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一个站在近代门槛上的王朝(1)
一
研究宋史的张邦炜教授曾经感慨:“从前人们往往一提到汉朝、唐朝,就褒就捧:盛世治世;一讲到宋代,就贬就抑:积贫积弱。”其实何止是“从前”,直至今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宋朝仍然被当成一个窝囊的王朝。然而,日本与欧美的汉学家对宋代却不吝于赞美,评价非常之高。美国多所高校采用的历史教材《中国新史》(China,A New History),其中有一章的内容宣称“中国最伟大的朝代是北宋和南宋”(China's Greatest Age:Northern Sung and Southern Sung)。宋代武功远不及汉唐之盛,却何以大获海外汉学家的青睐呢?中国人看待中国历史,往往摆脱不了对国运的关注,因而影响到情感的取舍。而海外学者则能够保以超然的心态去评估一个王朝的文明表现。正是从文明的角度,他们发现了宋朝的诸多了不起的成就。
许多海外汉学家在论及中国宋代的时候,似乎还特别喜欢使用“革命”之说。比如英国汉学家伊懋可(Mark Elvin)认为,唐宋之际发生了一场“经济革命”,包括农业革命、水运革命、货币和信贷革命、市场结构与都市化的革命和科学技术革命;日本学者斯波义信也提出“宋代经济革命”说,并列举了宋朝的农业革命、交通革命、商业革命以及都市化方面的重大变迁;《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Stavrianos)也说,“宋朝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发生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商业革命,对整个欧亚大陆有重大的意义。”美国学者郝若贝(Robert Hartwell)则认为宋代中国出现了“煤铁革命”。仿佛不用“革命”一词,不足以强调宋代文明与之前时代的深刻差异。
大概正因为看到了唐宋之际发生的种种“革命性”变迁,又有许多汉学家相信,唐代是中世纪的黄昏,而宋朝则是“现代的拂晓时辰”。
自从日本的历史学家内藤湖南在19世纪末率先提出“唐宋变革论”(唐代是中国中世纪的结束,宋代则是中国近代的开始)以来,宋代的近代化色彩便一直是海外汉学家讲述宋朝历史的最重要母题——
内藤湖南的弟子、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宫崎市定称:“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现象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宋代社会可以看到显著的资本主义倾向,呈现了与中世社会的明显差异”。
另一名日本学者薮内清也说:“北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代。……在这个文化发达的历史潮流中,有许多惊人的成就。甚至有人认为,北宋时代可以和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以至近代相比。”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Jacques Gernet)说道:“十三世纪的中国,其现代化的程度是令人吃惊的:它独特的货币经济、纸钞、流通票据,高度发展的茶、盐企业,对外贸易的重要(丝绸、瓷器),各地出产的专业化,等等。国家掌握了许多货物的买卖,经由专卖制度和间接税,获得了国库的主要收入。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各方面,中国是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国家,其自豪足以认为世界其他各地皆为‘化外之邦’。”
另一位法国汉学家白乐日(Etienne Balazs)也提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特征,到宋代已发育成熟;而近代中国的新因素,到宋代已显著呈现。因此,研究宋史,将有助于解决中国近代开端的一系列重大问题。”
在中国知识圈很著名的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认为,宋代“包括了许多近代城市文明的特征,所以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视其为‘近代早期’”。
