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街头相遇
过了早晨已经不少时光了,周围还昏暗,天空遮满着沉重的灰色的云,冷了起来。在列树路的叶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树下,和思德拉司忒广场上,满是人。群众是或在这边聚成一堆,或在那边坐在长椅上,倾听着市街中央所起的枪声,推测它是出于那里的,并且发议论。思德拉司忒广场中,密集着兵士,将德威尔斯克街的通路阻塞,这街可通到总督衙门去,现在是布尔塞维克支队的本营。
满载着武装兵士的几辆摩托车,从哈陀因加那方面驶过来了,但远远望去,那摩托车就好象插着奇花异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车上飞扬,旗的周围林立着上了刺刀的枪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从两肩交叉地挂着机关枪的弹药带。
摩托车后面,跟着一队兵士和红军,队伍各式各样,或是密集着,或是散列着走。红军的多数,是穿着不干净的劳动服的青年,系了新的军用皮带,带上挂一只装着子弹的麻袋。这些人们都背不惯枪,亢奋着,而时时从这肩换到那肩,每一换,就回头向后面看。
华西理杂入那站在两旁步道上的群众里,皱着眉,旁观他们。
他们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长串前行,然而好象屈从着谁的意志似的,既不沉着,也没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萨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约有五十人模样,聚作一团。那将大黑帽一直拉到耳边,步枪在头上摇摆,灰色的麻袋挂在前面的他们的样子,实在颇滑稽,而且战斗的意志也未必坚决,所以举动就很迟疑了。
他们望着布尔塞维克聚集之处,并且听到枪声的总督衙门那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事。
“为什么站住了?快去!”一个兵向他们吆喝着,走了过去。“怕了么?在这里干吗呀?”
工人们吃了一惊,又怯怯地跟着兵们走动起来,但紧靠着旁边,顺着人家的墙壁,很客气地分开了填塞步道的群众,向前进行。
华西理是用了轻蔑的眼睛在看他们的,但骤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在红军里,看见了邻居的机织女工的儿子亚庚——仅仅十六岁的踉踉跄跄的小孩子在里面。
亚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发红的外套,脚登破烂的长靴,戴着圆锥形的灰色帽子,显着呆头呆脑的态度,向那边去。肩上是枪,带上是挂着弹药袋。华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错愕了一下。
“亚庚,你那里去?”他厉声问。
亚庚立刻回头,在群众中寻觅叫他的声音的主子,因为看见了华西理,便高兴地摇摇头。
“那边去!——他一手遥指着德威尔斯克街的大路。——我们都去。早上去了一百来个,现在是剩下的去了。你为什么不拿枪呀?”
他说着,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赶他的同伴去了。华西理沉默着,目送着亚庚。亚庚小心地分开了群众,从步道上进行,不多久,那踉跄的粗鲁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面了。
华西理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真奇怪不?亚庚?……成了布尔塞维克了?……拿着枪?”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来。“那么,我也得向这小子开枪么?”
华西理象是从头到脚浇了冷水一般发起抖来,用了想要看懂什么似的眼光,看着群众。是亚庚的好朋友,又是保护人的自己,现在却应该用枪口相向,这总是一个矛盾,说不过去的。于是华西理很兴奋,将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墙壁上。
亚庚,是易受运动的活泼的孩子。半月以前,他还是一个社会革命党员,每有集会,还是为党舌战了的,然而现在却挂着弹药袋,肩着枪,帮着布尔塞维克,要驱逐社会革命党员了。华西理苦思焦虑,想追上亚庚,拉他回来。但是怎么拉回来呢?到底是拉不回来的。
华西理全身感到恶寒,将身子紧靠了墙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战的兵士和工人们的,但现在精细地来鉴别那一群人的底子,却多是向来一同做事的人们。
“都是胡涂虫!都是混帐东西!”华西理于是切齿骂了起来。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样,以为这些人们很可恶,然而和这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决心有些动摇了。
“和那些人们对刀?相杀?这究竟算是为什么呢?”
