯林的友善有多少出于真心,毕竟他在教育安徒生这件事情上投放了太多私心,他知道安徒生与乔纳斯·科林一直保持通信,在计划去赫尔辛格就职之时也或多或少向安徒生提及,或许安徒生感念于他的善待会在写给乔纳斯·科林的信中有所提及,这将为他在乔纳斯·科林那里赢得好感。

在斯拉格尔斯的日子里,让安徒生感到愉快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在1825年的圣诞节成为海军准将伍尔夫的客人。伍尔夫夫人和孩子们为安徒生准备了圣诞礼物——两卷莎士比亚戏剧。那时,安徒生是真的感到愉悦,梦幻般的宫殿让他流连忘返,伍尔夫家人的热情款待令他倍感温馨,他在日记中记录下此刻的快乐:“我感觉自己就是阿拉丁,许多神奇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五六年前,我从城墙下走过,一个人也不认识,现在,我就站在城堡之中,读着莎士比亚的作品,感觉如此快乐。”随后,安徒生还拜访了其他的家庭,为他们朗诵自己写的诗歌,当然,这在米斯林那是不被允许的,米斯林同乔纳斯·科林抱持的观点是一样的,诗歌、写作会让安徒生的头脑更混乱。

快乐滋养着安徒生的心灵,这短暂的时光是安徒生真正意义上的启蒙时期。他开始更广泛的阅读,关于浪漫主义,关于宗教,关于许多伟大的人的传记,他对上帝有了信仰,把自己看作被上帝眷顾的孩子,仿佛真的就像阿拉丁一样被神灯照亮。

赫尔辛格结束了安徒生短暂的快乐时光,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1826年5月,当安徒生决定跟随米斯林去赫尔辛格时,他认为不去一定是一个损失,因为有可能他再也不会遇到像米斯林一样的好人。直到真正到了赫尔辛格,快乐也没有马上消失,而是短暂地停留。他和米斯林时常一起散步、聊天,安徒生觉得受益匪浅,在后来写给科林的信件中,他提道:“日复一日,我竭尽所能地了解自己,……米斯林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但在1826年7月开始,安徒生的快乐结束了,他开始时常与嘲讽、惩罚为伴,对米斯林的敬畏演变成恐惧,深深地影响着他。赫尔辛格成为一个令他流泪的地方。

1826年夏天,他与米斯林的关系开始恶化,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猜到,原因极有可能来自两方面,一是米斯林自己,他到赫尔辛格之后遇到了财政和婚姻的双重危机,这足够令一个刚刚上任的校长焦头烂额;另外,安徒生的一些作为触犯了他的规定,而且不止一次。前文曾提及,安徒生享受皇家基金会资助的前提是全新学习,远离诗歌与戏剧创作,对乔纳斯·科林,安徒生曾反复保证,米斯林也深知这条规定的重要性,违反它安徒生的学生生活将戛然而止,而他也会因为监管不力而备受责怪。可安徒生到底不是一个听话安分的学生,对创作的狂热让他不可遏制的踩到边界,甚至越界。比如,安徒生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从洛斯基尔德到赫尔辛格旅行片段》的文章,虽然投稿人不是他,可作者是他,杂志上也白纸黑字地署着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对于这件事,安徒生不能说是完全的无意为之,那时他以书信的形式写下许多游记,寄给文学界的名人,其中就包括拉斯莫斯·尼亚鲁普——帮他把稿件投寄给杂志并发表的那位热心教授,安徒生希望自己的文章借他人之手能“到达它应该去的地方”。无疑这是一次踩界行为,充满风险。那次旅行,米斯林和他的家人也参加了,而安徒生的游记中并没有提及,反而写了同行的所有女性,即使米斯林才是那个付款人。诚然,安徒生不是一个懂得溜须拍马的人,他单纯得还像个孩子,哪里知道自己的这篇文章已经足以开罪米斯林。在此之后,快乐在赫尔辛格彻底结束,安徒生的灾难开始了。

