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恶梦”
因为骇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冲动的华西理·彼得略也夫,从亚呵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罗夫斯克列树路时,已是午后三点钟左右了。他并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由他看来,周围的一切,是全都没有什么相干的。饱含湿气的空气,胶积脚下的淤泥,忽然离得非常之远,而且好象成为外国人了一般的人们,在他,都漠不相关;无论向那里看,他的眼中只现出拖着嵌了拍车的漂亮的长靴——外套下面的那可怕的双脚,以及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的脑袋,颓然倒在看护兵的脊梁上的光景来。无论向那里看,跑到眼里来的只是好象接连着乌黑的自来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脚,好象远处的小教堂的屋盖——恰如见于此刻的屋顶上那样——的死人的头。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梢的密丛里,在体面的房屋的正门里,在斑驳陆离的群众里,就都看见这死了的脚,死了的头。他时时在街上站住,想用尽平生之力来大叫……
然而,怎样叫呢?叫什么呢?谁会体谅呢!而且,那不是发了疯的举动么?
这周围,是平静的。发了疯的叫喊,有谁用得着呢?……
不是被恶梦所魇了么?谁相信这样的叫喊?周围都冷冷淡淡。也许是心底里有着难医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罢?
他常常立住脚,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样,抓一把自己的前胸,并且因了从幼年时代以来,成了第二天性的习惯,只微动着嘴唇,低语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现在在那里呢?不会给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恶魔扼死的么?”
于是他骂人道:
“匪徒!”
但骂谁呢,他不知道。
周围总是冷冷淡淡的。
在亚诃德尼·略特那里,是剥下皮来,撒上沙,渍了盐,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灵……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转角,列树路,都被许多的人们挤得乌黑,大抵是男人,是穿着磨破了的外套,戴着褪了颜色的帽子和渗透了油腻的皮帽之辈。穿戴着羔皮的帽子和领子的布尔乔亚,很少见了,而女人尤其少。只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来,塞满了街头。他们或在发议论,或在和红军开玩笑;红军是胡乱地背着枪,显着宛然是束了带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样。群众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镇静,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以为战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们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会得到归结,一切都收场了。只有背着包裹,两手抱着啼哭的婴儿的避难者的形姿,来打破一些这平凡的安静和舒服。
然而孩子们却大高兴,成了杂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树路上东奔西走,炫示着从战场上拾来的子弹壳和子弹夹,将这来换苹果,向日葵子和铜钱。
而市街的生活,则成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状态,与平时的老例已经完全两样了。
大报都不出版,发行的只有社会主义底的报纸,但分明分裂为两个的阵营,各逞剧烈的词锋,互相攻击。两面的报纸上,事实都很少,揭载出来的事实,已经都是旧闻,好象从昨天起,便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样子。
传布着各种的风闻,喧传可萨克兵要从南方进墨斯科,来帮“祖国及革命救援委员会”,又传说在符雅什玛已经驻扎着临时政府的炮兵和骑兵了。
“一到夜,大战斗一定开场的,”有人在群众中悄悄地说。
华西理听到了这样的话。但这样的话,由他听去,恰如在脚下索索地响的尘芥一般。
于是他的神经就焦躁起来。但他想,夜间真有大战斗,则此后如夏天的雷雨一过,万事无不帖然就绪,也说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吓倒了。离市街中央愈远,则群众的数目也愈多。无论那一道门边,无论那一个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们,都用了谨慎小心,栗栗危惧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遥望,怯怯地挨着墙壁,摆出一有变故,便立刻离开这里,拚命逃窜,躲到安稳的处所去的姿势来。
华西理在街街巷巷里走,直到黄昏时候,然而哀愁和疑虑,却始终笼罩着他的心。
“现在做什么好呢?到那里去好呢?”他自己问起自己来了,然而寻不出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