远远地听到歌声,于是从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广场的)后面,有武装的工人大约一百名的一团出现。他们整然成列,高唱着“一齐开步,同志们”的歌,前面扬着红旗前进。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松的工人,身穿磨损了的草制立领服。跟着他是每列八人前进,都背步枪,枪柄在头上参差摆动。
站在广场四角上的兵士和红军,看见这一队工人,便喊起“呜拉”来欢迎:
“呜拉,同志们!呜啦!……”
他们摇帽子,高擎了枪枝,勇敢地将这挥动……战斗底鼓噪弥漫了广场。站在步道上的群众,怕得向旁边闪避,工人和兵士便并列着从街道前进,以向战场。于是又起了歌声:
一齐开步,同志们……
华西理脸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这歌和那呐喊,堂堂的队伍,枪声,他的心情颠倒了,觉得好象有一种东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罩在头上了。
“那就是布尔塞维克么?真是的?”
不然不然,并不是什么布尔塞维克。那些都是随便,懒懒,顶爱赌博和酒的工人们。急于捣乱,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读《珂贝克》[1]的俄罗斯的无产者。
然而,这没有智识的无产者,却前去决定俄罗斯的命运……呸,这真真气死人了!……
但怎样才能拉住这无产者呢?开枪么?总得杀么?……
连那小孩子亚庚,竟也一同前进……
华西理几乎要大叫起来。
工人们有时胆怯,有时胆壮,有时唱歌,继续着前进。华西理觉得仿佛在雾里彷徨着,在看他们。
骇愕而无法遣闷的他,站在群集里许多时,于是走过列树路,颓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头发热,两手颤得心烦,觉得很疲乏,颞颥一阵一阵地作痛。
突然在他顶上,修道院塔的大时钟敲打起来了。那音响,恰如徘徊在浓雾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鸣着的候鸟的声音,又凄凉,又哀惨。华西理一听这,便从新感到了近于绝望的深愁。
“那么,以后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
这时从对面的屋后面,劈劈拍拍发出枪声来……
华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视着地面,交叉两腕,无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着曾经庇护同志,而现在却要破坏故乡都会的不懂事的亚庚开枪,是不能够的。
战斗更加猛烈了……为什么而战的?总是说,为真理而战的罢。但谁知道那真理呢?
将近正午,从郊外的什么地方开始了炮击,那声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鸣一般。受惊的鸦群发着锐叫,从修道院的屋顶霍然飞起,空中是鸽子团团地飞翔。市街动摇了,载着兵士和武装工人的摩托车,疾驰得更起劲,红军几乎是开着快步前行。但群集却沉静下去,人数逐渐减少了。
华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广场,然而很疲乏,成了现在是无论市中的骚乱到怎样,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来来往往的群众,于是并无定向,就在列树路上走。他连自己也觉得悔恨……多年准备着政争,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热中,然而一到决定胜负的时机来到眼前的时候,却将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谈论之际,他说,凡有帮助布尔塞维克的扰乱的人们,只是狂热者和小偷和呆子这三种类,所以即使打杀,也不要紧的。
“我连眼也不囗,打杀他们,”伊凡坦然说。
“我也不饶放的,”华西理也赞成了他哥哥的话,于是说道。
但现在想起这话来,羞得胸脯发冷,心脏一下子收缩了。
群众还聚在列树路上发议论。华西理走到德卢勃那广场,从这里转弯,经过横街,到了正在交战的亚呵德尼·略特。[2]他现在不过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从列树路渐渐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显得幽静,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过十字路,贴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门边和屋角多站着拿枪的兵士,注视着街道这边。这一天,是阴晦的灰色的天气,低垂的云,在空中徐行。
在亚诃德尼·略特,枪声接连不断。战斗的叫喊,侵袭街道的恐慌情景,从凸角到凸角,从横街到横街,翩然跳过去的人们的姿态,都将活气灌进了华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觉的昂奋起来,又象早上一样,想闯进枪声在响的地方去了。
周围的物象——无论人家,街道,且至于连天空——上,都映着异样的影子。这是平日熟识的街,但却不象那街了。并排的人家,车路和步道,店铺,本是华西理幼年时代以来的旧相识,然而仿佛已经完全两样。街道是寂静的,却是吓人的静。在那厚的墙壁的后面,挂着帷幔的窗户的深处,丧魂失魄的人们在发抖,想免于突然的死亡。在森严的街道上,也笼着魇人的恶梦一般的,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景。好象一切店铺,一切人家,都迫于死亡和杀戮,便变了模样似的。
华西理从墙壁的这凸角跳到那凸角,弯着身子,循着壁沿,走到了亚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着好机会,横过大路,躲在木造的小杂货店后面了。
战斗就在这附近。
注释
[1].“Kopeika”,工人所看的便宜的低级报纸。
[2].墨斯科有名的市场,克莱谟林宫附近的四通八达之处。