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黄仁宇更是干脆地宣称:“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水密隔舱等,都于宋代出现。在11、12世纪内,中国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
另一位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也称:“吾人如大胆地说一句,北宋的朝政,是近古中国政治现代化的起步,亦不为过。可惜的是,传统中国这种有高度现代化和民主意味的开明文官制,在宋亡之后,就再次复古回潮了。”
美国孟菲斯大学教授孙隆基则说道:“在我们探讨宋朝是否世界‘近代化’的早春,仍得用西方‘近代化’的标准,例如: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都市化、政治的文官化、科技的新突破、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民族国家的成形以及国际化等等。这一组因素,宋代的中国似乎全部齐备,并且比西方提早五百年。”
总而言之,在海外汉学界,“宋代近世说”显然要比“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论”更有说服力,更可能达成共识。
二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海外汉学家说宋代是近代开端,便不假思索地附和。宋朝到底是不是迈入了近代的门槛呢?我们不妨列出近代化的衡量标准,来跟宋代社会对照一下。
当一个社会从中世纪进入近代,总是会出现某些共同的趋势与特征,我们试列举如下:
商业化。商业渐次繁华,商品经济逐渐取代自然经济。
市场化。随着商品经济的展开,市场取代行政命令,成为配置资源的重要机制。
货币化。市场经济的发展,不但使得货币成为市场交易的结算工具,而且国民的赋税与劳役、国家的行政动员,也可以用货币结算,达成黄仁宇先生所说的“数目字管理”。
城市化。越来越多的人口脱离农村和土地,进入城市谋生,成为城市的居民。城市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工业化。手工业发达,出现了以市场交换为生产目的、以手工业坊场为生产形态的手工业。
契约化。英国历史学家梅因(Maine)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为止,都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从中世迈向近代化的核心标志之一,便是出现了从“人身依附”向“契约关系”的转型。
流动化。由于人身依附弱化乃至消失,一个近代化的社会必然出现越来越明显的流动性,包括地域之间的流动、阶层之间的流动。
平民化。世袭的贵族作为一个特权阶层,日渐式微,平民阶层的影响力日益上升,世俗化的市民文化蓬勃生长,最终形成一个平民社会。
平等化。贵族式微,平民崛起的结果,是人与人之间基于不同出身的地位悬殊被抹平,阶层之间的森严壁垒被打破。
功利化。由于商品经济的渗透、社会风气的世俗化演变,一个近代化的社会总是会产生出明显的功利主义思潮。
福利化。近代欧洲的经验表明,当一个社会开始了商业化、城市化、流动化的转型,必然将诞生一个庞大的贫民阶层,原来由宗教团体提供的救济体系已经无法满足社会的需求,必须由强有力的国家财政负担起救济的责任。
扩张化。这里的扩张化是指国家经济职能的扩张。一些自由主义者认为,放任自流的市场经济机制可以自发地推动并构建出一个近代化的经济体系。但这从来只是假想,而非事实。事实是,近代化的启动,总是以国家的重商主义为先导,政府设立的经济部门出现明显的扩张,如此,才能为市场的扩张奠定基础。
集权化。国家的权力结构从贵族封建制转化为王权制。有学者指出:“无论是迟是早,几乎所有国家都必须在经历了专制王权这个阶段之后,才能跨入近代世界的大门。未完成由封建制度向专制制度的转变,意味着未能进入近代政治的起点,从而意味着国家在近代化第一阶段的完全失败。”这里的“专制”一词如果换成“王权制”,会更准确。
文官化(理性化)。随着王权制的确立,贵族的政治权力逐渐被一个科层化的文官体系所接替。在韦伯看来,文官制与理性化几乎是一个同义词,文官制的建立,预示着国家治理的理性化,即政治权力的分配与行使由明确的程序与制度来规范,从而摆脱了私人意志与情感的干扰。
法治化。近代化的渐次展开,塑造出一个复杂化的陌生人社会,以及一个庞杂的治理体系,熟人关系、习俗与道德已不足以应对这种复杂性,因此,国家需要创制出更加繁复的法律,以适应时代的嬗变。