1826年9月,在给科林的信件中,安徒生写了这样一段话:“14天了,米斯林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争吵。”在学校安徒生遭到更恶劣的对待。他不止一次被米斯林叫作怪物、傻瓜、“野兽般的愚蠢男孩”,而且还要忍受米斯林阴晴不定的脾气,他心情好时会对安徒生不吝表扬,心情不好时会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安徒生的心像被置于钢索上,忽高忽低又时刻不敢放松。敏感的安徒生受米斯林情绪的严重影响,那段时间他过着窒息般的生活,不得不自闭地把自己关在小世界里,假装听不到这些冷嘲热讽。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时常感到不堪重负,甚至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只有受到称赞时,我才感到快乐,即使是最卑下的人批评我,我也会沮丧。”

虽然米斯林始终声称表扬越少,对安徒生就越好。可他接收安徒生作为自己的学生始终是有其他目的的,之后他的恶言恶行更是令人唏嘘。他对安徒生要求越来越严格,安排的课程也越来越多,语法、修辞对安徒生来说已经不再那么有趣,没有鼓励的课程给了他太多挫败感,这很大程度上造成他的厌学,再加上米斯林要求他每两周就要提交一篇用丹麦文写的小短文,并且对语法和修辞有严格的要求,主题仅关于教育。比如又一次他给安徒生命题:“珍惜时光的人还需为前途担忧吗?”安徒生是这样回答的:“命令、规律、勤奋和诚实使人友善……可也会打乱年轻人的奋斗热情,灵魂塑造未来,错误的思想进入灵魂,使年轻人出于恐惧而奋斗,那么他的奋斗将没有意义……”米斯林对安徒生的恐惧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教育方法没有过错,而安徒生不这样认为,他对米斯林的喜怒无常深恶痛绝:“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激发他的怒火,他青筋绷起,面目扭曲,眼中像要喷出火焰一般愤怒地发狂。那一刻,他没有理智,没有意识,像一头野兽……愤怒谋杀灵魂,暴躁使他走向极端,对他对社会都是极其有害的一件事。”

1826年到1827年,安徒生不得不忍受米斯林混乱复杂的家庭环境——5个孩子和一个不事生产的主妇,还有几个奴仆——十几口人完全仰仗米斯林一人养活。到赫尔辛格之后,米斯林刚刚就职,财政状况愈发窘迫,婚姻也没能幸免于难。由于米斯林的妻子英格尔·凯瑟琳多次出轨,他的婚姻变得可笑又可怜。安徒生在自传中曾提及这个家庭的枯萎,1826年到1827年,阴霾笼罩着这个家庭,挥之不去。英格尔·凯瑟琳不加掩饰且愈演愈烈的放荡行为令米斯林蒙羞,而他却麻痹在酒精和古希腊、罗马文里,不修边幅,视若不见。

财政危机、婚姻失败让自负的米斯林变得愈发喜怒无常起来,他对安徒生的态度大不如前,十分恶劣。1826年10月26日,安徒生在信中提及米斯林与他的关系,充满“悲叹与烦恼”:“他常常表达他对我的厌恶,尤其在周日上午我交拉丁语作文时,他揪着每一个错误不放,口出恶言。我知道他想督促我进步,但是他的喜怒无常,让我倍感紧张。”安徒生在写给科林的信件中,对米斯林的恶言相向直言不讳,他告诉科林,米斯林如何称他为“没有感情和荣誉的人”、“笨拙愚蠢的家伙”、“疯子”,想要把他扔到储藏室里,逼他讲晦涩的希腊语。科林感到不妙,但顾及自己的身份,他必须表现得冷静、公正。一方面,科林对米斯林的教育方法基本认同,每次圣诞节和复活节在哥本哈根见到安徒生时,他总是为米斯林辩解几句,劝告安徒生:“每个地方都有令人讨厌的东西,你无法改变它时,就试着就改变自己,去积极面对。”另一方面,在11月份,他向米斯林寄出询问信。这是米斯林第一次受到乔纳斯·科林的质疑,他快速回信,语调前所未有的强硬,竭力为自己辩护,几乎厚颜无耻。他还暗示科林不应对他怎样教导安徒生的事干涉太多,毕竟他并不知情。而仅在三个月之前,科林刚刚收到米斯林言辞切切请求皇家基金会拨款支付安徒生食宿的申请信,信中他对安徒生赞誉有加,与11月份他的回信大相径庭。11月份的回信让科林不得不彻底清醒地重新考虑米斯林的功过,结果是很快他也回了信,内容简练直接,但十分谨慎,关于安徒生的安排并未言明。他同时也给安徒生寄了一封信,信中说道,不久之后安徒生的生活状况可能会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直到第二年复活节才真正发生。

