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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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瓦舍勾栏(2)

更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豪华饭店,“其门首,以枋木及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庑,称呼坐次”。这些饭店以丰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许一味有缺”,任顾客挑选:“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膘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须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12]。意思是说,你一进饭店,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写菜,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很快菜便上齐了。

饭店的服务也很周到,将顾客当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过卖铛头(饭店厨师)记忆数十百品,不劳再四,传喝如流,便即制造供应,不许少有违误。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13]

饭店伙计若是服务不周,被客人投诉,则会受到店老板叱责,或者被扣工资、炒鱿鱼,“一有差错,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14]。

因为汴梁餐饮业发达,“处处拥门,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市井经纪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15];临安也一样,“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16]。换言之,宋代都市的小白领、小商人,跟今日的城市白领一样,都不习惯在家做饭,而是下馆子或叫外卖。——没错,宋代饮食店已经开始提供“逐时施行索唤”“咄嗟可办”的快餐、叫餐服务了。《清明上河图》就画了一个不知正往谁家送外卖的饭店伙计。

铺席

展开《清明上河图》,我们会看到,汴河沿岸,是一排店铺,越靠近城市,越是繁华、人烟稠密,进入城门之后,更是商铺林立,除了前面我们介绍过的酒楼茶舍、饭店客邸,还有小吃店、小摊、修车铺、解库(银行)、书棚、香药铺、布帛铺、医馆等等。另按《东京梦华录》记述,汴梁宫城朱雀门外,“当街(卖)水饭、熬肉、干脯”,是饮食一条街;马行街北则是药铺医馆一条街,如“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石鱼儿、班防御、银孩儿、柏郎中家,医小儿;大鞋任家,产科”。最豪华的店铺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宋人将商店叫作“铺席”。南宋时,杭州的繁华不减北宋汴京,人烟浩淼,铺席如云。《梦粱录》说:“盖杭城乃四方辐辏之地,即与外郡不同。所以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至于故楮羽毛,皆有铺席发客,其他铺可知矣。”即使像“故楮羽毛”的小物件,也有铺席批发、售卖。

《梦粱录》又说:“杭州城内外,户口浩繁,州府广阔,遇坊巷桥门及隐僻去处,俱有铺席买卖。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或稍丰厚者,下饭羹汤,尤不可无。虽贫下之人,亦不可免。”所以米铺与肉铺,须臾不可或缺,“杭州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百十万口,每日街市食米,除府第、官舍、宅舍、富室及诸司有该俸人外,细民所食,每日城内外不下一二千余石,皆需之铺家”,“杭城内外,肉铺不知其几,皆装饰肉案,动器新丽。每日各铺悬挂成边猪,不下十余边”。

宋朝的铺席每天很早就开张营业。北宋汴梁,“每日交五更,诸寺院行者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诸门桥市井已开”,“酒店多点灯烛沽卖,每分不过二十文,并粥饭点心。亦间或有卖洗面水,煎点汤茶药者,直至天明”[17]。南宋临安,“每日交四更,诸山寺观已鸣钟”,“御街铺店,闻钟而起,卖早市点心”,“又有浴堂门卖面汤者,有浮铺早卖汤药二陈汤,及调气降气并丸剂安养元气者,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者,以赶早市,直至饭前方罢。及诸行铺席,皆往都处,侵晨行贩”[18]。繁华而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大相国寺

说起汴梁的繁华,有一个地方是不可绕过的,那就是大相国寺。大相国寺是寺院,但“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因此又是东京城最大的商业交易中心。宋人笔记《燕翼诒谋录》说:“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

《东京梦华录》则比较详细地记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热闹场面:“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是一个宠物市场;“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是日用百货市场;近佛殿则销售“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等,是个文化市场;“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卖的诸寺尼姑手工制作的工艺品;“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大致也是个文化市场;“后廊皆日者(占卜者)货术、传神之类”,买卖的则是占卜算卦之人的用品。

宋朝的文人学士最喜欢逛大相国寺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后,小两口就经常跑到大相国寺“淘宝”,乐而忘返。这段美好的时光成了李清照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她后来写文章回忆说:“予以建中辛巳归赵氏,时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贫俭,德甫(赵明诚)在太学,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后二年,从宦,便有穷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传写未见书,买名人书画,古奇器。”[19]

大相国寺僧人的厨艺也非常高超,“每遇斋会,凡饮食茶果,动使器皿,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大相国寺内还开有饭店,宋人张舜民《画墁录》“相国寺烧朱院”条记载,“旧日有僧惠明,善庖,炙猪肉尤佳。一顿五觔。杨大年与之往还,多率同舍具飱。一日大年曰:‘尔为僧,远近皆呼烧猪院,安乎?’惠明曰:‘奈何?’大年曰:‘不若呼烧朱院也。’都人亦自此改呼。”——这个小故事说的是,大相国寺的和尚惠明,厨艺高明,尤其擅长烧猪肉,以至得了一个“烧猪院”的花名。

于是我们看到,这座寺院不是傲世独立,而是完全融入滚滚红尘,成为宋朝汴梁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是拒绝世俗,而是从容地接纳了世俗。也因此,当我想起宋朝的大相国寺时,不会觉得它是世外桃源,而是感受到它的人间烟火气。也许,这正是大相国寺的魅力所在。

可惜在北宋灭后,汴梁为金人所占,大相国寺的繁华不再。范成大曾在南宋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经过大相国寺,发现寺院已“倾檐缺吻,无复旧观”,虽然开市交易的习俗还保留着,但“寺中杂货,皆胡俗所需”,如“羊裘狼帽”之类,再无半点南朝的文化气息。事实上,整个东京城都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荣:“旧京自城破后,创痍不复。炀王亮徙居燕山,始以为南都,独崇饰宫阙,比旧加壮丽。民间荒残自若,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麄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20]