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些涉及经济变迁、社会转型与政治构建的近代化指标,在宋朝一齐出现了吗?是的,它们一齐出现了。
三
宋代是继汉初之后的又一个商业繁华期,商业化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宋朝国境,“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事益重”。一位宋朝人看到,“人家有钱本,多是停塌、解质,舟舡往来兴贩,岂肯闲着钱买金在家顿放?”宋朝人家有了闲钱,即拿出来投资。一些汉学家甚至提出,宋代“发生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商业革命”。
既然称之为“商业革命”,当然需要有革命性的经济表现。宋代在经济上确实出现了革命性的变迁:
——“田制不立”,即国家承认完整的私有产权(中唐之前实行均田制,产权的自由交易是受到限制的)。
——农业生产力获得革命性的提高,特别是水稻早熟品种的引进与复耕技术的推广,让同样面积的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如是,才可能从土地中析出更多的赋余人口与农产品,流入城市与工商业。
——原来束缚了商业自由的坊市制在宋代彻底瓦解,街市制开始形成,“自大街至诸小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空虚之屋,每日凌晨,两街巷门上行百市,买卖热闹”。在宋代之前,这是不可想象的。
——海外贸易高度繁华,当时整个大宋国的海岸线,北至胶州湾,中经杭州湾和福州、漳州、泉州金三角,南至广州湾,再到琼州海峡,都对外开放,与西洋南洋诸国发展商贸。市舶司(海关)每年从海上贸易中抽税近200万贯(明代在“隆庆开关”后,海关抽解每年不过区区几万两银),进出口贸易总额超过2000万贯。
——商业信用非常发达,从北宋到南宋,陆续出现了便钱(类似于银行汇票)、现钱公据(类似于现金支票)、茶引、盐引、香药引、矾引(类似于有价证券)、交子与会子(法币)等商业信用。如果没有发达的商业信用,大宗的或者跨区域的市场交易是不可能达成的。
——商业化的深入,表现在国家财税结构上,即农业税的比重下降,商业税的比重上升,南宋淳熙至绍熙年间,来自非农业税的财政收入接近85%,农业税变得微不足道。这是此前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要到了19世纪的晚清,洋务运动之后,清政府的田赋比重才下降至48%。
宋代商业化的展开,也是市场化不断深化的过程。市场化不但表现为民间的衣食住行均可以通过市场解决,宋代江南一带的许多农户,基本上已经不再种田,“糊口之物,尽仰商贩”;而且,国家也放弃了行政命令这种方式,而采用市场机制获取政府的消费品、调拨公用物资,甚至使用经济制裁的威慑来维持与邻国的和平。
货币化的趋势在宋朝也非常明显。宋政府每一年都要铸造巨量的货币来满足民间交易,北宋的最高年铸币量则达到570万贯,平常年份都维持在100万贯至300万贯之间;明代近300年的铸币总量,宋人用两年时间便铸造出来了。
为什么宋人必须大量铸造货币?因为需要满足货币化的时代需求。不独市场交易以货币结算(在自然经济时代,还可以物易物);官吏与雇工的酬劳,也要用货币支付,而在宋代之前,工资以实物为主,货币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宋朝国家的税收,也从以实物为主向以货币为主过渡,北宋治平二年(1065),宋政府货币性岁入的比重超过了50%;王安石变法更将力役也折成货币结算,显示出货币化已成大势所趋。
宋代的城市化也有革命性的表现:城市人口的比重达至历代最高峰。北宋的城市人口占20.1%,南宋时达到22.4%。据斯波义信的看法,南宋鼎盛时期的城市化率可能达到30%。而清代中叶(嘉庆年间)的城市化率约为7%,民国时才升至10%左右,到1957年,城市化率也不过是15.4%。一些研究者因此提出,宋代发生了一场“城市革命”。
还有一些历史学者认为宋代出现了“原始工业化”。一个最能体现宋代“原始工业化”的例子是铁的产量:由于煤矿的规模化开采且应用于炼铁,北宋的铁产量表现出飞跃性的发展势头,而英国要到16世纪的工业化早期才产生类似的“煤铁革命”。大量的科学技术也应用于手工业生产,英国剑桥大学的李约瑟博士称:“中国的科技发展到宋朝,已呈巅峰状态,在许多方面实际上已经超过了18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前英国或欧洲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