1827年冬天,安徒生还寄住在米斯林家中,他拒绝给安徒生供暖,安徒生浑身冰凉,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取暖,伙食也变得越来越差,让安徒生倒尽胃口。安徒生将这样的境况写信告诉科林,他的希伯来语老师克里斯蒂安·沃琳——新上任的年轻教师——出于同情与愤怒专程到哥本哈根拜访科林,将安徒生整个冬天的凄惨情况悉数告之。在此之前,科林本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将承诺给安徒生的改变付诸行动,这次的事情让他迅速做出决定,必须马上行动。于是,1827年4月1日前后,米斯林接到科林的通知,安徒生将于1827年4月14日正式转学去哥本哈根,暂住在文加德斯特拉德131号,在期末考试前,他的所有教学任务由克里斯蒂安·沃琳推荐的家庭教师路德维格·克里斯蒂安·穆勒负责,而科林本人、伍尔夫及波林都将为安徒生提供饮食。听到这个好消息的安徒生喜出望外,高兴得几乎从窗户里跳出去,他振臂高呼:“我要离开学校了!我要去哥本哈根了!”然而这对于米斯林来说是一个噩耗,对他原本已经每况愈下的生活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当安徒生在图书馆向他告别时,他一直背对安徒生,愤怒地盯着书本,纹丝不动。“见鬼去吧!”他愤怒地大吼,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这段令人唏嘘的师生关系将彻底结束。就在前一个晚上,米斯林收回了安徒生的枕头、被子,这一晚安徒生过得十分痛苦,可他的心里是雀跃的,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将要登上奔赴哥本哈根的马车,彻彻底底地与米斯林以及痛苦告别。然而,即使在最后的道别,米斯林也没有给安徒生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追到安徒生图书馆外的小路上,给了安徒生一巴掌,并且大骂:“你以为自己充满想象力,那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你想成为天才是吧,做梦!你会发疯,会进监狱!”

噩运并未像米斯林诅咒的那样降临到安徒生身上,回到哥本哈根,安徒生简直如鱼得水,他有了更自由、更舒适的环境学习、创作,与上层阶级越走越近,成果越来越多,他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而米斯林就没那么走运了。安徒生的离开对他来说不只是教育的失败,更意味着从此他将失去与皇家基金会秘书的联系,与皇家基金会和更好的晋升机会失之交臂。他愈发沉迷于古文与酒,性格也越来越差,越来越多的人对他不满,赫尔辛格名声大不如前,几乎没有学生再来注册。后来,他离婚了,学校被迫关门,他连事业也失去了。几年里,他与许多赫尔辛格的人交恶,人们几乎无法再忍受这个性情古怪、邋里邋遢的酒鬼。放弃赫尔辛格的校长职位后,米斯林也去了哥本哈根,那里的学生会是他的老领地。

19世纪20年代中期起,米斯林经常出入学生会,注册为“学生会自由会员”,而安徒生在19世纪30年代成为学生会的名人,米斯林与安徒生难免又有了交集。米斯林最大的乐趣就是批评他以前的学生,仿佛他作为校长的威严和风光还在。1835年的一天,他在学生会遇到以前的一个学生,米斯林对着他如此评价安徒生:“只有那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和自以为是天才的人才会喜欢他,孩子们甚至不懂他的童话在说什么。”而安徒生并未与米斯林发生直接冲突,在学生会,安徒生保持着优雅姿态,很多时候专注于自己的表演,他经常利用机会登上舞台朗读自己的诗歌、戏剧。在1830年的一个秋天,安徒生表演了一则风趣幽默又充满讽刺意味的小故事《美丽的格拉马蒂卡》,他有意为之,因为台下坐着他的老校长米斯林,他在这个小故事里尽情地嘲笑了无聊透顶的古典语法学,而这恰好是米斯林引以为傲并不停卖弄的东西。《美丽的格拉马蒂卡》是这样开始的:“亲爱的学生家长们!你们刚刚领到的书叫《巴登拉丁语法》。我想让你们知道,他会扼杀孩子的想象力,因此,千万不要让你们的孩子看到它。”这不得不说是安徒生小小的复仇,他站在台前,享受观众的目光和掌声,看着台下的米斯林,心中万分喜悦,是的,喜悦。在安徒生的自传中,他曾提及米斯林后来被学生会拒之门外,沦落为在哥本哈根勉强度日的私人教师。