小商贩

城市商品经济的魅力,并不在于它制造了少数富商,而是因为城市商业可以吸纳数量更加庞大的农业剩余劳动力,创造无数的就业机会。人们涌入城市,借助城市经济之力,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一名小商贩,得以养家糊口。如“饶州市贩细民鲁四公,煮猪羊血为羹售人,以养妻子,日所得不能过二百钱”[21]。如果命运不错,还有机会发家致富,改变命运。《夷坚志》记述了一个叫作王良佐的小商贩,“居临安观桥下,初为细民,负担贩油。后家道小康,启肆于门,称王五郎”。

宋人称小商贩为“小经纪”。《东京梦华录》的“诸色杂卖”条描述说,东京城的宅舍宫院之前,每日都有小经纪“就门卖羊肉、头肚、腰子、白肠、鹑兔、鱼虾、退毛鸡鸭、蛤蜊、螃蟹、辣熝、香药果子”,或者“博卖冠梳、领抹、头面、衣着、动使(日用器具)、铜铁、器皿、衣箱、磁器之类”。还有一些小商贩走街串巷,用“鼓乐”吸引“小儿妇女观看”,叫卖一些糖果。东京城内的“后街或闲空处”,则“团转盖局屋,向背聚居,谓之‘院子’,皆小民居止,每日卖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发牙豆之类”。

《武林旧事》“小经纪”条记录的名目更加丰富了,有一百七十八种。我挑几项比较有意思的转述一下:有卖猫粮的,卖新闻报纸的,卖火柴的,也有卖假发的,卖肥皂团的;还有洗衣店、宠物美容店、修皮鞋店、化妆品店、冰镇饮料摊子。无数小商贩在京城里开设各类小商店,经营各种小商品或者提供生活小服务。许多我们20世纪80年代才见识到的日用小商品,早已在宋代的城市出现了。

可以说,发达的城市经济给了小商贩维持生计的机会,但反过来说更加恰当:是无数的小商贩创造了宋代城市的繁华与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息。每一天,宋朝城市在叫卖声中迎来日出——五更时分,小商贩“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22];又是在叫卖声中降下夜幕的——小商贩“顶盘担架卖市食,至三更不绝,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23]。如果没有小商贩,城市该多么单调,多么死气沉沉!

一个宜人、宜居的城市,是不可能将小商贩排斥在外的。展开《清明上河图》,我们会看到开封城内外的街道、河市,到处都是架大遮阳伞、摆小货摊或者推着“串车”叫卖的小商贩。不用担心城管会来驱逐他们,因为宋朝的街道司已经在东京街道的两旁竖立了许多根“表木”,只要在表木连线之内,便可以自由摆摊。我们看《清明上河图》的“河市”,在虹桥两头,就立有四根表木,桥上两边,小商贩开设的摊位,都在表木的连线之内,中间留出通行的过道。这样,既照顾了商贩的生计,也不致妨碍公共交通。

运河

看过《清河上河图》长卷的朋友应该会发现,宋人喜欢临河开店,沿着河岸,商铺、酒楼、茶坊、邸店、瓦舍勾栏栉比鳞次,连桥道两边也摆满小摊,形成繁荣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贩、脚夫、马车拥挤于街道;入夜之后,市井间热闹仍不减白昼。

《东京梦华录》这么介绍汴梁的夜市:“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州桥夜市之所以这么喧闹,是因为仓场建于这一带,汴河上的货船驶至州桥码头后,需要靠岸卸货、仓储,物资在这里集散,人流也在这里汇合。

汴河,流贯开封城的一条运河,与惠民河、金水河、广济河合称“漕运四渠”。其中与大运河相接的汴河是最重要的漕运线,东南六路的物资通过大运河北上,再转入汴水,可以直达京师。商船的通行、货物的流通、客商的往返、人烟的汇聚,使得汴河沿岸成了东京最繁荣的地段。《清河上河图》所绘的正是东京汴河一带的繁华景象。

不独东京的市井由于汴河而喧哗起来,整条大运河沿线,也因为运河的通航运输而形成餐饮、住宿、仓储、搬运、商品交易、娱乐、脚力服务等市场,从而催生出无数市镇。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访问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寻,沿着大运河从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沿河见到的繁华市镇,如船至宋州,在大桥下停宿,成寻看到“大桥上并店家灯炉火千万也,伎乐之声遥闻之”;“辰时拽船从桥下过店家,买卖不可记尽”[24]。宋代这些商业性市镇的格局,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行政性城市,行政性城市是国家构建出来的政治中心,市镇则是民间自发生成的工商业中心、制造业中心和运输中心。

运河两岸的城市,如亳州、宋州、郑州、青州、宿州、徐州、泗州、扬州、真州、常州、苏州、秀州、越州、明州、杭州,也因运河经济的辐射力而形成繁盛的区域市场,八方辐辏,商旅云集,人烟稠密。《宋史·地理志》收录有近50个人口10万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运河沿线的有15个,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通过对宋朝商税分布的分析,也可以发现,以运河为代表的水运网络对于宋代商业发展的重要性,如熙宁十年(1077)的商税约有800万贯,其中近400万贯就集中在包括汴河、蔡河等运河在内的十二条河流沿线。

日本汉学家宫崎市定提出,中国的古代至中世,是“内陆中心”的时代;从宋代开始,变为“运河中心”的时代,“大运河的机能是交通运输,所谓运河时代就是商业时代。事实上由中世进入近世后,中国的商业发展得面目一新”[25]。宋朝的立国者赵匡胤迁就于漕运便利的现实情势,不得不定都于运河线上的汴梁,却也在无意中顺应了“运河中心”时代来临的历史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