虽然,米斯林最后落魄了,在教育和追求梦想这件事上输给了安徒生,但他带给安徒生的影响不曾消磨,某种程度上说,他深深地伤害过脆弱、敏感的安徒生,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在安徒生心中挥之不去,甚至很多年后,安徒生已经跻身国家议员,米斯林已经去世,在这个学生梦里还会浮现可怕的米斯林的影像。

1856年,西蒙·米斯林辞世,一群学者为表敬意决定为他将悼文刻在墓碑上,他们找到安徒生,希望他能提供一些帮助,安徒生拒绝了,虽然没有像米斯林当初那样恶语相向,但他确实不愿再与他产生纠葛。

1867年,安徒生做了一个梦:“米斯林的房子一点都没变,甚至一桌一椅都保持原样,米斯林同以前一样轻蔑地看着我,叫我政务委员先生。这一次,我没有沉默,也不再忍受,我拍案而起,把书扔到他脸上,然后离开房间……我觉得很奇怪,时隔多年,我还是无法摆脱他对我的影响,无助,我感到非常无助!”

在安徒生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米斯林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直跟随并影响着他。在安徒生很多诗歌、戏剧、童话和其他许多作品里,都或多或少地有这个影子。比如在安徒生1830年的诗《猪》中,安徒生含蓄隐晦地写到米斯林的大鼻子,并试图用猪来讽刺他。在安徒生1824年至1825年写成的小说里,米斯林被塑造成一个满脸横肉的刽子手,“长着非洲人的脸,塌鼻子,凸出的嘴唇,又大又厚;浓密的睫毛下面,小小的绿色吸血鬼眼睛凸出来,多么奇怪啊”。

米斯林对安徒生的折磨已经超越肉体,他将痛苦的阴影永远留在安徒生的心里,直到安徒生生命的尽头,他才有所解脱。那是1874年12月,安徒生卧病在床,为了减缓病痛,他服用了吗啡,在梦中,又再次与米斯林相见,在日记中,他写道:“吗啡让我做了几个好梦,其中一个尤其愉快。在梦里,我正考试,米斯林走了进来,我告诉他别跟我说话,他的话会令我紧张,影响我的考试。过了一会儿,我和米斯林一起散步。他开了几个玩笑,我笑了。不久,我们开始谈论艺术,像朋友一样。他尊重我,我也尊重他。当我醒来,我为这个和解之梦感到由衷的高兴。”

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安徒生为他与米斯林的和解而高兴,显然,他已经以宽容和客观的视角重新考虑过米斯林的所作所为,他原谅了他。宽容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之一,善良的安徒生终于做到了,至此,米斯林同安徒生这段著名而复杂的师生关系真正告一段落,从融洽到决裂,再到谅解,跨越近半个世纪。米斯林是他创作之路上亦正亦邪又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角色,他带给他磨难的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潜能。米斯林的铁腕教育或许让安徒生不堪重负,但无疑也给安徒生带来了提升,尤其是在艺术技巧方面,语法、修辞的学习以及广泛的阅读开阔了安徒生的视野,让他的创作更有美感。

1827年,当安徒生挥手告别赫尔辛格时,被解放的感觉令他激动并且轻松不已,年少的经历变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而记忆很容易被美化或者丑化,显然米斯林成了他最痛苦的回忆来源,这也是为什么在他后期的自传中,米斯林成了折磨者,可不得不说的是,客观地看,米斯林的教育或许从某种程度上也成就了安徒生,“如果你是我,想象自己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想,第一次接受教育,而且没什么特殊才能,还情绪化,却做着白日梦;你是最有资格批评我的人……”,这段话出现在安徒生在19世纪20年代写给乔纳斯·科林的信件中,那个“最有资格批评我的人”指的就是米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